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泼墨 ...

  •   寝殿的书房,烛光明亮,安静异常。烧得正旺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个哔啵响。闻得香甜的味儿,我用工具将放在炉内烘的栗子取出来,使劲吹一吹。

      金黄糯熟的栗仁,已经从豁开的口子处露出香喷喷馋人真容,我忍着烫,熟练剥去外壳,心满意足将其放在碗里。

      我对面书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史记兵法一沓,几乎湮去了岳云半个身子----他端端正正坐在灯下,专心致志边阅读,边写我布置的“读书笔记”。

      栗子的香甜也不能诱得岳云分心。他埋着头,乌黑发髻在烛光下泛着一圈柔亮的光泽,随着握笔书写的细微动作而悠悠轻晃,悉数落入我眼中----能宁静肆意地看着他,能与他呼吸在同一方寸间,多好,多好。

      鎏金蟠龙水漏落在金盆中,一滴滴激起微细涟漪。见岳云终于搁笔,我起身,将盛满了栗子仁的碗殷切捧过去,“云儿,多吃些坚果,可会越来越聪明。”

      他盯了栗子一眼,硬邦邦脱口而出道,“谢官家厚爱,小臣正乃愚笨之人!”

      我只得叹一声,苦笑着温和看向岳云----他被我看得偏过脸去,赌气地盯着窗外----窗户纸透出白茫茫一片,应是下雪了。去年此时,我正带着他潜伏在粮仓外,捕捉雀鸟。雪地间,笑声空旷清远,仿佛至今还回荡在耳边。

      “云儿,知道你生气,可九哥是官家,难道不好吗?九哥能重用你爹爹,还能实现云儿所有的心愿。”我斟酌一番,低低问道。

      岳云似在思索。一会后,他理直气壮道,“爹爹从小教我,要待人以诚,光明磊落。”

      我点点头嗯了声,立即自我批评,“是九哥不够坦诚。云儿,当初是为了隐瞒行踪才不得已为之。从今往后,九哥定不欺瞒云儿,诚心诚意待云儿。”

      岳云眸光动了动,嘴硬道,“官家是君,我是小臣。官家便以君臣之礼待我吧。”

      我笑笑不置可否,转身拿起他的作业,回到自己的御座前细阅。岳云见状,起身收拾了笔砚纸张,冲我一稽首道,“官家,小臣告退。”

      “云儿要去哪里?”

      “回驿馆。”

      我看一眼水漏,为难道,“云儿,宫门已经下了匙,轻易不开了。”

      见他皱眉,又道,“而且,朕今日封你为带御器械,你已经有了宫中的职务,按理也该尽一尽职责,保卫于朕。”

      岳云听得保卫二字,目光一亮。顿时挺了挺胸膛,目光炯炯环顾我们二人所处的内殿来,像是要寻找什么不利于我的蛛丝马迹。

      我忍着笑,“云儿,不急在今日,宫中值宿都有轮班,你先歇着吧。朕这就为你收拾一间屋子,当然,距离朕的卧室很近,若有异动,你也能听到。”

      他没有反对,我便唤来小蔡,一条条布置道,“今夜天寒,与小岳官人准备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再把库里的虎皮褥子挑一张,铺在床上。另外小岳官人值宿轮换下来,得以休息时,要立即与他热水洗脸泡脚,松乏疲惫。”

      等打发走了小蔡,我还对岳云安抚道,“云儿,朕答应过你爹爹,不会将你留在宫中,封你官职只是为了让你从今往后进出皇城宫中都方便些,好不好?”

      他点头嗯了声,不曾多想,顺利出奇地被搞定。

      这么几天下来,岳云便如近卫一般在我身边轮值,夜间若得空,就在灯下读兵法史书,写自己的评论心得。他对面的赵构,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寻机会偷偷凝望他极专注认真的容颜----何曾熟识,连读书入迷时微微前倾着身子,略拧着眉头的神态都一模一样。虽然他还不是俊朗青年,但那些生离死别,轮转迁回,终究又令我回到了极美好的幸福时光内。

      十二月万寿节,行宫中被装饰一新。皇帝收到的贺礼可谓令我发了一笔小财----常言道,有来有往。我在仁明殿挽袖挥毫,打算亲自写一些题词横幅送给朝中重臣,以示恩宠。

      写了十余横幅后,左看右看,都觉得张子正进献的这方鱼脑冻端砚比不上书房旧有的那块蕉叶白,研磨写出的字,一般乌泽,却太过细腻油润了点,若是画个工笔花鸟鱼虫倒应景,但与我要赐给岳飞的“忠肝义胆”四字,实在不契合。

      便对站在我身后的张子正道,“六郎,去朕的书房,取朕用惯了的那方砚台来。”

      他领命而去。我搁笔,转头瞧屋外大雪纷纷,想起这雪自昨夜就落下,而岳云固执地定要轮值后半夜,直到早上才睡下,如今也不知醒了没。昨夜他在廊外值宿,我辗转反侧,自己也没睡安稳。

      ……我封云儿带御器械,却不想他如此慎重兢兢业业。唉,我还只能依着他,不敢流露出半点小瞧他将他看做孩子的想法----否则云儿就会绷着脸。

      ……他口口声声“君臣相待”,实质,有趣得很啊。云儿对着我这“君”,却不知比在岳飞面前放肆多少倍。

      一刻后,张子正捧着砚台匆匆赶来,高举过头呈上。我皱眉道,“怎不是朕的那一块?”

      张子正向地上一跪,“官家恕罪,那方砚台不慎被人摔了。”

      我倒也不太生气,“罢了罢了,有机会再去寻一方上好端砚。”说完我瞧张子正欲言又止,“怎的?”

      张子正又磕了个头,“官家仁厚,实乃我等洪福。官家,但小臣还想另讨个恩典。请官家勿要重罚犯错之人。”

      “何事?不是说了不怪罪吗?”

      张子正小心嚅嚅道,“官家恕罪,书案上的那卷官家亲笔所绘白茶花,被不小心泼上了墨汁。”

      什么?!

      我又急又痛,拍案骂道,“不是从不许你们碰那幅画的吗?!”

      张子正低头,不敢做声。就连小蔡公公,也屏息躬身,静待我怒火----我忍着气,心痛自己的心血被糟蹋了,虽不至于一怒之下让人打死犯错的宫人,却也冷冷道,“何人闯的祸,便先给朕跪一个时辰!!”

      张子正忙道,“谢官家厚恩。”说完又飞速去了。

      想起那手绘的三百多朵茶花,是我日日夜夜对云儿的思念,就这么毁了?我心烦意乱,再也无法沉下心来写字,“啪”地重重将笔一搁。

      小蔡陪着笑,与我斟了一杯热茶,小心道,“官家,不若咱家去看看小岳官人起身了没?若他起来了,可请来此间,让小岳官人伺候官家笔墨一轮。”

      到底是我身边跟久了的人,知道我一对上岳云,什么火气都没有了。我便点头允下,又叮嘱道,“若云儿还酣睡未醒,你也不得唤他起床。”

      蔡公公连声应下,一揽拂尘在臂弯内,低头退出门外。想到岳云,我果真又气平了些,开始琢磨:他若见到宫人受罚跪着,会不会以为官家我有些严厉了?不,不,岳家军中军规森严,云儿很理解,做错事,违了规,便要受罚。

      我眺望寝殿方向,一干宫殿屋檐拱兽和琉璃瓦,都被积雪覆盖成一片白色,更有内监们搭着梯子,小心翼翼敲碎顺着瓦楞垂落的冰柱----今日天气真寒,或许,我可命人去收拢梅花上的积雪,夜间与云儿烹茶喝?

      岳云此刻,或许正美美地睡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好梦酣甜,小蔡在门外如何轻扣,他也无知无察。或是懵懂醒了,只觉烦人,迷糊中干脆将被子蒙住脑袋----我微微笑起来。

      “云儿还在睡吧?”我又重新捡了一支文犀刻花卉狼毫笔,待蔡公公独自踏入殿门,含笑便问。

      小蔡公公觑我脸色,小心翼翼说出一句话----惊得我顿时将笔一贯,“什么?!”

      等再听一遍复述,我又急又恼,当下也顾不得质问小蔡,一拂袖,匆匆便往寝宫方向冲去,只恨自己步履不够快,只恨那回廊长长,玉阶冻滑----因走得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雪地上。

      小蔡闪身上前及时扶住了我,“官家,慢些----”

      我摇摇头,一股脑儿往那方向疾步飞赶,待刚一穿过外殿门,我就瞧见,岳云竟跪在书房阶下,露天雪地。

      胸膛中气息紊乱翻滚,我一个箭步,就奔向他身边,急呼道,“云儿!!快起来!”

      积雪已将他衣衫双肩打得湿色浸透,岳云垂着头,跪得笔直,双手紧紧握拳贴在身侧,见是我,眉睫间眨了眨,“官家……我……”

      他话未说完,我已一把扶住他胳膊,喝道,“跪着做什么?起来!”

      这个节骨眼上,岳云却还是看了看我,平静道,“我做错了事,理当受罚。”

      我再也按捺不住,伸臂一把狠狠扣住了他的肩,再顺势一扳,抵着他的膝盖弯----只觉手中寒凉刺骨,我咬牙切齿地将岳云自雪地上大力拉扯起,打横一抱,往内殿冲去。

      这时候看见了闻讯后赶来,跪在门口的张子正,我按捺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急忙抱着岳云入了里间。炭炉烧得旺盛,暖融融扑面而来,骤然温差下,岳云头发上的积雪迅速化为水气,眼睫更是湿漉漉----他抬手揉了揉。

      我飞速将岳云放在榻上,一把握住他依旧冰凉的手,使劲儿揣在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着。

      岳云手指动了动,乌溜溜的眼珠儿瞅着我,开口道,“官家?”

      我不理他,接过小蔡及时递来的一方干净丝帕,咬牙就用另一只手,扯下了岳云的裹发包巾,他乌黑柔亮的长发顿时垂委在掌中,我便发狠般使劲擦拭起来。

      一边擦我一边道,“云儿,快将湿了的衣裤都脱掉!”完了又对着一屋子的宫人吼:“都是死人吗?快把炭火挪近,烧姜汤!请太医!!”

      转头又见岳云盯着我瞧,手却是迟迟不动。我火大终于忍不住紧紧抓着他的手,斥道,“你----你这不懂事的小冤家!!”

      完了也不管,伸手自己去解岳云的棉袍衣带,狠狠一扯----跟着他红色长裤,连带靴子都被我三下五除二,火爆剥下。

      岳云未曾见过如此急怒的我,有些惊住,结结巴巴道,“官家,我----”

      我从床上扯起丝绵被子,把岳云像个粽子一般团团裹得只剩脑袋,狠狠捏着被子两角任由他在里面挣动,我又转头向外大喝道,“太医呢!!!”

      小蔡公公赶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官家,太医们即刻就到。姜汤红糖已经熬好了,正可让小岳官人热热服下驱寒。”说着,他就呈上了条盘。

      我端起瓷碗,用调羹舀了舀,吹一吹,瞧见岳云使劲钻出了被子想下床,我断然怒喝道,“还不盖着!你是要朕急死气死吗?”

      岳云愣了愣,咬唇不语,目光却开始流露出不满委屈----我气结。

      又将他拉回被中裹好,自己挡在床沿外坐着,舀了一勺姜汁往他嘴边递去----岳云赌气般一口咬住瓷勺边缘,狠狠咕咚吞下。

      就这般,我恼火不停动作,岳云也不发一言,很快就将小碗喝了个底朝天,我将勺子重重一搁,他听得清脆响声,竟把头偏向更里去----满心不服。

      看着他的倔强模样,想着自己竟然让他在雪地上跪了这么久,我极力忍住涌上的愤恨汹涌,对叩见的太医沙哑道,“快仔细给小岳官人好生看看,他还是个孩子,方才在积雪里跪了多时,可会让寒气入侵,伤了骨髓气血?”

      太医忙领命行事,几人围过来,捏揉他的腿,把他的脉,又问话絮絮。岳云勉强按捺住烦闷,顺从摆布,简单回答----还竟然打了两个大喷嚏。

      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慢慢踱到外间书房,终于看见案上我绘满了白山茶的卷轴中央,被墨渍所泼,黑黝黝污染了一大块。

      可哪里知道,竟是云儿……我懊恼不已,真想一掌拍死自己。

      从捂着半边脸颊的指缝间,我瞧见张子正垂头跪在门口,心中恨意火气顿时发作,一把抓起笔筒,朝他狠狠掼了过去。

      “滚!!”

      他不敢躲闪,额角上挨了重重一下,已现血痕,其余的数支笔,也横七落八地散在他身上。

      “给朕滚!”我冷然道。

      张子正黯然又给我磕了头,灰暗退走。我静静独坐一瞬,脑子里滚动的竟是张子正一遍遍对岳云说,“官家要你跪一个时辰!!!”这口蜜腹剑的张某,瞧着岳云领罚,暗自得意。

      云儿是错愕,惊讶,抑或愤恨不甘?不,不,他竟不分辨反抗,领受照做----他不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罚他。更不知,这张家骨子里阴险毒辣父子传承……竟然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跪在雪地里,可是要让他在长成之前就先被损伤了身子骨吗?

      心里,已经横生出杀意。但----那最该死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我?我狠狠死力握着蟠龙扶手龙纹,让那金属龙鳞角爪,刺入我掌心,刺出血珠来才痛快!

      静静独坐了不知多久,太医们背着医箱前来启奏复命:岳云确实腿上略受了些寒凉,但并无大碍。用针灸调养几轮,断不会有丝毫伤损。

      我点点头,令他们小心斟酌方子,自己终于起身,再走到里间去瞧岳云。

      他一声不吭地枕着自己的胳膊,直挺挺半躺在床上。从听见脚步声,到我投影在他身上,人已站在床边凝视,他都动也不动,只皱眉睁着眼。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猝然疲倦之极,而唯一的慰藉,力量源泉就只剩下他----我轻轻地坐在床边,将被子给他盖好,凝望他道,“云儿……你,你别生气。”

      半响,他不高兴道,“是我打碎砚台,弄污了画,官家罚我,分属应当。只是为何又急成这样?官家,纵然我爹爹知道了,也一样会罚我。”

      “别胡说!”见他以为我反悔是顾忌岳飞,我心中一疼,忍泪道,“云儿,若知道是你……你就是将那画儿撕了烧了踩几脚,朕也决不生气,更不会舍得罚你。”

      他狐疑道,“那不是官家心爱之物吗?听说,谁都不让碰。”

      我惨淡笑了笑,“云儿,朕说过,你是朕的瑰宝----你扪心自问,难道九哥眼中,你还不比一副画重要?”

      岳云不答,他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扯着床上所铺皮毛----像是在隽永回味我的话,等抬眸再看我,已是出现了闪烁神色。

      我扯过被子又与他盖好,“云儿,这几日都不许乱跑,要好生休养了,太医与你针灸,朕更会配合安排膳食泡浴,你都要乖乖照着做。”

      岳云哦了声。他细心也留意到了我的强颜欢笑实质难过之极,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见他仍然破头散发,伸手捧起一绺光滑乌发,仿佛感觉也有生命一般在指尖流泻,半响幽幽涩哑道,“云儿,头发干了,朕给你束成髻吧。”

      他点了点头。

      我便取了牙梳在手,如从前一般,熟门熟路地给岳云整理发髻,一边看似无意问他道,“云儿,朕以为你还睡得香呢,怎么会……怎么会打碎了砚台?”

      他闷闷道,“我素来醒得早,今日醒来便起床了,想乘早给爹爹写封书信便去了书房。”说到此,他结巴了几下,“到了那,小张官人便问我可知官家用惯了的砚台在哪里……后来……后来我就不小心,打碎了。小张官人见了那画,很是惊慌,说我闯了大祸,要我等旨意。”

      我捧起他的鬓角,语重心长道,“云儿,你要记住,九哥此生,绝不会下任何处罚云儿的旨意命令。就算云儿真的错做了事,九哥,也会耐心和你说明,等云儿道歉也就是了。”

      他听得眼色欣欣,使劲儿抿着唇,为掩饰高兴,忙低下头,似是想了想,又清清嗓子,故作正经道,“官家如此待小臣,小臣和臣父定当铭记在心,报效皇恩。”

      我只伸手,点了点他鼻尖。

      岳云并未与我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形,但我大概猜得出,他见张子正殷切询问,心中不乐,却还是自己去拿放在我案头上的蕉叶白砚----砸了,真是因云儿不小心吗?

      我期盼他是故意为之,因他不愿见我委以张俊家的孩子日常琐事----不,不,云儿不是糟践东西的人,我送他的笔墨纸砚云儿从不浪费分毫,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砚台?他再不高兴不满,也不会砸东西殄天物。

      我召来小蔡,令他将砸裂了的蕉叶白碎块寻了来。端坐案前,我小心翼翼踮起一块边缘细看----我想我的脸上,浮现出冷笑。

      细腻的石质边缘,泛着油润的光,更有厚厚一层油脂,沾染在我指尖。当时,云儿猝然去拿,定会不稳脱手,砸翻砚台,污了山茶花画。

      用这种下作的法子来陷害,果然张俊父子,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