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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番外之朱祐樘篇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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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城似乎格外的多雨啊,从夏天起,这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就好像自己这总不见好的病一般,拖沓得令人心烦。想着,朱祐樘将目光从敞开着的窗子上移开,不去理会窗外那依旧绵绵不断的细雨,可那雨落的声音却一丝不减地继续传入他的耳中。微微蹙起眉,朱祐樘开口唤道:“安远。”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虚弱与疲惫。
“皇上,奴才在。”
“去把窗子关严,外面这响动直搅得朕头疼。”
“是。”转身走到窗子边,安远听到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心中一阵叹息:这外面哪里有什么响动,明明安静得很。皇上这病啊,怕是又加重了,这些日子愈发的怕吵了。摇摇头,安远和上窗子,回到朱祐樘榻边,轻声道:“皇上,该是吃药的时辰了,再不吃,药该凉了。”
无力地扬扬手,朱祐樘道:“这药不吃也罢,吃了这些月,朕的病也没见好,若是水丘先生还在,又该骂那些御医是庸医了,咳,可惜他走在朕的前面,要不,朕哪会病这么久?”
见他面露凄色,安远赶忙宽慰道:“皇上,这药还是要吃的,水丘先生那样的神医可遇而不可求,算起来,他也是耄耋之年才去世的,是有福之人,您该替他高兴才是啊。”从一旁的小太监手中接过药,又道:“而且,奴才看您最近气色有所好转,想来,那些御医也不是吃白饭的,等再过些日子,您一定能彻底好起来。”
喝下苦涩的汤药,用清水漱了漱口,朱祐樘靠坐在榻上,半阖着狭长的眼,不咸不淡道:“但愿吧。”沉默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继续道:“最近,皇后在忙什么?怎么感觉,她很久都没来朕这里了?”话音才落,朱祐樘便不可抑制地咳起来,苍白的面容上,倒因暂时的缺氧有了丝血色。
安远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答道:“前几个月,您不是让皇后娘娘代您处理宫中的事务吗?想是事情太多,娘娘一时脱不开身,白天没没功夫过来,晚上来了又怕打扰您休息。有几次,奴才看娘娘晚上过来,看了您睡了,呆了一会儿便走了。”
点点头,朱祐樘缓缓道:“等一下你去把皇后请来,朕有些话想跟她说。”
“是,奴才这就去办。”
看着安远打开殿门,朱祐樘将头转向床的内侧,眉头紧蹙,心道:这雨怎么还是不停?听到殿门和上的声音,这才将头转正,表情略微舒缓了一些。
才出了乾清宫,安远便瞧见张皇后带着几个宫女往这边赶来,于是上前迎道:“娘娘万福。”
“免礼,皇上怎么样了?”
“气色虽然好了一些,但……皇上最近好像变得格外的怕吵,唉,不知道是好是坏。”
“这样啊,那本宫现在去看皇上,方便吗?”
“方便方便,皇上刚刚还跟奴才讲,许久没见您了,让奴才去找您呢。”
纤长的手指扶上殿门,张皇后吩咐道:“你退下吧,本宫进去跟皇上说说话。”
“是。”
推门进殿,张皇后慢慢走到朱祐樘榻边,见他面容枯槁,很是疲惫的样子,不禁一阵难过。小心地坐到榻边,轻柔地握上那只放在锦被外的手,眼中满是疼惜,“皇上。”
稍稍偏过头,朱祐樘睁开眼,努力扯出一抹不那么憔悴的笑容,轻轻道:“笙儿,你来了。”
“是,臣妾来看您了,这些日子,宫里的琐事太多,臣妾脱不开身,怠慢了您,还望皇上恕罪。”
“哪里的话,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吗?咳咳……就是因为有你在,朕才能安心养病啊,只是朕这身子啊,怕是……”
慌忙掩住朱祐樘的嘴,张皇后有些哽咽道:“不,臣妾不要听,不要听……您还记得吗?您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要一起看我大明万里江山如画,看桃红柳绿,莺燕争鸣,看霜雪漫天,松梅傲雪……”将自己握住的那只手贴到脸颊上,又道:“您会好的,一定会的,不然,您让臣妾怎么办?”
眼中透出几分欣然,朱祐樘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张皇后的发,缓缓道:“朕的好笙儿,为了你,朕也要好好活下去,看着咱们的儿女长大……”
重重点了点头,张皇后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替他掖好被角,随口道:“刚刚听安远说,您找臣妾有事?”
“嗯,自打朕卧病以来,这外面的雨就没停过,照这么下去,黄河的水患岂不是又要起来了?最近,有没有大臣上表说这件事?”
闻言,张皇后先是一愣,旋即不无忧愁道:“皇上,这外面晴空万里的,哪里有什么雨啊?也就夏天那会儿下了几场雨,之后就再也没下过了,怎么会起水患呢?”
蹙起眉,朱祐樘看向她,有些吃力道:“不可能,这些日子,只要安远一开窗开门,朕就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没完没了。你怎么能骗朕?”
“皇上,臣妾骗您做什么?不信,您把安远叫来问问,京城是不是已经有月余没有下雨了。”
知道张皇后不会欺瞒自己,朱祐樘摇摇手道:“不用了,许是朕病糊涂了吧。笙儿啊,朕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没有,您正是大好的年华,怎么会是老了呢,您那是念旧。”
微微笑了一下,朱祐樘浅浅应道:“是吗……朕这些日子常常做一个梦,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时候是朕小时候躲在冷宫里的样子,有时候是和你初见的样子,有时候是朕登极的样子,有时候又是漫天的花灯或者奉天门前浩大的军队……朕还梦见他在江上泛舟,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就像许多年前朕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样,好像那里面住了只凤凰。还有个人,跟他长得好像好像,笑起来,甚是好看,也难怪他心心念念都是那个人……”
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地坐在床榻上,一个讲一个听,倒真有些温馨的味道。大殿中缭绕着熏香那妖娆的烟雾,让朱祐樘的声音显得深沉而又模糊。
第二天一早,安远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晨光里,二人和衣共枕而眠的温存景象,心里既是感动又是忧愁。
张皇后听到响动,悄悄起了身,向安远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就要下床,却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朱祐樘。
“笙儿?”
回身替他盖好被子,张皇后柔声道:“皇上,还早,您再多睡会儿,臣妾先告退了,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好。”合上眼,朱祐樘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梳洗了一番,张皇后把安远叫到殿外,嘱咐道:“本宫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留在这里照顾皇上,你要上心一些,让皇上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是,娘娘您放心吧,奴才会照顾好皇上的。”
“嗯,你回去吧,不用送本宫了。”
微微欠身送走了凤驾,安远转身回了乾清宫。
一个时辰后,朱祐樘醒来,让安远伺候着梳洗了一番,开始用早膳,可没吃几口便觉得没了胃口,索性坐回榻上,翻起了书卷。
“皇上,今天外面的太阳好得很,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是吗?你打开窗子,让朕瞧瞧。”
快步走到一边,安远推开窗子,兴致盎然道:“皇上,您看,多好的天气!”
朱祐樘抬眼看着,眉头又紧了起来——窗外,仍是扶疏的细雨,屋檐上不断有雨滴成串落下,氤氲得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闭目,再睁眼,却仍是风雨飘摇之景,朱祐樘轻叹一声,道:“罢了,朕有些乏了,等过些日子再出去吧。”
不知他为何突然没了兴趣,安远只得管好窗子,应声退下。
窝在榻上,朱祐樘想起昨日张皇后的话,心里一阵酸楚,暗自叹道:笙儿啊笙儿,朕恐怕不能永远陪着你了,你看,你们都说这外面碧空无云,怎么看在朕眼里,就是连月不断的阴雨了呢?朕是病入膏肓了吧……
望着香炉中升腾起的烟雾,朱祐樘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冥冥间,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独那人上挑飞扬如凤凰般跋扈的眼尾愈发地清晰起来。耳边,又是想起了谁人的话语,那么真切——
“樘儿,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双全法,能不负苍生不负卿啊?为什么说君王无情,那跟圣人无心是一个道理,只有无情,才能以天下情为情……”
“因为,草民生无可恋,无牵无挂……”
“皇上您相信吗?有时候,人的感觉是很精准的,当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那个人的悲欢喜乐、生死存亡,他便都能感觉到。”
小太子,这宫里,想要你性命的人可不在少数,不管你是想报仇还是报恩,先管好自己的脑袋吧。”
“因为奴婢与自己打了个赌,奴婢赌您有为君者的仁心,奴婢还赌,那时,没有看错您。”
“皇上是心怀天下之人,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又怎能把精力集中在一人身上?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圣人无心……无心?哈、哈哈……无心……笑话……”
纷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扰得朱祐樘的心思和呼吸渐渐紊乱急促起来,终于,他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呻吟一声,抱着头躺倒在床榻上,低低的呜咽声,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混乱中,他在心中发出崩溃般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朕记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能忘记?圣人无心啊!不是都说圣人无心吗?那朕到底是为什么?
听到殿内传出的动静,安远匆匆忙忙地推门而入,语气焦灼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见床榻上的人并不理会自己,仍是满面痛苦之色,安远转头对殿门口的小太监大喝道:“御医!传御医!还愣着干什么?传御医啊!”
御医尚未赶到,朱祐樘已慢慢平静下来,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气息虚弱道:“安远。”
“奴才在。”
“若是朕不行了,遗诏在御书房里……”
“皇上……”
扬手示意他噤声,朱祐樘继续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咳,出去吧,御医要是来了,就让他们候着,朕想休息一会儿。把窗子打开,下去吧。”
迟疑片刻,安远终是按照他说的推开了窗子,然后行礼告退。
望着窗外万点雨丝,朱祐樘突然扬起一抹笑,很是安心的样子。
他想,自己这辈子,真是和雨结缘,出生时便是风雨交加,离去时,更是连月阴雨……雨啊,命里注定了,逃也逃不掉。
“嘀嗒——”
“嘀嗒——”
“嘀嗒——”
殿中的滴漏声和雨落声重重叠叠还有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将手抚上胸口,朱祐樘浅浅笑开,带些自嘲。
朕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了一件事,所谓圣人无心,只是做给世人看得。不然,为何朕的心跳这么真实,即使它已日渐衰微。不然,朕是何故几十年来封存一座无人旧址?又是何故,再不忍溯游江水?
“嘀嗒——”
“嘀嗒——”
“嘀嗒——”
再听那些细碎的声音,朱祐樘却觉得,现在听起来也不似之前那么心烦了。眯着眼,他依稀觉得,窗外,好像有一点点放晴了。
淡淡一笑,朱祐樘合上眼,睡了。
夜,宫中一声哀嚎,午门丧钟三鸣,举国哀丧。
张皇后在群臣离去后,静静站在朱祐樘榻边,泪水滚滚落下,“皇上……”
“皇后娘娘,节哀顺便,您还有小皇子和小公主要照顾啊。”
抚上朱祐樘已冰凉的脸颊,张皇后用一种仿佛怕惊落一朵花的声音道:“安公公,你看,皇上是笑着走的……他应该是开心的吧?”
“娘娘……”
“是了,一定是的,本宫好久没看到皇上笑得这么舒心了……皇上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苦得让本宫心疼……”
殿内滴漏声声,滴滴答答,催人断肠。
君临天下,他什么都有,他什么也没有。
十八年间,弘治帝完成了治河、整军、疏政三大改革,使原本残败飘摇的大明王朝再创鼎盛时期的辉煌,史曰:中兴之治。然,这一场十八年的盛世,随着弘治帝的驾崩,就这样落下了帷幕,走得悄无声息。
弘治十八年,朱厚照继位,登极不过几年,大明边关便连连失守,宫内宦官势力再起,陷忠良于不义,大明朝自此陷入黑暗之中,这一陷,就再也没有出来。
相传,朱厚照登极那天,京城突然落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雨。
雨落声中,弘治年间,那响了十八年的漏声,仿佛,断了。
番外•无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