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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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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秀丽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眼角滑下两行淡淡的痕迹,晨光微露,在她略显瘦小的脸蛋上留下模糊的荧光。
完全没有可能性的发展,却是如此自然而深刻地存在于心中,自己骗不了自己。
一直都被称作工作狂,秀丽总是微笑着谦虚地否认,转身便以一个工作狂的身份身体力行地诠释工作狂的全部内涵。
她对这样的自己还是有点自觉的。不过,跟那个人相比,又不算什么。
从御史台毕业进入吏部,这个号称四省六部中工作量最大的部门,进去一个清俊的少年,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的部门,与秀丽有所交往的官吏们都连连为这个胳膊细得一掰就断的小姑娘心道不值。
若说吏部的旧尚书红黎深一手造就了吏部“恶魔鬼窟”的恶名,算是万魔之主,现在的首席长官杨修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带领吏部走向了另一条,地狱之路。他是,修罗王。
红秀丽那么娇弱的小姑娘进去了,不就黄脸婆一个出来了么。
某些具有恋童癖的中青老年们,在心中默默垂泪。
然而,红秀丽在此魔窟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连修罗王杨修大人都难得地对她的表现表示满意,并器重她。秀丽官图坦荡,平步青云。作为彩云国史上第一位女官吏,她现在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件事,都可记入史册。并且,她应得。
秀丽自己却不把这些当回事,毕竟,她也是个曾经沧海的人了。
跟他相比,不算什么。
不骄不躁心态端正的红官吏,应该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保持心绪稳定从容理智的人了。
所以,在这个暮春的破晓时分,辗转反侧地近乎一宿未眠,原因应该是出自她自己身上了。秀丽终于在眼皮开阖间,从掠过眼前的那些带着岁月浮光的画面里,找到了最近自己如此心慌意乱烦闷不安的原因,能影响她工作效率与质量的原因,动摇了她的根基的原因。
她想某人了。那个在国试派与贵族派的王权斗争中,明显属于贵族派却事后完全未受牵连反而升官,然而依然留在御史台的某个自高自大令人讨厌的清蛾。
红秀丽非常能干,她的工作境界与常人不可轻易比较,结果通常过于恐怖有害健康。在如此夸张的能力对比状态下,秀丽自身的不在状态,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发觉。
如果他还在她身边,他也能。
然后对她又是一番冷嘲热讽吧。
秀丽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梳洗打扮,为家人准备好早饭和中午的便当之后,借着微弱的晨光出门了。去吏部,工作。考虑到早晨天凉,秀丽在离开家门前转身回屋又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二胡安静地依靠着墙角,秀丽不知道为什么多瞄了它一眼,踟蹰了一下,顺手也把它拿上了。
休息的时候,可以去府库给父亲拉二胡听,还有刘辉。
披着清晨的薄薄雾霭,秀丽抱着二胡一路小跑着进了王城。御史台作为一国的监察部门,在很多人眼里并不入流,即使那里到现在为止培养了两名名震朝野的优秀官吏——陆清雅和红秀丽,以及第三个,虽然不是御史台培养出来的,但也曾是只有御史台才能驱动的人——浪燕青(*1)。它的建筑位于王城边缘,一个不被重视的位置上。以前秀丽常常想,如果绛攸大人在御史台工作的话,应该就不会迷路了。
离开御史台的秀丽,在前往王城深处的吏部的最短路线,是一定会经过御史台的。平日里她有时会多看一眼御史台的楼阁,这里教会了她一个能干的官吏所需的全部技能,可以说是一个赋予她力量的地方。可是今天,秀丽一个急转身,选择了一条往日不曾走过的路。
稍稍有些绕远罢了。但是,不会经过御史台。
秀丽对自己心里的小别扭置若罔闻,欲盖弥彰也随它去。
心里刚刚冒芽的春草挠得心窝微痒,终究还是没忍住,秀丽回头望向御史台。
那里,灯火未眠。
秀丽眼眶一热,热泪翻涌,险些决堤。她甩了甩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似要把心里的某个想法甩在身后。
不行不行,红秀丽,你要振作,不能被他甩在后面了!
2.
时间稍稍往前拨回一点点。
在秀丽辗转难眠的夜里,有另一个人,同样周公难会。
陆清雅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回自己家里,彻夜彻夜地在御史台那个相当于普通御史室三个大的房间里工作。只有一次外出查证,回来时顺路回家洗个了澡。
不是故意不回家的,也是故意不回家的。
御史台的工作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这么累,钢铁男战士陆清雅为了守住自己笑傲朝野的办事能力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回家时间。至于故意不回家的原因么,清雅自己都不忍相信。他怎么可能会怀念那个理想主义的小丫头而心甘情愿地留在残留着她无数痕迹的御史台呢?从头到尾都是问题啊,他根本不可能怀念那个理想主义的小丫头,御史台也是他稳坐一方大爷的地方,是他的主场,他的!她红秀丽算什么啊!
她在的时候没有注意过,不在的时候才发觉她早已在这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宛若一棵蓬勃生长小树,不知不觉间已能荫庇一方土地,一旦移走,再无可替代。
总是嘲笑奚落她天真幼稚,办事能力虽然不错但跟自己却是万万不能相比的,小姑娘会因为自己太渺小无能而炸毛的。现在终于知道,这颗柔弱的树苗帮自己分担了多少繁杂。
花费了数月的时间终于发觉,那个天真的完全没有女人味的家伙,不仅仅在御史台的存在证明没有随时间流逝而蚀灭,更是侵犯了自己从未被侵犯被打开的领域。并且,一天比一天主权坚稳。
好像再也移不走了。
没有她一样能做好的工作,在真的没有她的时候也没有做得不好,可是一切都与之前不一样了。味道、气息,都变了,他的精神状态也变了。
他陆清雅也是有梦想的,即使他把梦想层层剖析,剥去金缕衣,梦幻皮,抽离出血淋淋的现实本身,让这个梦想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梦想。唯有御史台,让他看见了属于他自己的梦想的光芒。在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御史台是唯一的鲜艳。而梦想的光芒,是罩在御史台上的釉膜。
可是,没有了她的御史台,光芒黯淡,鲜艳不复从前。
她想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即使他们彼此分离数月,在这个偌大的王城里鲜少碰面,他还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并有百分之百正确的信心。
即使分开,那家伙也绝对在铆劲跟自己较劲,绝对不希望被自己甩在身后,绝对要超越自己,这必定是那个家伙日夜所想。
因为分开了,便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当中的一人不输另一人了,唯有不停地鞭策自己向前,才能保证不被对方甩得太远。这也是他现在工作动力。
不想被她追上,不想被她超越,哪怕一步也好,要走在她前面。
窗外晨光熹微,清雅起身离开休息室,给工作室里快要燃尽的灯火添了点油。
3.
午休的时候,秀丽照例来到府库陪父亲吃午饭,刘辉和十三姬也会来,有时候还会遇璃樱。
刘辉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王,经历大难之后一夜蜕变。以前那个乖乖狗一样的刘辉无疑是令秀丽怀念的,可是自己喜欢的,还是眼前这个真正的王。
在互表心意之后,周围的人会善意地吃完饭就离开,留给秀丽和王两人单独相处的极短的一段时间。那两个人都是拼命工作的,秀丽自然不用多说,刘辉更是为了弥补自己之前几年荒废掉的时光,对自己要求苛刻,甚至都不再偷溜出王城找秀丽要个抱抱,听听二胡了。
秀丽吃完午饭,收拾收拾干净,便拿起二胡拉了起来,手指微动,手腕轻摇,绵长的音乐流泻而出,如潮汐,漫过府库这不大的土地,浸没心田。
一线游音溢出,不知飘向何方。
刘辉拿着红豆包的手微微颤抖,压抑着自己拥抱秀丽的冲动。太久没有听,太久没有抱,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渴求若此,几乎要无法自持。想抱抱你,想吻吻你,想告诉你,我是那么爱你。
曲终人散,在秀丽的事情上,邵可和十三姬都是细腻的人。即使多日不听很舍不得离开想要多听一会秀丽的二胡,他们还是果断地起身离开府库,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国的王,更需要秀丽。
待到府库只剩秀丽与刘辉两个人的时候,刘辉起身走到秀丽面前。迎着晌午的灿烂日光,刘辉浅色的长发仿佛溶解在光芒里,辨不清边界。秀丽抬头,还未看清刘辉的神情,便被刘辉扶起,抱入怀中。
秀丽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没能逃脱,被刘辉圈在怀中不知如何是好。
心里咯噔一下猛跳。
真的是这样,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否认自己了。
无处可逃。
察觉到怀中人浑身僵硬紧张,刘辉放开了秀丽,轻轻扶着她的肩,俯下身子直视秀丽的琥珀色的眼,询问:你怎么了?
面对这样的刘辉,秀丽羞愧难当,不敢直视他的眼,躲闪着把头低了下去。
刘辉安抚一般的拍了拍秀丽的背。秀丽的身体猛地一抖,再次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刘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声叠着一声的对不起,秀丽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面庞被泪水打湿。
“秀丽,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么?”
秀丽抬手抹了抹眼泪,可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泪水如浪拍岸瞬间充盈眼眶。刘辉只觉心里抽抽地心疼。即使如此,秀丽却再也没有躲闪,仰头直视刘辉的眼睛,把自己的心意郑重地,直接地传递到刘辉心里。
“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应你的追逐了。”秀丽顿了顿,默默调整一下自己的气息,虽然这些话宛如利刃不仅会深深伤害刘辉的心,还有自己的心,但是不说清楚,才是对刘辉最大的伤害。
“你说得很对,我一直在逃。可是我现在已经无处可逃,我想我应该直面自己的心。”秀丽字字铿锵,砸在刘辉心里,咯得生疼。
然而心之所向,并非是你。这样的话我该怎么说?
“我喜欢……”
刘辉伸出修长的手指,压上秀丽的唇,把秀丽将要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嘘,可别说了什么让自己将来后悔的话,秀丽只要做秀丽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可以了。我追着你,和你没关系。”
体贴的文字如落花着陆在心尖,化成一汪柔情。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秀丽捂住脸,闷闷地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和颤抖的“谢谢”。
4.
傍晚,秀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专门跑到府库那里,拦住正要回家的父亲,告诉他今天晚上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会晚一点回家,请父亲务必到胡蝶姐那里吃晚饭,静兰也不再家,千万不要自己做饭。一番嘱咐,确信邵可不会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之后,秀丽才匆忙离开府库。
忽然秀丽一个急刹车,面对眼前的岔路口,往哪里走,秀丽犹疑不决。
直走,是御史台,左拐,是吏部。
“红秀丽,回家么?一起走?”在秀丽苦恼地思索到底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身后另一名红姓官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秀丽微微受惊,急忙转身。从自己脑海中的世界里出来,她这才发现王城里到处都是准备归家的人。
“不,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点事情要做。”
左拐决定。
“是这样啊,工作辛苦了,红秀丽,请注意不要把自己累坏哦。我先走了。”这名红姓官吏向秀丽微微致意,随后离开。
秀丽回到吏部地办公区,这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她随意找了个休息的地方坐下,像拿起针线一般拿起了二胡,若有所思。
时间悄然滑走,白天微微喧嚣的王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归于沉寂,只余阵阵清长的蝉鸣在空旷的王城里回响。秀丽抱着二胡,来到御史台的楼阁前。大门紧锁,黑暗里更显森严。
一盏夜灯长明。
秀丽伸出一只手贴上门,仿佛能循着建筑内在的结构寻到清雅的所在似的。春夏之交,天气已经变得很暖,可是这铁质的厚门依然冰凉。良久,秀丽抽回了手。转身倚着门,拉起二胡。
长相思。(*2)
她从前只为胡蝶姐拉过一次,那一次她才知道,原来情场高手胡蝶姐,也会有不如意的时候。
清雅在自己的御史室里埋头阅读材料,中午那飘渺的二胡声突然清晰地在耳畔响起,握着毛笔的右手骤然悬停在半空,思维停滞。
不,思维陡然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身为贵族,清雅从几个音节里迅速判断出二胡曲目。要说贵阳城里有谁能在王城里拉二胡,他都不屑用脚趾去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清雅也是瞬间了然。于是清雅一边震惊着,一边急速在脑内梳理整个事件的逻辑性。从记忆的角落里寻觅细节,来证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合情合理,有铺垫,有根据。
唯一可行的通路,只有建立在他们从来就是同一类人的基础上,即使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陆清雅轻笑一声,这种事情,他从一开始不就是很清楚的么。
她已若此,他怎能退步?
清雅踩着二胡悠扬的声音,起身下楼。
那我们就说个明白吧。
5.
“红秀丽。”隔着门,清雅唤了一声秀丽的名。
二胡声戛然而止,听到清雅的声音,秀丽挺直身子,后背离开了厚重的铁门。她发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似乎这还是清雅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记忆里清雅一直都是你啊你啊地呼来喝去。
清雅打开门,走近秀丽。在他停下脚步的同时,秀丽也转过身,直视他的眼。
秀丽的脸上写满真诚,而清雅同样,全无往日的嘲讽。
相对而立并四目相对,这样的姿势对于他们而言都太过熟悉,而此时此刻,因为对方陌生的表情和周围并非战火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倒是陌生得令两人都不知所措。
静伫良久,清雅扑哧一声笑,率先打破沉默。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这样相处。”
秀丽顿时窘迫难言,没有预想的挖苦笑话,居然还莫名感觉事情朝着这种完全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都是自己的错,一时哑言。
“死,死清蛾,终于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不,不能什么都预料到了吧。”秀丽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说完自己就后悔,听起来软绵绵的,不如不说。(*3)
清雅觉得自己真的脑子坏掉了,居然会觉得窘迫的秀丽可爱得无物可及。自己之所以一直以来不信任女人,倒不是因为曾被女人骗过,只是常年做监察,已经形成了珍爱工作远离女人的意识。多少高官因为女人而落下把柄,他可不希望自己仕途出现什么差错,在他出人头地之前。
不过,若是红秀丽的话,他倒是可以放心。
“红秀丽,二胡借我。”清雅向秀丽伸出了手。
“咦,你这个一天到晚只会揪着别人的错误不放一双眼睛只会寻找人性阴暗面的阴险男居然会拉二胡,你真的会么?你真的是那个居心不良无孔不入的死清蛾?”秀丽的眼睛里忽然划过一道光,精明锐利。
清雅很有扶额的冲动。看起来恢复正常了啊,皱着眉,手掌又往前伸了伸。
“拉二胡又不是你的特权,我当然会了,这还不简单,你给不给?”清雅挑眉凌视,眉眼间一派从容潇洒。秀丽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清雅的神情毫无预兆地拓印在心底。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二胡连带着弓,一起交了出去。
虽然好久都没有拉过了,不过自己应该还是记得的。但凡涉及记忆力的事情,清雅向来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随意拉了几下,试试音,找找感觉之后,二胡的音色忽然变得饱满起来,悠长渺远。秀丽吃惊地微微张嘴,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清雅的手指,满脸的不敢相信。
清雅所拉的曲子,正是她方才拉过的《长相思》。
曲罢,秀丽再次窘迫得说不出话。
死清蛾,你什么意思啊。你让我的心理准备完全作废,你让我的血液沸腾不止。
“红秀丽,虽然我们过去针锋相对,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傻瓜。”清雅一字一句说得稳稳当当,秀丽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在开水里翻滚。
这,这么有清雅的傲慢风格,却完全没有清雅的用词风格的话,我该拿它怎么办?
还有,不要一遍一遍总是叫我的名字好吗?很不习惯的!
“所以,我默认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么,我直接说最后的。”
“我们,在一起吧。”
清雅向秀丽伸出手,张开怀抱。
“好。”
虽然我们的立场完全不同,我仍然绝不认同你的理想并且清楚地知道你对我也一样。但是,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如果未曾设想过的事情已经深深扎根于心中,既然我们已经这样,那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我们是如此相似,又如此相爱。
END
*1 这里解释一下,燕青实际上是只为秀丽所驱动。但是这属于比较私人范畴的,燕青单方面决定的,虽然因为此人实力非凡葵长官啊以及后来秀丽所到地方的长官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他的官位记录什么的都是归属秀丽所在部门的,也就是说,燕青和秀丽之间,从长时间来看,没有明确的直接上下级关系,所以在公开的场合以及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而言,燕青是被所属部门驱动,而不是被秀丽驱动。所以这里会写,御史台可以驱动燕青。
*2 百科过了,确实有这首二胡名曲。
*3 这里其实秀丽说的话也还好,虽然脑子有点烧坏了不能像平常那样妙语连珠,不过也不至于不如不说,因为她的心里状态比较混乱,所以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有偏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