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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南方的秋尚有些余热,好在有遍天遍地的榕树舒展枝叶,垂着长长的气根。
      隔绝了阳光,便多了些凉意。

      华在这个城市待了好多年了,尚在大学里读书,有空的时候他就去附近的敬老院里当义工。
      老人院的空地中就有棵大大的榕树,大家总是喜欢坐在树荫下,扇着蒲扇,喝茶下棋聊天。

      华一去就被老人们扯着请教电脑问题,一大圈人呼啦啦围着,东一句西一句,憋的华一头一脸的汗。等搞明白了老人们就三三两两哄笑着走开,像足老小孩。
      这里的老人大都富足而且快乐。一生经历的风霜已然沉淀,到了这个年纪,大家都懂得知足常乐。

      华每次去都要找叶老聊聊天,他一直觉得叶老像自己早早故世的爷爷,让他这个异乡客感觉特别亲切。
      叶老还算健朗,面庞虽然已看不出年轻时的风采,但雪白的头发向后梳的很整齐,衣服也总是干净得体。健谈而且爽朗。

      那天天气凉爽,秋日里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说故事。也最适合听故事。
      故事是怎样说起的呢,应该是华偷闲时在树下磕磕巴巴的背着英文单词时被老先生指点了。
      华惊诧的眨巴着眼睛,叶老突然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华才知道,叶先生早年留过洋。整四年。

      留洋呐,那时候年轻人里作兴这个,我没考上官费的,就缠着家里自费送我去了。叶老先生说的很轻描淡写。他说,那时候读了四年便回来了。本该在西洋多待两年年,但回的匆忙,也就顾不上了。

      然后那个下午,叶老先生对华说了一些往事。语气清淡的和午后的风一样,波澜不惊。
      他们坐在榕树下,阳光从头顶一直沉到西边。

      2

      1907年。

      叶深去留洋的时候,也不过年及弱冠,正是风华正茂求知旺盛的年纪,家里家大业大,即使作为自费生也足够他心无旁骛的学识求知。

      陌生的环境,什么都是新鲜,连在这样的空气里呼吸都格外清爽。西洋的高等学府非是浪得虚名,尖耸顶子的建筑高的好似插到云里。
      叶深仰着头寻门牌号,一心的欢欣雀跃。以至于进学生宿舍的时候,他并没注意到里面已经有人了。
      两人一间的屋子不算宽敞,但是简单干净。他拖着行李一直走到窗边才发现那儿坐着的人,安安静静的正在翻书看。

      叶深一看到那人就笑了,那少年和自己一般年纪,一般身形,一般清秀相貌,那年头剪辫蓄发的人还不算多,叶深看那少年头发又黑又密,发脚新新的样子,干净又清爽。他见了就喜欢。
      正巧那人也似乎才从书中惊醒,抬头正对上叶深的眼睛,那眸子很特别,颜色极浓。

      叶深咧嘴笑,似模似样的拱手作揖,在下叶深,字浅之。
      那人转头抿嘴对他点了点头,说,林晨,字意曦。
      说完又低头看书了。

      叶深站着呆了片刻。
      那少年背光坐着,午后半斜的阳光暖意融融的照进来,洒了他一身的浅金色。窗外有不知名的树,淡淡飞花,白色窗帘微风拂动。

      那景美的像画,十足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这就算认识了。
      平淡的如同任何一个春天的午后。

      然而所谓的故事,也不过就是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
      不早也不晚,那么简单。

      林晨话不多,有时候不知道想什么,总锁着眉头。
      叶深却常常话匣子开了就收不住,一个人也能天南地北的瞎侃,说了半天没回应,刚觉得有些无趣,一扭头就看到林晨坐那儿抿着嘴笑,眉目舒展,格外好看。
      叶深不自觉就嘴唇上弯,好歹也算值得了。

      林晨是考上官费来留洋,因此他很用功,整日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跟不要命似的。成绩好的叫人咋舌。吃的东西和他说的话一样少,十分的瘦弱。
      叶深看他那么瘦,总要嗔怪,你家怎么搞的,不多给你寄点钱来,看把你瘦的,丢国人的脸。
      林晨不答,只是淡淡笑。

      一得了闲林晨便早出晚归不知道失踪去了哪里。
      叶深时常除了上课就找不着他人,一日晚上林晨夜深了才回来,叶深酸溜溜的刻意讽他,诶,我说林兄,你这早出晚归的,又不在图书馆又不在餐馆的,都在哪儿潇洒呢?
      林晨顿了顿,扯扯袖子就想走去床铺,被眼尖的叶深一把拉住手腕。
      拉开袖子,叶深呆住了。
      一手的冻疮。风一吹红肿的跟胡萝卜似的,有些地方还裂了血口子,看着都疼。林晨本就皮白,对比洁白的手腕就格外的触目惊心。

      林晨动了下,抽不回手,索性任他看,半晌才开口慢慢道,我勤工才能养活自己,每天要给洋人洗几百上千个盘子。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洋人瞧不起华工,同样的工种,我只能拿洋人三分之一的工钱。而且一天都不能落下,不然就会被扫地出门。

      叶深听得气的跟什么一样上蹿下跳,只把那些洋人的列祖列宗都问候了一遍才算解了气。然后狠狠瞪了林晨一眼,准备调转矛头接着骂,林晨抬眼巴巴的看着他,一副待审判的模样。
      叶深彻底没辙,只能继续骂骂咧咧的给林晨上药膏,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林晨低眉顺目很乖巧,疼着了只皱皱眉,一点声音也不发。

      第二天叶深就托同学给林晨找了新工作,去中国人开的豆制品工厂做工。
      叶深安排好了一切才告诉林晨,末了补充一句,虽然吧不算轻松,好歹不受洋狗的气。
      林晨眨了半天眼睛,良久才垂下眼说了一声谢谢。
      说的很轻,叶深凑的近才听分明了,一时竟然觉得受宠若惊。才想凑更近再听清楚些,林晨忽然抬头冲着他一笑。
      叶深离的那么近,俩人头发尖儿都要碰在一起,连每根睫毛都看的那样清楚。
      这个笑容十足十的惊艳,完全让叶深窒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笑得那么好看。

      那以后,林晨的话也慢慢多起来。
      林晨时常对他说,叶,国穷则民贱。中国一日不富强,则国人一日无地位。我辈当图强,救国于危难,使国人永不受欺。
      说的时候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很亮,更衬得他面庞清瘦。
      叶深对他所讲信服,虽并无深刻体会,却也每每被他眼中那种坚定感染打动。

      那之后的日子里,叶深始终照顾他。
      在家叶深也算得是少爷,被人伺候惯了,倒也循着记忆学着得章得法的把别人照顾周全。
      吃饱穿暖一个不落下,抽了空就带着林晨去吃大餐,自己厚实的袄子塞给林晨穿。
      待擦着清水鼻涕走出课室,看到课室外面林晨裹得严实,唯鼻头冻得红红,呵着白气跺着脚,正在等他下课。
      看到叶深出来了,就停下来冲着他的脸蓦的绽开一个笑。
      叶深似被击中,站在门口挪不动脚。

      走廊上下课的人来往穿梭而过,模糊成线。
      雪白的背景里,唯有那人清晰的毫发毕现。

      于是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住处。
      雪地上四串脚印,紧挨着,歪歪扭扭。

      两人都是南方人,一到冬季就扛不住冷,西洋的冬日漫天白雪。实在冻得受不了,夜里两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层被子,紧紧抱着,这方才在这异乡寻到了些许温暖。
      叶深一直都记得那些夜,他总生怕自己的心跳声会惊醒身边人。

      那之后,俩人越发深交。
      留洋的日子过的飞快,年复一年。
      每年是一样的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身边是一样的人,眉清目秀风神俊,翩翩君子颜如玉。

      3

      叶老说的久了就会停一停,年纪大了,说一会就要喝几口茶歇一会。
      华手上正给老人削苹果,一圈一圈细细的苹果皮打着卷垂下来。
      削完华会细心的把苹果切成了小块,盛在盘子里。

      先头说得来劲,叶老捏着蒲扇都忘记扇,这才记起一下下的摇着扇子。
      华把牙签插在苹果块上,端在石几上,笑道,叶老您记性真好,年轻时候的琐事都记得那么清楚。
      叶老爽朗的笑,老咯老咯,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越是古早的事情才越是记得清。
      华也笑起来,问,那位林老先生现在如何?幼时那么努力,后来定有所作为吧?

      叶老正在摇蒲扇的手就那么顿了一下,只那么一下,接着又不着痕迹的继续扇起来。
      华听半天没回音,疑惑的转头。
      叶老正吹着杯子里的茶叶没有回答,吹了良久,才慢慢抿了一口。

      华看着他慢慢的把茶杯放回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老望着远处道,也许吧……

      4

      1911年。

      那一年。
      如果要用颜色来形容的话,那一年的色彩应该是暗红色,凝固的血液的颜色。
      无数人的血在胸腔里沸腾,最后在泥地里黯淡凝固。却又有了更多人,前赴后继的向着理想乡奔赴,奔赴的终点却只有坟墓。

      叶深后来始终在想,许多人,当他们站在人生的交叉点上时,往往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如若事先知道,他们还会做出当初的选择么?
      是非对错,没人知道。

      国内动荡。
      消息传开的速度很快,如石投入水后荡起的涟漪。

      叶深本是不太关心这些的,他是从信里估摸出这次动荡的严重性的,那信其实是他家里给他发来的电报,应是父亲的手笔,简练而且准确。
      一向想让他尽早回来子承父业经商的父亲竟让他留在国外继续深造。家里看战事情况决定,如若战事吃紧,不日举家可能弃了祖宅逃亡去他那边,直待国内局势稳定再回来。
      叶深看完家信,转头看林晨,他正在收拾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林晨执着的要回国。
      叶深甚至没有劝他留下,因为他太了解林晨。

      他是个简单的人,而简单之人的执着最可怕。
      叶深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低头揉太阳穴揉了半晌,终于叹气,说,我……也和你一起回国。
      一抬头正对上林晨的眼睛,目光灼灼,抿嘴看着他。
      叶深知他有话要说,于是坐直了身子迎向那目光。
      果然林晨停下来手,走过去坐在叶深的身边,林晨捏了捏叶深的手。
      叶深立刻牢牢反握住那只手,林晨手心有些茧子,是长期勤工的结果。
      叶深用自己柔软的指腹摩挲它们。

      沉默了很久,林晨先开了口,他说,先前回国的同学和我联系上了,他已经参加革命了。我回国他就会举荐我入会。林晨说话一直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咬的很清楚。他说,吾国危亡,我辈当尽绵力,解周身之术救国于危难。
      叶深后面的话都没听,他那瞬间只浑浑噩噩在想,他居然还有别的朋友,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林晨说,叶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救国救民。
      叶深看着那双眼睛良久的沉默着,手心的汗把另一只手上捏着的家信弄得潮乎乎的。

      林晨的眼睛极黑,似清澈无物,又似乎那底下不知有什么在涌动,连睫毛都润泽。
      终于,他微微用力,捏住了林晨的手,也把另一只手上的家信捏成了团。
      他说,我随你同去。

      林晨愣一愣,然后慢慢笑开来。眼睛先笑出来的,弯成美丽的月牙形。
      叶深看的痴了,伸手过去揽住他,拥在怀里,林晨也环手搂住他。
      林晨极瘦,抱着时让叶深觉得有些心疼,前一阵林晨才生过场病,才给他稍稍养胖的身子这下又瘦的没肉了。
      但是贴着自己脖子那儿的脸颊和呼吸是那么温暖。

      叶深记得,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对他,他始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林晨因为一早置备了船票,就先走一步。
      一大早叶深就送他去码头港口,那天阴沉沉的,黑云压的很低,却始终没有雨。

      林晨一直没怎么说话,他自始至终都抿着嘴。极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有皮肤是苍白的。
      叶深留了自己祖宅的地址,写在纸上塞给他。叫林晨一定藏着,可以联系自己,林晨把那张纸默背了几遍,然后郑重的点头,把纸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慢慢说,我记下了。
      临走时,林晨捏了捏叶深的手,说,我等着你。

      然后那轮船开走浪花翻飞的场景,始终在叶深的梦里萦绕。
      梦里的船头,少年站的笔直,黑色中山装,脸色很白。

      5

      是夕阳欲坠,树下铺满金色的光。
      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树下的人陆陆续续的散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在下棋或闲聊。
      空气里有饭菜香。

      蒲扇被搁在石几上,茶也凉了个透,半片茶叶沾在茶杯的边缘。
      华轻轻问道,后来呢?
      叶先生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很快消散在风里。

      叶老转头对对着华说,后来,我失约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
      华忽然觉得叶老虽然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但是那眼神飘渺,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6

      叶深拖着行李在自家宅子里出现的时候,全家人都炸开了锅。
      祖母哭,父亲骂,母亲抱住他久久不放。

      违背父命私自就回来了,父亲自然气的不行,举着掸子几乎要家法伺候。
      祖母疼孙子,扑过去把叶深护在身后。
      母亲则拉住父亲安慰,回来也好回来也好,大家一起有个照应岂不是更好。

      叶深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待大家情绪都平稳了,他对着父亲跪下,缓缓说,孩儿不肖,其实浅之此番回来,是向家中道别的。
      全家楞住。
      叶深把前因后果说完,片刻的寂静后是父亲轰然爆发的怒骂和女人们的哭声。
      那掸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火辣辣的疼。

      他被软禁在家中时,心里时刻都火烧火燎的想着林晨。
      他还好吗?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吃的好吗?是不是又瘦了?他还在等我吗?
      他每天把这些问题翻来覆去的自问自答,恨不得插翅飞去他身边。

      家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据说临近的镇上都乱套了,这里也快保不住,父亲已经决定抛下祖宅带亲眷逃亡。祖母起先不肯,不知父亲和她说了什么,竟然最终同意了。镇里人已不多,稍有家业的都已逃去别处。
      逃亡。逃亡。逃亡。乱世只求得以自保,还敢有甚奢求。

      母亲每日给他送饭,含泪好生劝他,别犯傻去革什么命,万一把命给革了,岂不是叫叶家断子绝孙。
      叶深起先还绝食抗议,没几日终于是撑不住,想着权当缓兵之计也就吃喝起来。
      他告诉自己,总得留着力气,想办法逃出去找到林晨会合才好。
      举家逃亡之日,母亲打开门柔软的唤他出来,祖母泪涟涟的叫着孙子的名字。
      她们紧紧握着叶深的手,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叶深忽然内疚,觉得自己实在太伤家人的心了,长那么大,尚未孝敬过父母祖辈,却先叫她们十足担心。大不孝。
      他轻轻对她们说,孩儿知道错了,我不走,我陪着你们。
      母亲和祖母都喜极而泣。

      即使精简了再精简,行李还是拉了一车,居住了几代人的祖宅,根都扎在这儿,要搬走谈何容易。
      战事蔓延,他们的镇上也闻到了硝烟。
      他这才开始正视所谓的革命,原来革命不是说一句话喊一个口号。革命不是闹着玩。革命终究是战争,有炮火连天,血流遍地,尸横遍野。

      当他看到真真实实的血淋淋的现状时,他怕了。他懦弱了。
      他心甘情愿的跟着家人一起逃亡。
      家中有老有少,老的需搀小的需抱,家中年轻的他慢慢成了大家依靠的对象。
      这越发成了他不能离开的借口。
      可是他也想着,林晨是否还在等着自己?他会不会给自己写信?他不知道还好吗?会不会有危险?然后在某种思念里,负罪感压的他窒息。是他违背了承诺,他叛逃了,他失约了。他尽量安慰自己,现在局势那么乱,就算离开了家人也不一定能找到林晨。而且林晨说不定已经忘记当时的约定了。这么想着,便得以安心卸下负罪,继续和家人向着安全的地方逃亡。

      他和家人登上轮船出国的那天,也是阴沉沉的天气,海水都是黑色。天边有隐约黑云,雨却一直下不下来。
      他站在甲板上摇摇头想让自己忘记给林晨送行的那天,却发现少年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看着国土一寸寸退后,他知道,他永生都无法忘记林晨。
      如同永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背弃。

      到了国外,家人更加依赖于语言流利的他。
      他代替了年迈的父亲成了家人的主心骨,统筹安排了一家老小的一切。
      远离国土的硝烟,流离失所也好,总算保住命第一要紧。
      他看着家人的脸庞,松一口气,他没法救国救民,可是起码,他要保护自己的家人。
      据说后来国内翻天覆地,革命胜利了,王朝灭了。新的体制建立,却仍然硝烟四起。
      革命完了打仗,打仗完了抗战,抗战完了内战。反反复复,分分合合。
      他突然开始关注起局势消息来,心里有根弦总是绷着。
      他也曾四方打听林晨的消息,却始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在国外呆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他总是错觉似乎在那里也扎下了根。
      祖母去世了,父亲在国外把买卖也做了起来,母亲能听懂洋文了。
      他依着父母之命,也在当地找了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同胞之女成了亲。
      只是一听闻国内局势稳定了,他便决心了要回国。妻问他,在这里也已生活习惯了,定要回国有什么原因呢?
      他楞,答不上来。
      他也不知。只是觉得心里牵挂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他一个人买了船票回了次家乡,祖宅倒还在,只是经历了多次战事,已经残破不堪了。
      他进去走了一圈,在自己的房间了站了片刻。那曾经锁住他的门早就倒了,尘封的记忆里,自己曾在这扇仿佛坚不可摧的门后迫切的思念过一个人。

      他仰头,一些蛛网和灰尘洒落在他的头发上。
      他闭上眼睛轻轻的念出了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的那个名字。
      一时竟仿佛回到少年时候,心酸的有些潸然。

      回到家人身边,日子又一日日平淡缓慢的过。
      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年少的冲动早已经沉淀在祖屋的灰尘里,生活要在这里继续。

      又不知多少年,待到父母也相继去世,他和妻商量要回国。
      落叶还是要归根,父母去世前最终是想念着故土的。

      于是又是一次居家的搬迁。不同的是,这次不是逃亡。
      没有多久,他就在国内安顿下来,他一直没有父亲的经商天赋,也没什么大志向,回国后在大学教教书。很平淡,但岁月静好。
      回来后不是没有打听过林晨的消息,林晨的家乡,还有林晨曾经的学校,都去问过找过,可是隔了那么久,终究是杳无音信了。他以为一辈子大约都是这样了。

      直到,某个人出现。

      那人在大学的办公室找到他的时候,是个冬天。
      那人出现在门外,年轻的老师在门口唤他,叶老师,外边有人找你。
      他放下笔披着外套走出去。

      来客同叶深差不多年纪,表情很淡,问到,你就是叶深?
      他边客套的寒暄了几句边回忆,却是终究没有从记忆里搜出什么印象来。
      然后,那人报出了林的名字。他说,你认得林晨吗?
      叶深突然浑身一僵。

      这十多年许,把这个名字和负罪感埋在心中最深的角落才能得以生存着,活下去。
      终于以为时间冲淡了记忆和负罪感。却不想,有些感情,只消一个名字,都足以让人潸然。
      那个名字可以把时光都抹去。

      来人开口介绍说自己是林晨的朋友,老朋友了。
      叶深张着口却说不出话,他有积累了十几年的千百个问题涌在喉头舌尖,却开不了口。更因为不敢问。
      那人拒绝了叶深的邀请,站的笔直,说,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本来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却没想到最后被我寻着了。
      叶深还在发愣,那人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他说,我来,就是要给你些东西的。叶深讷讷的接过来,他似乎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那人说,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找到你。叶深手开始抖起来,似乎是因为这天太冷了,又似乎不是。他继续说,这是林晨托我给你的。晚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到你手上了。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还好没有辜负他的托付。

      咯噔一下,叶深觉得自己的心迅速的沉了下去。

      那人说完想说的竟转身就准备走。
      叶深这才如梦初醒一般。
      请等下……他喊出口才发现自己哑了声,咽了口口水,他试探的说,林晨……他……却还是问不出口。
      那人停下转身看着他,像是知道他会问什么。想了想,说,一直到最后,他都在等你。
      那口气里不是没有责备的。

      叶深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他踉跄了下,以至于不得不靠在墙上,才能让自己站稳。

      那人在离开前说,那年林晨才二十四岁,据说并没有受什么苦。

      7

      太阳终于沉下去,只有天边漏着几丝的金色。晚风已经有些凉了。

      长久的沉默,让华不敢轻易打破。
      叶老把冰冷的茶一口喝完,慢慢起身,笑着说,后来,我没敢打开过那些信。
      华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笑的那样苦。

      华搀着叶老进屋,在老人床铺旁的柜子上,放着个铁皮斑驳的盒子。
      这个院里的人都知道,那是老人的宝,一直藏着,大家都猜那是叶老年轻时候和情人的信件,时常会看到他偶尔拿出来摸了又摸,却从不见他拆开。

      8

      叶深无数次揣测,林晨会写什么,思念?怀疑?怨恨?愤怒?
      他不敢猜,更不敢看。

      他从旧物中翻出了个铁皮盒子,是留洋时林晨给他的礼物,他一直留着,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驳,即使再破旧不堪,即使这么多年辗转多次也没丢,他把那些信,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一起装进了铁皮盒里。盖上后放进了书橱最上排的里层。

      然后他老了,妻子去世的早,儿女出国的出国,嫁人的嫁人。
      他带着很少的行李和一只铁皮盒去了敬老院。
      子女阻拦,他只笑笑,说这里热闹些。
      便住下了,一住就是经年。

      9

      华离开敬老院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转身就能看到老人站在门口目送他。
      脸上的表情很模糊,但是人站的直直的。

      华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年轻的叶深。

      0

      【叶君启:
      不知汝今安好否?离散不相见,吾日日为汝担忧。
      今日国难当头战事纷乱,若叶君至此,必当大有所为。然又恐汝因此身陷危难。故而近日多焦心。
      唯盼汝得平安。

      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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