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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光环 ...
看到自己的爹爹和丞相李纲一前一后踏过福宁殿寝宫的门槛,岳云依旧站得笔直,挺胸一手牢牢扶刀鞘,如雕塑一般迎着满天瑰丽霞光。
我留恋地再看一眼他的背影,夕阳光线恰巧从他紧握着的刀鞘上,那黄金吞口处反射过来,指尖如金,灿烂熠熠,如此灵动鲜亮。
下一刻,殿门就被退出的内监小心合上。光线骤然受阻,落入我眼内的,就只有穿着赐服的岳飞和丞相李纲。
岳飞上前参拜,他恰巧挡住了云儿投入殿内的淡淡阴影,一袭红袍实在晃眼。我在心里冲他挥舞了一下拳头,面上做出和颜悦色的表情道,“坐。二位爱卿,想必知道朕叫你们来所为何事。”
李纲居左,岳飞在右,两人都在皇帝案前的圈椅上,小心端正坐了。
对望一眼后,李纲正要开口说问安的套话,我摆摆手,径直将案头上摆着的岳飞奏折递给他,又将李纲请立太子的那本内容递给岳飞,平静道,“将相同心和睦,便是如此吧。”
李纲低头翻了翻岳飞亲书的激昂文字,目光露出淡淡无奈,瞅了一眼对方。我估计,他大概在心里盘亘,皇帝是否会对他们共同上奏一唱一和而心生顾忌不满。
岳飞浑然无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文书,因李纲这种进士及第出身的人写出的文字语句要胜过他,还钦佩地一直微微点头。
我含笑不语,捧起茶盏悠悠咽下。心中琢磨云儿在外面能否听见星点动静,一边看向岳飞:他身后紫檀架子上,应景地摆着一盆兰草,原本就寓意高洁,在此间陪着此等风骨人物,也不算辱没了。
殿内安静得只听到瓷盖轻缓拨开茶水时的声音。
李纲屏息,终于拱手道,“官家既已定陪都,理当册立太子,传承国祚。”
我含笑看向岳飞,“鹏举也是此意?”
岳飞也正色,朝天虚一礼道,“官家,丞相言之有理。太子立定,可昭我大宋江山后继有人,告慰列位祖宗先皇。”
我正色回道,“二位爱卿言之有理。朕也记得,朕的大哥初登皇位,就在丙午年立了赵谌为太子。”
此话一出,李纲神情更是谨慎,因在宗法上,无论是赵恒还是赵谌,继承权都名正言顺排在我赵构的前面,往阴暗现实里说,就是赵构的心病。
皇帝对于皇权的看重独霸,想必李纲在伺候宋钦宗东京保卫战的时候便体会过了----这等忠良之士,竟也被皇帝“疑其以军民胁己”过,更在给有功之士补进官位时,得到了“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大臣专权”的御批。
看着李纲隐隐忧虑,思及我将要表的态,我怎么都有一种胜券在握,快来膜拜我的念头。
“官家!”又是岳飞,打断了我的冥想,他接话道,“官家,臣军中探子打探得,虏酋要将丙午元子(即赵谌)送归汴京!”
我冷笑替岳飞将话说完,“这事,朕也有所风闻。不就是拟立为幼帝,挟之以令四方吗?所以,朕确实该早日谋断,绝了金人此计。”
边说,我边用手指,铮铮敲击着案缘。心里,暗骂那金国皇帝吴乞买。眼下他人都病得快挂了,也要给即位的新小皇帝铺路啊,用这种手段妄图叫我吃瘪?
李纲岳飞都凝神望我一举一动。
我目光如电,环顾二人,清晰正色道,“朕,有决断。朕,并不想立己子为太子,朕,要在太祖后裔中,挑选资质适合为君者,在宫中亲自教养。”
此话一出,李纲岳飞都大惊失色,李纲更是打翻了手边茶水----“官家,你----何出此言?”
我端庄肃穆道,“有何不可?既然太祖可传位太宗一脉,朕为何不能再让皇位回到太祖后裔中?不仅如此,朕还要拟一道谢罪诏书,昭告天下,说我等赵光义子孙,实在愧见先人!”
说着我将手重重一拍,震得笔架都微微摇晃。“靖康之变,奇耻大辱,亘古未见。朕做这个皇帝,不过是临危受命,一心要雪耻,根本就无半分要与父兄争位的念头,此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鉴!”
李纲岳飞都赶忙离座,双双掀袍跪在地上。“官家仁孝,授命于天,力挽狂澜。是大宋之幸也!”
我苦笑一声,口若悬河又道,“只是,朕以为,我赵家子孙太宗一脉,得皇位两百余年后竟让宋室蒙羞如此,令故土沦陷,百姓受难,还有什么资格,再说授命于天?怕是列祖列宗见了,都唾骂恨之!”
他们二人都被我慷慨所言,震撼镇住----尤其岳飞,张口结舌呆呆看着我,皇帝口中竟说出否认传承之祚的言辞,实在前所未见。
我慷慨言语,眼中甚至还能配合地泛出闪闪泪花:“当年开国后,金匮之盟,太祖承立,无非是太宗年长,有安邦定国之材,能使百姓安居,国家有福。太祖一心为国为民,甘愿弟继皇位。如今,我们后人竟然将大好河山弄得满目疮痍,早已违背了盟约本意----理当归还!”
“如今朕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甘愿拼得一腔奋勇心血,也要替父兄收拾河山,正本清源!如此,方在驾崩后,有面目见列祖列宗而不愧颜!”
一席话铿然有力,正气凛然。更居于道德上的制高点,又搬出开国太祖太宗的旧事,在理由和宗法上,都立于不败之地。我正是头戴孝悌光环,浑身上下,都闪耀着高尚华彩。
“二位爱卿可赞同朕意?可愿见证?”
岳飞端正跪着聆听,眼中激荡万千,一个热血上涌,他握拳慨然道,“陛下高风亮节,亘古贤君,臣,肝脑涂地也要奉迎陛下归汴梁!”
李纲也感慨道,“陛下真乃尧舜之主。”
我含泪道,“待天下大定之日,朕定禅位太祖后嗣。望他以前事为鉴,励精图治,居安思危,莫要再让我大宋,惨遭侵略!”
二人又向我端正叩首。我微微一笑,抬目看着瑞玉金兽摆件,龙脑香已经燃尽,暗香浮动中,那威武辟邪的神兽正静静臣服缄言。
堂而皇之再道,“此事当昭告天下,让黎民百姓知晓作证,也绝了金人的歪念。只是----”我话锋一转,“朕若将来有了新添的心爱子嗣,恨不能反悔传位于他,可就失信于天下了----”
“所以,朕意已决,后宫不会再有所出。”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牺牲小我成全大局的模样,慷慨道,“如此一来,暗地必会传出风声,说朕受惊后,床第之间心有余而力不足----诸位爱卿就当笑话听听,无需多想。”
如此,生生堵得李纲岳飞对望一眼,口称遵旨。将原本拟定要对我说的话,都不得不烂在肚子里。
第二天上朝时,我将决意来日传位于太祖后嗣的决定一公布,又激起了哗然大波,人人震惊。但君主强悍,圣意无可挡,再加上我搬出开国盟约----当日,就拟定了一封“罪己诏书”,称列祖列宗在上,朕代北狩二圣,请恕倾国之罪----有罪的,是他们。
同时派礼部官员,去秀州接宋太祖七世孙,赵伯琮;知州宋太祖七世孙,赵伯玖,以及其余五名陪绑的太祖一脉几世孙来临安,以供挑选培养。
一招,就将金人的歪念击得粉碎。这等大事,也将暗自流传的赵构不举隐秘,演变成了,我因要认太祖后嗣为子嗣,深明大义却不料被人乱嚼舌根。
我极关心,岳飞望向我的眼神:他立于阶下,满目炯炯都是钦佩,视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的我为崇高完美令他折服的君王偶像,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而他,将这份心意崇敬化为实际行动的其中一条,便是乐意看到儿子岳云伴我身边,受我的“教养影响”。
绍兴六年上元节后,又下了一场春雪,只是天留人不留,岳家父子依旧要告辞回鄂州大营。在临别前夜,岳云征得父亲同意,依旧进宫来值宿并向我辞行。
卯时整,岳飞就会点齐人马,在朱雀门外等候。一行马不停蹄踏着官道上未化的积雪向西行进。岳云进宫时已经打点好了自己的包囊,他小小年纪却整理得井井有条:革鞘佩刀横架在马鞍上,除干粮水袋外,行囊里书籍、笔墨、鞋袜衣衫收拾得鼓鼓囊囊,我仔细一翻,忽然瞧见了匣子里泥捏的彩色公鸡,还有一只胖头胖脑吊睛黄斑布偶老虎,顿时忍俊不已。
岳云见了,忙解释道,“是我私下给雷儿带的。官家,我长大了,不眼馋这些。”
我笑着摸摸他脑袋,凝视着澄清双眸,附和道,“是,云儿是个小大人了,再过两年,就会成年行冠礼。”
他拍拍胸膛兴致高昂道,“爹爹说,那时候我就能上战场杀金人。”
我又微微笑了笑,掂量了掂量案上的包裹,看着他的眼神更加温暖融融,“云儿,你马背上,还能再放一个包袱吗?”
他偏头朝我露齿一笑,灿烂道,“官家要送我什么?”
我当即牵着他的手往里间走,指给他看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的物件:一件皂纳袄背心,表面看上去和寻常军士穿的无二。两套细棉内衫,两双云履鞋,四副厚薄不一的棉麻袜,还有一瓶紫金活血丹,一瓶梨膏蜂蜜丸,麝香贴膏一沓。
“东西不多。朕也怕太过显眼让你爹爹微词----云儿,你如今长得这么快,只怕原有的衣衫到了夏天就会露出胳膊一截了,朕会估量尺码,赶着时常送些。这贴膏和活血丹用于跌打损伤止疼化瘀,梨膏蜂蜜丸是你喉咙肿痛沙哑时服用。朕都在瓶子上标注了签,不会弄混。”
岳云点头,略抿了抿唇,屏息安静地听我絮叨。又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捧起了那件夹衣背心,眨眨眼,如小猫儿一般,在料子上蹭了蹭。
“若端午的时候,朕还不及赶往鄂州,就一定会给你捎个辟邪驱晦的锦囊。云儿贴身收着,睡觉枕着,蚊虫都不敢沾你。”
岳云一听,埋在袄中蹭着的脑袋顿时抬起,道,“我等官家,官家要早日来。”
“朕挂记云儿,一定尽早。”说着,我还又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一包银丝龙须糖,往岳云怀中一塞,笑道,“夹着花生芝麻椰蓉馅的,云儿路上吃,一路甜回鄂州。”
他捧起嗅一嗅,又冲我咧开嘴笑得甜蜜。
那一夜我本要早早打发他歇息,为赶路养精蓄锐。但岳云听了招呼,仗着受尽宠溺,大大方方地抢先爬上了我的床,双手撑着下颌,趴在床头扒拉着被褥,乌溜溜地眼睛直瞅我,其意尽在不言中。
我自是顺着他,脱了外袍,作自然状坐在床沿边。“云儿可要听孙大圣?”
他喜滋滋点头。“上回说到大闹天宫了。”
我摸摸鼻子,“朕怎么记得已经说了三回大闹天宫?”
他笑嘻嘻晃晃头,“我爱听官家说,说一百回。”
我见岳云实在是憨态可掬,自然说什么都答应。橘黄烛光下,暖暖帐内我再次与他绘声绘色,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才收尾。岳云伏在我身边,仰头笑眯眯地聆听,还用食指细细掂弄起我的衣角把玩,精神气十足。
我无奈道,“好了,云儿,你明日大早就要赶路呢。早些睡吧。九哥今夜在身边伴着你。”
他嗯了声。我帮他盖好被褥后,自己转背侧卧,瞧着系在帐内,熏香缕空银球儿中的暗亮明灭----片刻安宁,我忽然听得岳云轻声道,“九哥,我眼睛有些痒。”
我立即爬起,重新点燃蜡烛,端至床头。对岳云道,“云儿,让九哥看看。”
他嗯了声,也从被窝里起来,放下捂着眼睛的手,仰头直直望向我。
我屏息,将岳云揽在怀内,肌肤护暖。再仔细观察,觉得他瞳仁儿一如往常清亮乌黑,都不见有什么血丝。
疑惑间,岳云眼睛忽闪忽闪,眸光甚亮满是希冀,如清露饱蕴,对着朝阳颤颤露心意----瞧得我心中猛然一动。
他努力抬额,离我更近。彼此的呼吸,都扫在脸上。
莫非……我愣了愣,有些僵硬地略微直起脖子,让嘴唇不着痕迹地远离他眉骨额头。
“云儿,可要叫太医?”我轻声询问。
他闻言掩不住的沮丧。低头道,“不用,已好多了。”说完又似泄了气一般猛地躺下,一股脑卷着被子蒙住了大半个头,再也不动弹。
我久久无语,最终也只默默吹熄了蜡烛,心里五味杂陈,回归黑暗静幽幽。
岳飞假如知道儿子是这样的“被官家影响教养”,非吐血三升不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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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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