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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小卒 ...

  •   赵构的万寿圣节又一次掩人耳目地在卫州军营静悄悄渡过。我事先早摆出一副以国事为重,无心庆贺的态度,哄得李纲他们以我为贤君。在经历过宋徽宗挥霍帝国财富的奢华铺张后,我这么一个皇帝更能令忠心为国的臣子感到属中兴希望所在。

      身为宰相,李纲代表群臣给我送上了一封充斥赞美之词的柬函,我含笑细读掂量----来日金人必定图谋二帝之事,我要抢占先机,在朝野民间,收揽上下人心。

      皇城司作为我扶持的特种机构,其宣传部已经开始在民间鼓吹我的英武正义,救世之姿,瞎掰了各种传奇,争取能把皇帝赵构,也打造成从前岳飞那般挽救存亡的英雄人物。

      我以手撑颌,凝视眼前跃动的烛蕊,心中盘庚随之踊跃:我铁了心,这一世绝不让岳云一开始心里只有爹爹一个偶像。待他如珠如宝的九哥,其实也是统筹帷幄,担当大局的皇帝赵构----更慧眼识得他爹爹。云儿届时知晓我身份……

      “九哥!九哥----”

      我被人微微摇晃,回过神来正对上岳云喜笑颜开的模样----他毫不忌讳地抓着我胳膊,拉扯要求道,“九哥,你看看,这是我今日描的字帖。”

      一沓写得极端正的字,散发出墨香。岳云献宝一般将其展示给我看,仰头分明渴慕夸奖。

      因岳飞压根不识赵构瘦金体,只以为我的字写得极好,又是“文化人”,所以,放纵了儿子向我请教学习。

      我一笑,伸臂抱起岳云,让他坐在我的膝上,拿起一张细目阅看:临摹的,是《史记屈原列传》,果然是岳飞忠直报国的教育。

      岳云臂力腕力已练得超乎同龄强悍,一竖一横,落笔日渐健结,无丝毫世间推崇的端丽之气,瞧得我几乎坠下泪来:从前,薛涛笺上,情愫寄往,我多少次抚摸过这熟悉的字迹?

      百感交集,那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宁殿啊,美丽阳光下的伉俪浅像,终成白苍苍一片绝望----回忆旧事,心中就像被蘸了蜜的利刃划裂,疼痛却又分明伴着甜蜜。

      今夕何夕?他竟还在我怀里坐得实沉----我一瞬间,分不清前世今生,只痴痴伸手,在那恍惚穿越了时空的字迹上,又浅浅摩挲。

      “九哥?”

      岳云连唤几声,在我怀里动了动。我方如梦初醒,极快调整心情,又搂着他道,“云儿写得用心工整,九哥都看入迷了。来,想要什么奖赏?”边说,瞧见手旁有一碟建康送来的珑缠果子,便取了一枚,递到岳云唇边。

      他也不接过,借着我的手张口就咬,“九哥多教我些便是。”

      我宠溺地待他吃完,又剔亮铜盏的烛光,“云儿,你给九哥简单说说写的这篇故事?”

      他清脆道,“是说从前楚国的大忠臣屈原,能干而有才华却遭人嫉妒,忠言为国,但遭君王疏远放逐,屈原在汨罗江边与渔夫对答,剖白自己绝不与浊世同污,慨然自尽----爹爹说,屈原大夫忠直爱国,是为臣楷模。”

      我笑笑揉揉他脑袋,“云儿字已经认得够多的,还能读史书兵法,真聪明----云儿,你读书有所感悟,就在书信中和九哥交流吧?”

      他嗯了声。人依旧舍不得离开我的怀抱,孩子心性地伏在我肩头,“九哥,你,你又要回去了吗?”

      ----九哥还会再来。九哥就算离开了不在云儿身边,心念却未曾远离云儿。无论多远多久,九哥都记着云儿。我细细拢着他光洁的发髻,悄悄在他耳边低声道。

      他干净温暖的气息,缓缓扫过我的颈脖,身子固执不动弹,仿佛要多霸占一刻----如果可以,我希望水漏钟冕,一滴就是一百年,容我这样抱着心爱的人,在一室墨香温馨中,品味这极致的心头牵连。

      临行前,我照例又要打压一番李氏:故意让姚氏听说,岳飞为了“不负她”,转送了吴玠赠送服侍的女子----虽然姚氏一定看不上营妓,却也不会喜欢儿子将个不会下蛋的鸡看得如此重要不是?

      一番运作后,李氏对姚氏越发恭敬卑谦,伺候用心。对于岳云岳雷,也丝毫不敢以母相称----两个孩子都改口唤她做“李姨娘”。这个称呼,终令我脸上露出自得笑意。

      身为一家之主的岳飞,笃信皇帝将很快对其委以重任,日日加紧练兵,于家事上的精力时间有限,但他眼见,赵九又在启程前将一切不带走的财物统统赠与自家后,还是带着岳云前来向我道谢。

      我讽刺道,“无他,只因岳武经郎可是将朝廷赏赐的银钱全都用在了下属身上,无力抚赡自家。瞧你母亲,年纪甚大了身边也没个像样的人服侍。我便是好奇要看看,你得到多少赏赐赠礼之后,才有功夫记得家人。”

      岳飞语塞皱眉,他思及自家情形,终于考虑母亲年老,李氏又体弱憔悴,得正经找个人伺候帮忙。

      大孝子有了这个念头,熟知他脾性的我,便开始紧急布置皇城司密探:最佳者,面目温婉老实的妇人,编造个战死军人遗孀的履历,要和岳飞一家是同乡口音。

      一旦岳飞领命去剿匪之后,只要这个安排的人,能觑机入了姚氏的眼……哼,那才叫深海潜伏娥眉峰!来日岳府动静,尽在我手。

      绍兴三年,未及春暖花开,我在回建康的路上便接到急报:孟太后病势沉重。待我风尘仆仆迈入孟氏居处时,已然猜到,这是她命中大限将至。

      素色幕帐静垂,一室弥漫药香檀香。宫女内监人人屏息敛声。唯有供奉桌前,大慈大悲白玉莲台观音像,还对信徒世人挂着怜悯笑意。

      五十三岁的孟太后孱弱地躺在床上,眼眸微睁,口中喃喃微弱。我俯身仔细听,原来是唤,“玉珠儿……玉珠儿……”

      我黯然神伤,亲手半掩下流苏帷幕,转头对服侍的宫人们低沉道,娘娘有什么心爱之物,她如此留恋,快快寻来送于娘娘枕边。

      眼前突然闪出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孩子,恭敬在屏风前对我下拜----“官家,孟娘娘所唤的,并不是物件。我知道是什么。”

      我上下打量几眼张子正。他这一年来可算是养在太后身边,瞧衣衫装束……人越发漂亮白皙,活脱脱像观音大士身边的捧瓶童儿。

      “哦?此话怎讲?”

      他又磕了个头,怯怯道,“妄自推论,还请官家莫要怪罪。”

      “只要能让圣人放下牵挂,安心便是。”

      张子正起身,蹑步走到床边,瞧见孟太后的病容,略咬了咬唇,纤颈低垂----“官家……娘娘膝下,曾有一女,福庆公主。玉珠儿就是乳名。”

      我一怔,立即想到了宫中旧事:这位公主在两岁时便夭折,可怜孟氏便失去了在丈夫宋哲宗赵煦跟前的最后一点仪仗,为宠妃刘婕妤构陷,被废为女道士。孟太后此生心中所系,除了这早已亡故的亲生骨肉,还会有什么?

      再看向床内。

      “玉珠儿……玉珠儿……”病弱的妇人犹在喃喃呼唤,听得我唏嘘,“娘娘……”

      服侍孟太后的宫女内监,有的已忍不住直拭眼角。她生性温和,待人宽厚,可临老了也没过多久安定日子,最终竟要在含悲挂念中结束这不快乐的一生吗?

      殿内的烛垂下长长泪蜡,火苗即将熄灭。孟氏已回光返照,面色潮红,手指吃力翕动,直直凝眸望向帐顶,哽声不住叫女儿。

      张子正见状,轻轻道, “官家恕罪。”他又跪下拜了拜孟太后,跟着,伏在枕边将手探向孟氏的手掌,口里细细模仿女童声音道,“母后。母后……”

      孟氏的眼眸瞬间明亮,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绳,一把死死握住张子正的手腕,急切道,“玉珠儿,玉珠儿……”

      张子正小心翼翼看向我,见我对他点头示意,才捏着嗓子继续回应。孟太后竭力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白发苍苍的鬓旁----倦极般终于阖目安静,但一颗晶莹的泪珠,已从她眼角缓缓滴下,正落在少年白皙的指尖。

      “玉珠儿……”

      我听到,孟太后在人世间吐出的最后一丝微音。

      绍兴三年三月初三,宋哲宗元祐皇后孟氏薨。虽然得以身穿太后纬衣,霞帔庄严,谥昭慈圣献皇后,可她的女儿,却葬在遥远的汴梁皇家坟茔内,连遥遥望一眼,也是妄想。

      我端详着太后平日供奉的观音像,大慈大悲白玉莲台上,端坐着凝视这个老妇人日夜祈愿祝祷的神----孟氏是大宋王朝最尊贵的国母,也是个为夭折的女儿祈福几十年的慈爱母亲。

      神佛真能庇佑吗?这世上,可又真有轮回报应?我恍惚出神片刻,最终轻轻叹气,挥手示意宫人将此物与太后附棺陪葬。

      国家逢丧,皇帝下诏各路州县寺观各建道场七昼夜,行宫中也醮祭做佛事。在一片哀悼的氛围内,年幼的张子正,素服白衣,匍匐在太后灵前,哭得伤心近晕厥。

      是在哭,自己的保护伞,荣辱所系,就这么没了吗?

      我斟酌一番后,终究不忍,没把他再遣送出宫回家,而是以他在孟太后跟前侍奉有功的缘故,赐醴泉观使一职,伴驾宫中。更借故,表扬了几句张俊教子有方。

      因连日在丧仪上触目所及白幡纸钱,麻布白衣,又掀起了我心底最黑暗痛苦的记忆,为了安抚自己,每日回到寝殿我便要抬手画上一朵洁白山茶,提笔勾描缓缓落下,将思念和悸动寓情于景----茶花骨苞稚嫩,蕴满了活生生的希望。

      画完以镇纸细细压平整,等待墨彩晾干。而书案上,空白未展开的画轴还有那么长,够铺得十里花似海,够我用一辈子的时间。

      岳云的书信,十天便有一封能到达我手中。每一封,都被我精心收在枕边,待夜深人静时拿出来轻轻贴在面上,便好似能与云儿额抵着额,亲密细语----不知他收到九哥的回信,是否雀跃欢欣?

      云儿在信中告诉我,爹爹已经决定,等他满了十二岁,便送入军营当兵----岳云的路,依旧从最普通的小卒开始。

      仿佛看到云儿拍着胸脯说自己能吃苦,星亮的眼眸里满是振奋希冀。但,我想一想云儿蜷着身子,睡在漏雨的破帐篷下----这真真叫人无法忍受。

      于是御笔一挥,下令将修筑临安皇宫的钱,挪一部分出来用于军费:诸军营垒房屋,务必要在今年,修葺整新。

      更有皇帝金口玉言配合流传:“若不厚恤军士,振奋军心,朝廷永远只能龟缩于江南一域,那般才需要将临安宫室修得奢华----真乃抛弃祖宗基业的无耻之举!”

      这般在配合宣传下,民间军中,皆是新帝贤能之赞。上下气象,为之一新。

      五月初,赵构的丧服还未脱去,一日丞相李纲前来奏报:有一汴梁旧人携妻自金人北地归还。但大家疑其“杀监夺舟”南归的经历太过离奇,极可能已投诚金人允诺当奸细,还望官家定夺处置。

      我听得良久不语,慢慢把玩着白玉水洗,瞧着清水被笔尖残墨染出缕缕黑色,缠缠不绝,就像万种心思,纷纷扰扰也最终淡化落定----那该来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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