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容成九

45、第 43 章

　　乍暖还寒时候，风雪晚来方定。雨化田静静走在空寂的长街上，听着积雪被踩在脚底时发出的细微的破碎声，寒潭般的眸中静如止水。
　　由于是步行，到达萧府时已是深夜，在朱门前站定，雨化田力道适中地敲开大门，对门侍道：“去通报萧大人，雨化田求见。”
　　“这……老爷已经睡下了，要不，雨大人您……”话未说完，门侍见他脸上丝毫没有妥协之色，眼中寒光甚是骇人，便将他让进门，改口道：“小的这就去通报，雨大人您稍候。”
　　看着门侍匆匆退下，雨化田站在原地，依旧面无表情，凛冽的寒风如刻刀般将他的容颜雕琢得更为凌厉枭杀。
　　萧崇穿过前堂，一进院中，看到的便是雨化田风中独立的样子，银铅色的蟒衣在风中翻飞不息，却是说不出的寂寥。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形，萧崇不由心生慨叹，彼时韶华不再，转瞬十年已逝，昔日的幼童，如今已是名动四野，权倾天下的西厂提督，只是不知这一切是福是祸。
　　慢慢走到雨化田身边，萧崇脸上露出慈善的笑容，拍着他的肩膀，道：“外面冷，走，进去说话。”
　　脸上的冰寒之色稍稍褪去了一些，雨化田轻声应了句，跟着他向堂内走去。
　　二人在屋里的圆桌边坐定，萧崇不禁叹道：“自打你进宫后，咱们爷儿俩这些年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如今，你做了提督，为父也就放心了。”
　　想到他告老已有些年月了，又深居简出，许是对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不大清楚，才会那般欣慰地说出方才的话，雨化田微微勾起唇角，颇为恭敬道：“是孩儿的不是，这么些年，都不曾抽身来拜访义父，还让您时常挂心，实在惭愧，还望义父见谅。”
　　扬扬手，萧崇道：“这是什么话，当爹的哪有不上心自家孩子的。为父现在身体还算健朗，你又在宫里站稳了脚，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怪你？”说着，萧崇已是笑得眯起了眼。
　　配合般地一笑，雨化田正色道：“孩儿深夜造访实在失礼，在此向义父赔罪了，但有一件事，希望义父如实相告。”
　　“好，你尽管问，只要是为父知道的，为父都告诉你。”
　　点点头，雨化田缓缓道：“当年，卜老爷将家眷托付与您，您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心中一震，萧崇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转开目光道：“你、你问这个作什么？”
　　眼睛直直盯着他，雨化田不轻不重道：“毕竟，当年孩儿是借用了卜家少爷这个身份才得意以完全之身进的宫，现在，孩儿功成名就，怎么说，都该对他们家有所表示，您说呢？义父。”
　　沉默许久，萧崇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你既然想知道，为父告诉你便是。”

　　正是阳春时节，昭和宫中，万贞儿卧在贵妃榻上一边享受着宫女的按摩一边听着萧崇的话，终于开口慵懒道：“你是说，前些日子被抄了家的卜家家眷在前往朔漠的路上，被东厂的人给杀了？”
　　“是，但其实，卜家的小少爷还活着。”萧崇微微欠身，不疾不徐道。
　　“本宫记得，东厂做事，向来狠绝，怎么可能独独放走了卜小少爷呢？”
　　“娘娘有所不知，奴才与卜老爷还是有些交情的，事发前一年，他似乎就察觉到自己会遭遇不测，便把卜小少爷托付给了奴才，对外宣称奴才收了个义子，唤作雨化田。”
　　挥退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万贞儿坐正身子，缓缓道：“这样的话，你照顾好卜小少爷便是，跑来本宫这里作甚？”
　　心知她大概已经猜到自己是有求于她，萧崇也不多加掩饰，肃然道：“娘娘英明，奴才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而且，放眼后宫之中，唯有娘娘可以办成此事。”
　　听到这等吹捧，万贞儿自是心中欢喜，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先说来听听。”
　　上前几步，萧崇低声道：“卜小少爷想要进宫，但奴才实在不忍让他小小年纪便受那等皮肉之苦，希望娘娘通融，把他留在身边，多多提携。”
　　“大胆！这等有违宫规的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本宫这□□后宫的罪名岂不是背定了？你身为大总管，却提出这种要求，该当何罪？”
　　屈膝跪下，萧崇有些紧张道：“娘娘赎罪，但从长远考虑，这件事对娘娘您是利大于弊的啊，何况以您现在的威仪，后宫中万万不敢有人说三道四的。”
　　“那你倒是说说，本宫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暗暗吁了口气，萧崇才继续道：“听说娘娘一直发愁朝中找不到心腹可用，加上东厂近年来又一直与您为难，您何不借此机会把卜小少爷培养成朝中重臣，这样，您不仅有了靠山，平日想做什么也方便得多。更重要的是，卜小少爷与东厂那不共戴天的仇，会让他对提携他的您忠心不二，而对于您作对的人绝不留情。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抚弄了一会儿指甲，万贞儿轻轻一笑，道：“听起来，还真是不错，但本宫何必冒险？让他净了身再来这里，名正言顺，之后，本宫再提携他，也不迟，你说呢？”
　　仿佛料到她会这么说，萧崇不慌不忙道：“娘娘所言极是，但奴才答应过卜老爷，一定会照顾好卜小少爷，您看……”
　　“好了，本宫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何况本宫与卜家也还算有些渊源的。”
　　“多谢娘娘！”见万贞儿松了口，萧崇在心里得意了一下自己早就料到她会帮助卜家的人而给了雨化田卜小少爷这个身份。
　　“别急着谢恩，要不是卜老爷曾经帮过本宫，本宫也不会冒这个险。不过，这孩子值不值得本宫费心，也要看了才知道。”
　　“是，奴才把他带来了，就在殿外候着，娘娘可要现在就见见他？”
　　“嗯，传进来吧。”

　　当雨化田被宫女带进殿门时，万贞儿眼里突然绽放出别样的光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点点走近，不卑不亢地跪地行礼，一身清冷、纤尘不染。
　　“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过来让本宫瞧瞧。”
　　雨化田站起身步履轻巧地走到万贞儿身边，非但不回避她别具深意的目光，反而直直望去，波澜不惊。
　　满意地点点头，万贞儿对一旁的宫女道：“去，把他带到李公公那儿，好生伺候着，本宫晚些时候就过去，若是怠慢了，本宫唯你们是问。”
　　“是。”
　　看着男孩儿出了殿门，万贞儿转头对萧崇道：“看起来倒真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不过，既是要把他交给本宫，你父子二人，日后就少见几面吧，以免落人口实。”
　　“全听娘娘安排。”萧崇虽然心有不舍，但想到将来雨化田能被万贞儿一路扶持上去，便还是应了下来。
　　轻轻揉揉太阳穴，万贞儿挥手道：“下去吧，本宫也累了。”
　　“是，谢娘娘关照，奴才告退。”

　　出了昭和宫，萧崇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匆匆赶往李公公那里，和雨化田道了别便往宫外去了。
　　大觉寺中，万喻楼清点着萧崇送来的几箱金银，眼里透出满意的神情，但开口却不失讽刺道：“想不到萧大人表面上与卜家交好，暗地里却断他们的活路，这让卜老爷情何以堪啊？”
　　“话可不能这么讲，当初是你们东厂要灭卜家，咱家也不过是顺水推舟，透露了消息给你们，让你们能够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那你为何要花这些钱买下卜小少爷的命？”
　　呷一口茶，萧崇答道：“咱家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这官再当也就那么些日子了，谁不想老来有个儿女？万都督问那么多作甚？有利可图不就好了？”
　　了然地笑了笑，万喻楼道：“好，本都督不问。话说回来。这卜小少爷的确生得招人喜欢，既然萧大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本都督便不多问了。来人，把人带上来。”
　　萧崇起身道了谢，带着双眼被黑布蒙住的男孩儿离开了大觉寺。
　　向朱见深告了一段时间的假，萧崇将男孩儿送往了朔漠，抵达边陲之地的当日，狂风肆虐，萧崇将男孩儿从马背上抱下来，给了他三日的干粮与水，而后淡淡道：“我对不起你爹，放你一命只当是赎一点罪过，能不能活下去，看你的造化了。”
　　哭肿了双眼的男孩儿拿着包袱，瞪着萧崇看了片刻，二话不说，转身走进了大漠的更深处，风沙很快便湮没了他细瘦的身影。
　　萧崇在原地呆立良久，心中五味陈杂，终是拂去衣上浮沙，绝尘而去。

　　透过他浑浊的眼，雨化田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在大漠中踽踽独行，怆然却又倔强。轻轻叹口气，仍是觉得胸口憋闷，于是站起身道：“所以说，完全是因为孩儿的缘故，义父您才会狠心牺牲卜家的一众家眷？”见萧崇沉默不语，雨化田背过身，握拳深吸一口气才压抑住了心中又一次翻涌上来的悲切，低声道：“夜深了，义父歇息吧，孩儿告退。”言罢，大步向屋外走去。
　　萧崇自然是不知道雨化田与自己口中的卜小少爷有何渊源，心下很是不解他为何要追问此事，却是理不出头绪，索性躺回床上，睡了。

　　出了萧府，雨化田慢慢走在返回提督府的路上，心中不禁发笑：一早便知道了一切，却还是抱着一丝奢望跑来核实，还真是痴啊。自己一心想替他、替自己的族人报仇，所以才要进宫，却不想，此举给他的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也让他生死难卜，原来，自己才是他最大的仇人……想着，雨化田便笑出了声，声音在空荡的街上，苍凉得可怕。
　　“仓舟，我该到哪里，才能找到你……又该怎么想你赔罪？”
　　苍天无语，雪花飘零。
　　雨化田在风雪中伫立了半夜，才又迈开脚步，夜色凄迷中，他对自己道：“我要找到他，我偏不信命，不信……”
　　风雪夜归人，忧思不能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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