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容成九

53、番外之常小文篇死国

　　“哈刚，你说，这黄沙之下是什么呢？”手执一皮囊酒，常小文抱臂看着面前无涯无际的瀚海沙河。

　　“是白上国，是我们西夏王朝的宝藏。”

　　“白上国？西夏王朝？”哂笑一声，常小文转头看向哈刚童嘎，继续道：“哪里是白上国？在这黄沙之下掩埋了上百年，没有生命，没有感情，怎么还能是西夏王朝的白上国？”

　　突然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了，哈刚童嘎愣愣地问道：“不是白上国，还能是什么呢？女主人你不是也一直说，那是白上国，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黄金宫吗？”

　　“是啊，祖先是留下了黄金宫，但他们留下的不是白上国，而是一座，死国。”

　　朔漠的风夹杂着黄沙呼啸而过，肃杀而凛冽，如悲歌般不死不休。

　　望着眼前涌动如海波的尘沙，哈刚童嘎摇着头，憨然道：“怎么会是死国？它就是白上国，只是我们没有住在里面而已。我们都还活着，它怎么会死？”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常小文仰脖灌下一口酒，朗声道：“对，只要我们还活着，白上国就还活着。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呢？没有人再知道它的故事了呢？那它岂不是就真的死在了黄沙下，再无人问津？”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女主人你不是说过，我们会找到白上国，找到它所有的宝藏与秘密，去光复西夏王朝。然后，天下会是我们西夏的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的祖先曾住在白上国里。他们还会记住，黄沙之下，有我们西夏王朝的神话。”

　　木讷如哈刚童嘎，很少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常小文有些好笑地想，大概是以前跟他说了太多的关于光复西夏的事，他才会如此深信不疑。有时候，人傻一点儿，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再去怀疑。不像自己，明明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却从不曾在心底真正认同它。

　　夕阳的余晖惹乱了惊起的孤鸿，歪歪斜斜地飞进了暮色的深渊。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能光复西夏，又该如何？”

　　“没想过，女主人你说行的事，我绝不会觉得不行。”

　　微微扬了扬唇角，常小文道：“换个说法好了，假如我们根本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白上国，也不需要去光复西夏，你打算怎么样？”

　　仍是憨傻地摇了摇头，哈刚童嘎回道：“我也没想过，我就是想一直跟在你身边，你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只要我哈刚童嘎还有一口气在，所有能够帮助女主人你光复西夏的事，我都会去做。白上国不是死国，就算我们都死了，它也不会死。因为我会告诉自己的子孙，让他们世世代代把我们的使命传承下去，让白上国成为不死的神话。”

　　本来倍受感动的常小文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抬手便是一拳垒在哈刚童嘎身上，而后佯装发火般怒道：“你个不长脑子的傻大个！”

　　揉着痛处，哈刚童嘎不解地望向常小文，满眼的委屈。

　　无力地叹口气，常小文解释道：“我们都做不成的事，怎么能指望后人做成呢？你说说，如果咱们忙了一辈子都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用这所谓的使命去拖累后人？”

　　懂非懂地点点头，哈刚童嘎若有所思道：“好像也是啊，那我不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子孙不就好了。”

　　“不光是你，族里所有的兄弟都要这样。成败就在明天一举，若是我们不能夺取宝藏，找到白上国的秘密，那么，我们所有人，终生不得再提光复西夏之事。若是我遇到了什么不测，你要管好兄弟们的嘴。”

　　“不会的，女主人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如果。”见他点头应允，常小文又道：“哈刚，难道你就真的没想过，如果我们失败，又要如何吗？”

　　“没想过，我觉得，不管成功失败，只要我们都活着，还能一起喝酒，我就很高兴。”

　　拍上他的肩膀，常小文笑得很是开怀，良久，她止住笑，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哈刚，你会明白，为什么我会说，白上国是一座死国，为什么，我要终结这无谓的使命。等你懂了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

　　金乌沉入了地平线下，天地有如墨染。

　　“因为这样，你就把他们全杀了？毕竟也是兄弟一场，怎么下得了手？”看着客栈外满地的尸体，顾少棠眉头紧蹙。

　　“他们听说女主人死了，就要去投靠别人，人心这么凉薄，我还顾及什么情面？而且我说过，女主人吩咐过的话，我都会一一做到，死人，总不能再说话了吧？我们身上悲哀的使命，也就此断绝吧。”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江湖上知道白上国有宝藏的人很多，想得到的人也很多，但想要光复西夏的寥寥无几，你又不是西夏人的后裔，我为何要杀你？难不成，你会多嘴去四处传说我今天告诉你的事？”

　　“那倒不会，我也没那份闲心。不过，你把我客栈门口弄脏了，总该收拾收拾吧？”

　　“这是当然，我还指望以后能在你这打个下手，混口饭吃。”说完，哈刚童嘎就要开始收拾残局。

　　“慢着，不急，反正离天亮还久得很，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投宿。不如你坐下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将门口的尸体堆到一起，哈刚童嘎回道：“你问吧，我能听到，有没有火？”

　　从屋里拿了一坛酒和一盏烛灯出来，交给他，顾少棠倚在门框上，随口道：“那你现在明白常小文为什么要说，白上国是一座死国了吗？”

　　将酒倒在尸堆上，点上火，哈刚童嘎头也不抬，道：“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女主人已经死了，即使我明白了，又能如何？”

　　火光渐盛，哈刚童嘎退到顾少棠身边，看着火舌乱舞。

　　“也是，不说也罢。说点别的，你那么爱她，怎么舍得把她的骨灰撒在大漠里，留在身边不好吗？”

　　“女主人本该在天地间自由来去，无拘无束，可生前却为使命所累，我怎么能让她死后还被拘束在一口小坛子中？而且……把她的骨灰撒在大漠中，我会觉得，她还活着，活在大漠深处，也许有那么一天，她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饮酒作乐，谈天说地……现在，我看着这片大漠，就像看见了她一样，这里的每一缕沙，都是她。”

　　得到基本与自己预料的一样的回答，顾少棠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般木讷粗犷，心下竞是一时蓦然，拍拍他的肩膀，道：“收拾好就早些休息吧。”

　　哈刚童嘎点点头，眼睛仍盯着那高涨的火焰。

　　放下手，顾少棠转身进了客栈，不禁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哈，哈哈……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后来的日子里，哈刚童嘎真的就留在了龙门客栈，替顾少棠打着下手。闲暇时，他会对着门外无边无际的大漠出神。起先，他偶尔还会听到过路人提起白上国的事，但大都是江湖上不实的传言。又过了些时日，便再无人提及当年神秘而诱人的白上国了。

　　江湖江湖，今日江河，明日湖海，不经意间，就冲淡、冲走了很多东西。

　　一甲子的光阴，真正过起来，也快得很。六十年，哈刚童嘎早已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顾少棠在三年前便在睡梦中去世了，走得倒是安详。龙门客栈的老板，换了人，但他并不关心，反正，与他无关。哈刚童嘎只是愈发地喜欢望着大漠和苍穹出神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这日，狂风大作，乌云在空中翻涌着，卷成了一条黑龙的形状，一如六十年前。客栈中的人纷纷躲进地道中，等待着黑沙暴过去，慌乱而又惊恐。人群中，唯有一人岿然不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愉悦的神色。

　　地道外的风声渐渐弱了，人们依旧不敢轻举妄动，缩着头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哈刚童嘎拖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地道，自顾不暇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缓步行至当年的那片沙地处，黄金宫依旧璀璨夺目。灿烂中，哈刚童嘎仿佛看到常小文站在不远处，长发随风飘扬，笑容明朗，“哈刚，你说，这黄沙之下是什么呢？”

　　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哈刚童嘎用他苍老喑哑的声音答道：“是死国，一座埋葬了无数西夏人一生，毁掉无数人念想的死国，女主人，你不要去。”

　　歪了歪头，常小文伸手指向远方，笑道：“好啊，那我们去那边喝酒好了，你快过来。”言罢，步伐轻巧地向远处去了。

　　满是沟壑的脸上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哈刚童嘎却觉得，自己很多年不曾像今日这般开怀了。

　　向前一步，坠落，他想，“来甲飞门龙，沙海献神门”这个腐朽而又悲哀的使命与神话，终于可以随着自己的死亡，彻底终结了。

　　女主人，你永远都不会再与这座死国有任何关系，而我，会守在这里，不让你再靠近它。那年，当我捧着你的骨灰，面对着那被掏空的地宫时，我便明白了，为何你要说它是一座死国。因为它埋葬了你全部的年华，埋葬了你本该有的生活，也埋葬了你所有的希望，为这这么个不可完成的使命，一生受累。毫无希望地活着与死又有何异？我也一样，六十年，守着这片黄沙，这座枯城，毫无希望地活着，不，我比你好一些，因为死亡，是我与你重逢的唯一途径，那是我渴望的归宿。

　　女主人，一定不要再回来，我会帮你在这死国里，找到你被埋葬的二十年韶华和全部的希望，然后，带着它们去见你。

　　那样，你是不是可以，拥有一段无忧少年时？我是不是可以，与你在天地间，高歌畅饮？

　　狂风再起，天地寂然无声。

　　番外•死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