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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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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處青山番外(三)
死於熱帶
他再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幾乎可以肯定,自己會死在這裏。
他就在不遠處等他,只可惜他不能再帶他回去。
他曾對他說,帶我回家。
他在沉默中死去。
白毓初已經幾天都沒吃東西了。
也沒有喝水。
他又渴又累。
這裏濕潤炎熱,毒瘴四溢,蟲虺橫行,萬年巨木遮天蔽日,不見陽光,寂靜若死,山高水深,日暮途遠。
吾日暮途遠。
他至今才體味到,伍子胥說這話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到底是怎樣的絕望……和蒼涼。
這是他們戰敗的第二年夏天。幾個月前,他帶領部隊逃入這片密林,這裏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來過這裏,並戰鬥了近三年。
七年之前,和七年之後,心境完全不同了。
七年前,他堂堂正正走出國門,七年後,他帶著殘兵敗將,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
七年前,還有人和他臨風對飲把臂同遊,七年後,那人早已長眠九泉,而自己也末路窮途。
他在密林和矮灌木中踉蹌穿行,在他的身後,只剩下幾個和他一樣狼狽一樣疲憊一樣饑餓一樣痛苦的同袍。他看著他們,就像看到自己,軍服破舊襤褸,而子彈用完後無處可尋,槍支反倒成了累贅,然而他們卻捨不得丟掉,只為了保留軍人最後一點尊嚴——幸好,幸好他自己的手槍裏還剩下一顆子彈。
他下意識地隔著槍套撫摸那把德制勃朗寧,手指描繪著形狀優美線條流麗的槍身,這把槍跟了他七年,死在槍口下的人無數,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將會成為最後一個。
他還記得那人送他槍的時候的笑容。他將槍放到他手裏,又拍拍他的手,說,毓初,這個給送你,你的佩槍給我。然後,他很自然地將他的佩槍從槍套裏抽出來,握在自己手上。
他還記得當時他得意而溫和的笑容。
走過密林,豁然開朗。是一條蜿蜒的山澗,淡白的陽光透過重重高大的熱帶樹木灑下來,波光粼粼的溪水靜靜流淌,澗底澄澈,青石累累。
他非常欣喜,招呼他的同伴,大家撲在岸邊,雙手掬起一捧水來喝。
水帶著微微的腥味,有點苦澀,但掩蓋不住嘴裏濃重的血腥氣,是自己渴了太久的緣故,他喝了好幾口,然後才俯下去洗了一把臉。他覺得清涼爽快,連日的悶熱疲憊一掃而光。
他眯著眼遠眺,過了這條小溪,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自己的故國。
山坡上的荒墳中,埋葬著他的故人。
但樹木蔥蔥隆隆,鬱鬱成蓋。他無法從中辨認出那人埋葬的地方。
他想,自己終於和他一樣,都回不去了。
他嘴裏含著一口水,緩緩咽下去,冰涼的感覺一路順著他的咽喉食道,直透肺腑。
他的同伴們三三兩兩在他周圍,或坐或躺,閒聊,或者擺弄沒了子彈的手槍,拆開,裝好,再拆開,再裝好,機械地反復地,如同完成一項任務。
沒有人抬頭眺望遠處的群山。白毓初知道,他們到底是怨恨的。
但又能怎麼樣呢?
他們被人唾棄,被人驅趕,圍追堵截,到處是喊打喊殺,最後只能敗退,向境外奔逃,在密林中戰戰兢兢地挨餓挨打,他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明明,在七年前,他們還是英雄。
白毓初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陽光照射得眼皮發熱,視野裏一片明亮的橘紅。
他低聲說,徐佽飛。徐佽飛。徐佽飛。
他知道他聽不見,雖然他離他並不遠,就在對面的山坡。
七年前,一四七師開拔,作為先頭部隊,與其他部隊依次進入緬北。
他還記得臨走前一天,因歡喜興奮而徹夜難眠,早早爬起來,躲到吉普車上抽煙。一零二師駐地是西南邊陲小鎮郊外,荒涼濕熱而多蚊蟲,清晨露水極多,像下雨一樣,順著他的軍帽帽檐一滴滴落下來。
記得赴軍部開會,他開車帶著徐佽飛在崎嶇迂回的山路上顛簸奔驰,徐佽飛被顛得暈了頭,白著一張臉恨恨盯著他,聽著他歡快地哼“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軍部的吳參謀見了他們就笑著刻薄“好得跟德國大炮和法國戰車一樣”。蓋因白毓初曾留德,徐佽飛曾留法,倆人一吵嘴,就用各自的德語法語官話家鄉話一通狂轟濫炸,聽得人們大笑不止。
所有人都說,一四七師的師長和副師長關係最好。
又怎麼能不好?
當他在攻打淡水的敢死隊中驚詫地發現徐佽飛時,當他在澄澈月色中望見徐佽飛翻上城牆的背影時,當徐佽飛向他遠遠望過來微笑時,他就已經明白,他們是要好一輩子的。
他們一直同窗,一起掄拳頭打架,一起挨揍受罰,一起參加血花劇社,一起排練啞劇《還我自由》,蘇白被白毓初按著換上女裝戴上假髮的時候,徐佽飛就在一邊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他想到這裏,不由地低低笑出聲。
啊,對了,還有田子驥,那個搔首弄姿的妖冶狠毒的地主婆。
一直到劇終,台下的老師同學們都不知道那個地主婆到底是誰演的。
這樣一部蘊著血淚控訴的悲劇,因為有了田子驥,險些被演成喜劇。田子驥總是愛說笑,生性活潑,師長同學們都喜歡他,他演過不少角色,演得很好,特別受歡迎。
只可惜,他們分道揚鑣得太早了,曾經的胸懷意氣,躍馬揚鞭,指點江山,精誠團結,都在炮火硝煙和拔刀相向中零落成泥消磨殆盡。
一轉眼,就是二十餘年未再謀面。
如果再見,是否還是當時少年?
抗戰爆發後,他依然沒有再見到田子驥。同學好友在淞滬戰場上浴血鏊兵,當時,他與徐佽飛都剛剛升任旅長。開戰之初士氣如虹,打得尚可,但隨著戰事的進行,中日的巨大差距一覽無餘。他們那時候在閘北,眼睜睜看著日本的飛機遮天蔽日,看著航母兵艦的炮擊和日本人潮水一樣湧來,看著坦克橫衝直撞,看著傷兵徒勞待死,而他們自己手裏只有一杆步槍,還有自己的命。
一天消耗一個師,班排連營軍官傷亡殆盡,他們悍不畏死,前赴後繼,發誓要與敵偕亡。
但是我們畢竟只是血肉之軀。
後來,司徒雪漪曾對他這樣說,他永遠記得,司徒雪漪含淚的樣子。
那一年的八月初,天氣悶熱,日光慘白,他在上海參加一次旅團級以上會議,隨著眾人拾階而上,看見大門口掛著何志清親筆寫下的一條橫幅“精誠團結,抗日禦侮,將身報國”,兩邊懸掛黨旗和國旗。他站在臺階上,突然抬頭,看著自己的同學好友們從身邊紛紛走過,看著他們筆直的背影和緩慢的步伐,看著他們一個個沉默不語地消失在那扇黑黢黢的大門後面,他突然覺得,他們仿佛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動著,正在走向一個可怖的既定的未來。
他們當中第一個死的是蘇白。
那是十一月初,上海已經守無可守,戰線從週邊縮回市內,一個日光慘白的午後,他們接到撤退的命令,而蘇白所部作為掩護部隊,要在殘壁頹垣間再度巷戰。
他們撤退,又要如何退?
軍隊打散了編制,好端端一個旅,最後只剩下不到一個營。他從上海走到昆山,路上全是垂死的士兵,在泥濘中呻吟掙扎,還有日軍飛機的轟炸,又開始下大雨。徐佽飛在戰場上就負了傷,被日本人的一梭子輕機槍掃在右腿上,傷可見骨。他背著發燒昏迷的徐佽飛踉蹌奔跑,夜色漆黑如墨,他辨不清方向,人們都跑散了。他們找不到師長,團長們也找不到他們,他又冷又餓,拂曉時分,他發現了一片民房。
雨停了,到處是泥濘水窪,他渾身濕透,只想找一個容身之處,徐佽飛還在他的背上發著燒,呼出的氣息滾燙。他有些焦急地推開房門,將徐佽飛放在靠牆的床上。
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血腥。
他回身一看,愣了一下。
一個女人光裸著身子伏在灶台上,她的頸子被割開,血濺了一牆。
白毓初的喉嚨仿佛被人捏住,喘不上氣來。他借著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室內四下淩亂地橫著幾具屍體。
他輕輕將那個女人放在地上,將牆角的一襲破棉被裹住屍體。他發現了灶台上的半鍋米飯,已經冷了,上面還星星點點濺著女人的血。
他用手抓起米飯,迫不及待地往嘴裏塞。他強忍著淚水,近乎兇狠地咀嚼著,米很糙,他勉強咽下去,仿佛像沙石般要割破喉嚨,他的食道火辣辣地疼,口腔裏滿是冰冷鹹澀的血腥氣,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那個女人的,他想,他恐怕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這種血腥。
他吃了幾口,又嚼碎了喂給徐佽飛,看著他無意識地吞咽,他的心漸漸放下來。
在那天中午,他遇到了自己的警衛連連長,幾天後,他到達金陵,找到已經退守南京的師部,徐佽飛被送到野戰醫院。而他們從上海到南京,足足走了大半個月——馬上就要十二月了。
那次之後,有很長時間,不論吃東西還是喝水,他的嘴裏都有淡淡的血腥氣。
幾天後,金陵保衛戰正式打響。他們帶著一路收容聚集的疲憊萬分的士兵展開決戰,那次戰爭短暫而混亂,由於金陵守備司令早早棄城而逃,各部隊群龍無首,只能各自為戰。他們竭盡全力,金陵也不過只守了幾天。
於是謝篆率領所部緊緊紮根在太平門,將紫金山牢牢抓在手中,用不到一個旅的兵力頂住了日軍四個師團,只為給逃難的百姓和撤退的部隊爭取時間。
他和謝篆訣別,然後咬著牙,頭也不回地渡江。
第二天,金陵淪陷,同時他收到了謝篆的死訊。
然後是武漢,蘭封,常德,長沙……然後是幾年過去,又有幾名同學朋友死在各地,而他們在生死邊緣滾過幾遭,分別升任一四七師師長和副師長。然後是空襲珍珠港,美國對日宣戰。然後是秋玉竹和司徒雪漪遠赴貴州,而白毓初和徐佽飛則被調往雲南,準備赴緬參戰。然後是期盼已久的打開陸上交通線,第九戰區戰事開啟。
白毓初和徐佽飛興奮萬分。
作為先遣部隊,一四七師秉著探路之意,在十二月初率先進入緬北密林,初時的興奮很快被憤怒和懊惱代替。英國人至今強調著他們對於這片土地的所謂主權和最後一點可憐可笑的高傲,而備戰時卻猶疑不決,既想將中國軍隊的指揮權抓到手裏,又不願與日本人正面接觸,美國人悠遊終日,兩不相幫,他們的參謀長粗暴無禮,剛愎自用至極。援戰部隊陸續到達,但軍事部署始終無法確定,甚至連補給都吝於發放,於是大家只好天天吃木瓜湯和樹葉果腹。所謂盟國友軍,哪一個不是別有用心地逡巡不前,徘徊觀望?官兵們的煩躁令白毓初不安。師部軍部戰區司令部天天吵成一團,漢語英語激烈交鋒,但命令遲遲不下,就在這時,風雲突變。
日本人突擊英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數萬英國人帶著他們的機槍大炮乖乖投降。
接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徐佽飛臉色蒼白。
仰光丟了。
被日本人嚇傻了的英軍士兵如驚弓之鳥,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紛紛丟盔棄甲向西逃竄,可恨那位從裏到外透著紳士風度的英軍駐緬總司令,一邊逃命,一邊大言不慚地強調“中國軍隊的唯一作用就是牽制緬甸日軍,拱衛英屬印度”。
這話氣得白毓初渾身亂顫地破口大罵。
英軍幾乎全部逃往印度,緬甸只剩下尚未部署完畢的中國先遣部隊。
首當其衝的,就是徐佽飛白毓初所部一四七師。
比英國人的無恥更要命的是那位美利堅空降來的總參謀長,這位史先生由於志大才疏馬高凳短,一直在國內高高掛起,被派往中國後,第一要務竟是與何志清奪權。他那粗魯驚人的話語和傲慢愚蠢的態度成了軍中一大笑柄,而最痛苦的在於,史先生明明才能有限不能服眾,他們還是要聽他的指揮。
於是可以想像,亂部署,瞎指揮,朝令夕改早就不是什麼稀罕事,在司令部裏,他們經常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幾位長官和那鼎鼎大名的史先生罵成一片。
徐佽飛只好苦笑。
史先生毫無作戰經驗,他的部屬完全沒有邏輯,光是一個一四七師,竟然被拉伸一百多公里,平均一名士兵要守住二百五十米的戰線,這是顯而易見的錯誤。
前路茫茫,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迎接他們的只有失敗。
他焦慮萬分。
這時徐佽飛又一次接到史先生的命令,一四七師開赴東古。
白毓初在軍部暴跳如雷,激烈反對,先是駐防羅依考,又要調到東古,大部隊一日三遷不算,還要像這樣沒有補給,沒有左右路掩護地深入敵陣,完全是尋死!
徐佽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搖通了軍部電話。
第七軍軍長韓光廷也又急又氣。
第七軍是何志清的嫡系,一四七師又是嫡系中的勁旅,韓光廷無論如何也不願將自己心尖子送出去打這種一看就知道沒法勝利的仗。
結果又能怎樣呢?史先生徹底無視何志清的反對,一意孤行。
一四七師再度開拔的前夜,白毓初對徐佽飛說,簡直是讓我們去送死。
果不其然,當他們疲憊地跋涉到東古時,迎面就撞上了日軍第五十五師團。
日軍來勢洶洶,以逸待勞,一四七師大亂,白毓初慌忙向駐紮普羅美的英軍求援。
而英軍,幾乎是在白毓初遭遇日軍的同時,就向北逃之夭夭。
一四七師徹底陷入絕境。
怎麼辦?
打吧。就這麼打吧。打死了算。白毓初咬著牙冷笑。
他們在陣地上堅守了十四天,十四天後,第七軍繆建楚所部十一師千裏急行軍前來增援,他們才突出重圍,退到平滿納休整。兩個月後,徐佽飛又接到調令,調防至緬西北巧克巴當,支援英軍。
這下子,連繆建楚都氣急敗壞,因著彼此都是同期同學,關係親近,說話也就沒了那樣多顧忌。看著繆建楚拍桌子罵娘,徐佽飛沉默地抽煙,白毓初只覺得疲憊至極。
於是,一四七師再度千里迢迢回防,調至巧克巴當,十一師駐守平滿納,東部戰線大規模虛空,主戰線上,曼德勒成了空城。
至此,包括何志清韓光廷繆建楚徐佽飛白毓初所有人在內,都看清了史先生致命的缺陷。
當然,也包括日本人。
日軍閃電般北進,一路披靡,直逼曼德勒。
而史先生佈置的漫長戰線則瞬間崩潰。
何志清急電史先生,命韓光廷調徐佽飛部、繆建楚部撤退至密□□和片馬。然而史先生扣下了電令,任由第七軍分崩離析。直到日軍向後包抄至密□□,切斷了軍隊和國內的鐵路線,史先生才堪堪恍然大悟。
為時已晚。
史先生見大勢已去,二話未說,竟扔下部隊獨自飛到印度,任由被日軍圍困的第七軍自生自滅。
五月,緬甸進入雨季。
韓光廷終於盼來了命令,第七軍按師編制分別突圍撤退。
白毓初在大雨和泥濘中踉踉蹌蹌地奔跑,沒有補給,槍支彈藥告罄,根本成了赤手空拳,零星有子彈呼嘯著擦過身邊,日軍就在後面不遠緊緊追趕。他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用日語大聲呼喝,但是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四處湧過來的都是日本軍隊,他第一次感到無助。
少得可憐的補給早就斷絕,他們沒有吃的東西,只能在日軍沒追上來的片刻休息時間挖草根、螞蟻卵,剝香蕉樹皮吃,他們不敢生火,怕被發現,叢林潮濕悶熱,有不少人生病掉隊,甚至就此死去。
徐佽飛和他在大雨迷霧中走了近十天,卻發現他們迷路了。
白毓初知道,他們在日軍的圍追堵截中被驅趕向西,這樣,只能離大後方越來越遠。
他們決定,立即向東北突圍。
曉伏夜行,艱難地跋涉,永遠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里,沒有食物,沒有水源,沒有藥品,沒有彈藥補給,沒有電臺,沒有信號,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活著。
白毓初病了,上吐下瀉,有了脫水症狀。不潔淨的水更加重了病情,徐佽飛不敢給他喝,只能咬破自己的嘴唇、手指和手臂,一點點擠出血來喂給他。萬幸,白毓初漸漸病癒。
半個月後,他們終於可以確定,馬上就要回國了。
還沒來得及慶倖,他們就又一次遇到了日本人。大規模的炮火鋪天蓋地砸下來,所剩無幾的倖存者大片倒下,隊伍被沖得七零八落,徐佽飛扯著他在密林中奔跑,左沖右突,不時還擊,突然,他被一股大力撲倒。
徐佽飛死死地將他按在地上,用身體掩護住他。
白毓初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低悶哼了一聲。
槍聲漸漸停止。四下寂靜。
白毓初喘息著,翻過身,將徐佽飛抱在懷裏。
他覺得自己的頸子,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無論他如何掙扎,都是徒勞。
一顆子彈從徐佽飛的後腰穿過右腹,槍口汩汩流出血來。
他喘不上氣來,嘴張了又合,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佽飛……”他小心翼翼地喊他,顫抖著伸出手,捂住他腹部的傷口。血還在流,粘膩溫熱地,一股股湧出來。
他覺得自己身處無休止的噩夢中,直到徐佽飛向他艱難地微笑,他才驚醒。
他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己的襯衫,用力按住傷口,迅速包紮。血還是不斷往外滲,染紅一片。
僅存的幾名士兵聚攏過來。
他們沉默而迅速地折下樹枝,撕開軍服,做成一個簡易擔架放在地上。
白毓初輕輕將徐佽飛移到擔架上,他發現徐佽飛已經昏迷。
不能再耽擱,有兩人過來抬起擔架。他們迅速轉移。日本人隨時有可能再追上來。
夜裏,開始下雨,路更加泥濘難行。
他脫下軍裝外套替徐佽飛擋雨,但是傷口依然被淋濕,並且開始感染。他摸摸他的額頭,滾燙,但四肢冰涼。這裏沒有消炎藥,他只能絕望徒勞地等待,或者他好起來,然後痊癒,或者他壞下去,然後死亡。
他一直走在徐佽飛身邊,扶著擔架,時而轉頭看看他。
但是他一直沒醒過來。
白毓初在大雨裏走了一夜。
天明時分,雨漸漸停了。雨水過後,仿佛能聽見植物生長的聲音。有不知名的鳥類撲著翅膀飛過。
他抬起頭,前面豁然開朗。他們走出了密林,只要翻過這座山,山那邊,就是他們的祖國。
徐佽飛依然在昏迷中。
白毓初想,他是否在做夢?他會夢到什麼呢?
傷口的情形不容樂觀,一直在化膿,他們必須儘快回去。
高黎貢山直入雲霄,山頂是終年不散的積雲。
白毓初沒有遲疑,他和士兵們走到溪邊喝了兩口水,然後就涉溪上山。
雨雖然停了,但身上還是濕透著,風一吹,隱隱帶著涼意。
山上沒有路,又陡又滑,擔架很不好抬,他們只能一邊開路,一邊向上爬。怕壓到傷口,他便不能背著徐佽飛,有時還要托住擔架一點點向上抬,他們沒有停歇,卻依然走得很慢,將近日暮時,才只到半山坡。
徐佽飛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握住徐佽飛的手,手指冰涼,但掌心乾燥滾燙。他燒得很厲害,蒼白臉色透出些不正常的暈紅,淡紫的嘴唇乾裂,呼吸急促。
白毓初凝視著徐佽飛黑沉沉的厚重的睫毛,以及睫毛下的一圈陰影,忽然生出點絕望。
他俯下身,耳朵貼在他的唇邊,聽他的呼吸。
一個略通醫術的士兵對他說,師座傷得太重,很難堅持住了。
他想,只要這一秒徐佽飛還活著,就好。
剛要站直身體,他就感覺到徐佽飛的手動了一下。顧不得悲喜交集,他握緊了徐佽飛的手,連聲低喊他的名字。
近在咫尺的濃黑眼睫抖動起來,緩緩睜開,底下是一泓流動的清泉。
白毓初覺得,徐佽飛長得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眼神溫暖澄澈如水,時刻帶著點悠然和煦的笑意,有時顯得特別孩子氣,而當他望向遠處的時候,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堅定執著和淩厲銳氣。
現在,這雙溫暖的眼睛正望著自己。瞳仁晶亮清澈,全然沒有昏迷過後的茫然。白毓初一時呆住。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徐佽飛看著他,眼裏是虛弱的笑意,一觸即碎。
毓初,我就要死了。
聲音依舊清越動聽,但他竟然對他說這樣的話。
白毓初強忍住哽咽,微笑道,堅持住,翻過這座山,我們就到家了。
到家?徐佽飛喃喃重複。
對。白毓初點頭。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到騰沖野戰醫院。
不,等不到那時候了。徐佽飛緩緩搖頭,等不到了,我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知道——
別這樣!
白毓初握緊了他的手。
徐佽飛微微一笑,翻過手掌,和他緊緊握在一起。來,毓初,扶我坐起來。
士兵將擔架放在地上,白毓初托住他的後背,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倚住肩膀。
徐佽飛緩緩舉起手,向北方敬禮。
雖然只剩下一山之隔,但是卻永遠見不到了。徐佽飛微微苦笑。
已經有人忍不住哭出來。
一滴冰涼的淚水落在徐佽飛的臉頰上。
毓初,別哭。他柔聲安慰,今天是幾號?
五月二十六日。白毓初咬牙強忍,努力穩住顫抖的聲線。
嗯。徐佽飛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沉默片刻道,毓初,記得帶我回家。
……好。白毓初緊了緊手臂,含淚微笑著點頭,我記住了。
徐佽飛平靜地微微一笑,夕陽染紅了他秀整的眉目,異常動人。他不再看白毓初,而是轉臉靜靜凝望天際,晚霞漫天,金黃粉紅的雲朵隨風舒卷延伸,透過雲層間隙,一道道霞光灑下,雨水洗過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玫瑰紫,蒼穹之下是大片的密林,和蜿蜒遠去的河流。
天地廣大,宏偉慈悲,萬古如一。
徐佽飛微笑著,漸漸停止呼吸。
白毓初低下頭,看見徐佽飛含著輕鬆笑意的眸光映著夕陽西下,一點點黯淡散去,最終歸於大雪過後的空茫。
民國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四七師中將師長徐佽飛於緬北西保北撤戰役中殉國。
他最終沒有帶徐佽飛回家。
天氣太炎熱了,他決定就地掩埋,等他回到國內再將徐佽飛遷回去。
然後,他帶領僅存的幾名士兵連夜翻越高黎貢山,到達騰沖。
次年秋天,他見到何志清,升任一四七師師長兼第七軍副軍長。第三年,他再度率軍赴緬,但由於緬甸的全部淪陷,他們只能乘飛機。他沒有機會再回高黎貢山。
這時,美援終於得以基本保證,他們終於能穿上蔽體的軍服,終於能吃飽一天兩頓飯,終於有了卡賓槍和湯姆遜輕機關槍,終於配備了重武器,終於不再受限於混亂的指揮和昏聵的盟友,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
他們在緬甸贏得非常出色。
短短不到半年時間,連下密□□、清邁、八莫,他們一路向南,高歌猛進,直逼仰光。他們將滇緬公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日軍再無還手之力。
這時,英國人再也掛不住愚蠢可笑的傲慢嘴臉,史先生狼狽地轉調歐洲,全世界都目睹了他們取得的巨大勝利,沒人再敢嘲笑他們,沒人再敢視他們為炮灰。
淩厲中原,顧盼生姿。
戰必勝,攻必取,他的虎狼之師,走到哪里,都沒有打不贏的仗。
作為一名軍人,能夠贏得這樣的成就與讚譽,應該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只可惜徐佽飛已不在他身邊。
民國三十四年,白毓初被何志清任命為第七軍軍長。抗戰勝利,他奉命守衛滇桂,成為何志清手中的五大王牌主力之一,後又有“五中三七”之說,意為五大主力中,三支番號有“七”的部隊最佳,即他手中的第七軍,司徒雪漪的新十七軍,秋玉竹的第四十七軍,有一次,司徒雪漪在電話中還將這事當作笑談說與他聽。
他也只是一笑而已。
他曾經想將徐佽飛的墳遷回國,但多次接洽未果,此事竟然不了了之。他又派人暗中越境去找,但回來的人竟然告訴他,他們掘地三尺,整座山都搜遍了,也未找到徐將軍的埋骨之處。
他怔愣了一會,抽了一夜的煙。
徐佽飛死後,白毓初口中又漸漸泛起血腥氣,他曾經找醫生檢查過,但沒有問題,醫生懷疑是神經性症狀。
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這種氣息了。
就像他永遠無法忘記徐佽飛。
他抽煙抽得很厲害,一天幾十支,幾乎一刻不停,無論是在地圖前,還是在開會、拍電報,人們總能見他戴墨鏡,面無表情,穿M-43美式風衣,淡色的薄唇間叼著一支香煙。
白毓初覺得,尼古丁和薄荷的氣息能蓋過嘴裏的血腥氣。他一刻不停地抽煙,才能讓不再想起徐佽飛。
後來,內戰爆發,他又上戰場。
這無所謂願意不願意,軍人的天職就是戰爭,除了打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司徒雪漪和秋玉竹都去了蘇北,那裏戰事更激烈。但上天仿佛已經不再眷顧他們這些戰場的驕子,勝利的天秤只向一邊傾斜。
秋玉竹的死訊傳來。在蘇北大敗的消息見報的同時,他收到了司徒雪漪的電報。
電報極其簡單,只有寥寥幾字:
素節去世,蘇北盡沒,君宜珍重,切切。
司徒雪漪沒有提及自己的近況,他也沒有問。這個口,他不開,也猜得到。
又能怎樣呢?總不過與自己一樣罷了。或者更差。
戰況惡劣已極,白毓初終於嘗到了自己畢生最大的失敗,司徒雪漪也是且打且退,林方愚因無可挽回的失利和巨大的壓力而崩潰,將檔檔案情報連帶自己一同燒毀。
這一切,何志清回天乏術。
其實,戰爭的結局早已註定,只是他們誰也沒有看清罷了。
這是毫無懸念的博弈,而他們甚至根本不具備角逐的資格。
從柳州到桂林,從桂林到昆明,從昆明到騰沖,他一潰千裏,帶著殘兵敗將倉皇奔逃。
他輾轉得知,司徒雪漪已經敗退至東南沿海,何志清早就飛赴南島,他的參謀副官們都勸他早作打算。
他決定打下去。
在這個雲南邊陲小城裏,他突然感到冥冥之中,似有什麼在引導召喚著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個既定方向行進。
這時已是塵埃落定,他們,這群曾經浴血奮戰所向披靡被譽為英雄的人,如今也不過是他人口中的“匪”罷了。
世殊事易,無過於此。
他下命令,想離去的離去,想回家的回家,想跟著他的,隨他走。
有一些人留下來。他們問,軍座,您要帶我們去哪?
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走,我帶你們回家。
此語一出,他們立即陷入沉默。對於這些刀頭舔血,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軍人們而言,他們的長官現在說“回家”,的確不是什麼吉兆。
他們在騰沖,和對方交火。
直到這時,白毓初才得知,負責“剿匪”的,是早已與他們分道揚鑣的同學,田子驥。
他開心地笑起來,啊,他啊,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呢,“地主婆”嘛!同窗拔劍相向,不死不休,古有蘇秦張儀、孫臏龐涓、韓非李斯,到如今,竟讓我和田子驥來湊熱鬧。
笑完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多久沒笑過了?
他記得,徐佽飛是很愛笑的,但很少大笑,總是微微地笑,溫暖如冬陽。
他甩甩頭,又抽出一支煙來,銜在嘴裏,打開防風火機點上。
他們在騰沖打得很不順,這小城本就沒法子守,但是,打敗了,又要他們往何處安身立命?
他沉默地把玩著佩槍,過了一會兒才道,去緬甸。
畢竟他比較熟悉那裏。他知道,他終是要再去一次的。他早就有了預感。
他們退出了國境線。田子驥的部隊竟然步步緊逼。
在密林裏,他們又呆了一個多月,食物告罄,彈盡援絕,有人堅持不住了。
白毓初冷笑起來,想投降的,請儘早去,恕不遠送!
於是,有些曾經跟隨他在緬甸縱橫馳騁的軍官士兵紛紛告辭。
最後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他們只願意追隨他們的長官,不論生死,上天入地亦然。
在密林中,他們掙扎著艱難地求生,他知道,在這樣的境地,田子驥最終會成為勝利者。
但是,他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當他再次走到溪邊,俯身喝水,抬起頭望見高聳入雲的高黎貢山的時候,他終於明白,原來是這裏。
原來,冥冥之中指引著他的力量,最終的結局在這裏。
他輕輕笑起來,睜開眼,然後坐起身,拍拍地,對著不遠處高聲道,田子驥,出來!
其他人嚇了一跳,還以為長官躺了一會兒,竟然瘋了。
四下無人,只有風輕輕吹過。
白毓初不耐煩地喊,地主婆!給我出來!你怕什麼?
其他人驚恐地看到,一個英俊的男人從樹後轉出來,黑嗔嗔的眸子定定盯著他們的長官。隨後,幾乎是每棵樹後面都有人站出來,漫山遍野的人,敵人。
田子驥一抬手,那些人整齊地拉槍栓,將槍口對準他們。
白毓初漫不經心地笑,田兄,你也不數數我部下還有幾條槍,有必要這麼緊張麼?
田子驥面色無波,毓初,你怎知我在這裏?
白毓初搖頭,你只怕是追了我們好幾天了,因為我躺在地上,聽得見腳步聲。
田子驥只是點頭,單說打仗,我並不見得就比你更強。
白毓初抱著臂膀笑嘻嘻,哎呀,別的也一樣!
田子驥一愣,也笑起來,你總是這樣,得理不饒人,就算是沒理,口頭也要占盡便宜。記得當初,蘇白最老實,你總是欺負他。——他怎樣了?
白毓初還是笑,怎樣了?他死了快十年了,墳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田子驥一愣。
白毓初坐在地上,也不起來,謝篆死在金陵了,估計你也不知道。和我最好的徐佽飛嘛,呐——他的手向高黎貢山一指——在那呢,就看著你和我。
田子驥沒說話,過了一會,他緩緩道,投降吧,毓初,你們已經沒有出路了。
白毓初點頭,我知道。他站起身來,環視周圍黑洞洞的槍口,緩緩地一字一字問道——
田子驥,我在這裏時,你在哪里?
田子驥愣了一下,搖搖頭,白毓初,我奉勸你們還是不要反抗,投降才是明智之舉,你們是失道寡助,敗局早定。
白毓初沒有接他的話,依然問道,田子驥,我在這裏時,你在哪里?
田子驥沉默下來。
風聲清淺,偶爾有一兩聲鳥鳴。
突然,白毓初冷笑道,我也是傻了,問你們這些做什麼。
喂,地主婆。他喊道。
田子驥不耐煩地冷哼,怎麼?!
他一指遠處高黎貢山,徐佽飛在那裏,我也要在那裏。
田子驥沉吟片刻,好。
白毓初笑著點頭,多謝。他沉吟片刻,又說,我的這些部下,還望你能網開一面。
田子驥搖頭,他們的去留,不是我能決定的。
白毓初沒有聽他說話,自顧自地講道,今天是幾號?
田子驥沒想到他突然問了一句這個,正在納悶,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哭喊。
軍座————
幾乎是同時,一聲尖利的槍響劃破寧謐天空。驚起飛鳥一片。
田子驥呆怔地看著白毓初拔槍上膛瞄準扣扳機,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看不清,然後一聲巨響,血霧彌漫開來,視野裏一片猩紅,他回過神時,白毓初已經躺在地上,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支槍。
田子驥跑到他跟前俯身查看,發現他已經死了。太陽穴還在不停往外滲血。他神色平靜安詳,帶著點平日常有的漫不經心,眼眸疲憊地半睜半閉,淡淡望向虛空,嘴角還殘留著來不及收起的一抹漠然笑意。
血還在流,一直流到溪水裏,才淡淡散開,了無蹤跡。
一九五零年五月,擊斃反動匪首白毓初於高黎貢山,全殲其殘部。
過了很多年,田子驥回憶,白毓初下葬時,手裏還緊緊握著那支槍,任誰也掰不動,於是就只好這樣埋了,本來應該算是繳獲,但他們最後只拿到幾條沒子彈的空槍。
又過了很多年,十年動亂期間,蘇白謝篆何紹之等等很多人的骨灰壇子被挖出來砸碎,大風吹過,灰白的粉末隨風飄揚,散入山川河流、農田村社、通衢都市、荒山密林。
而這些,田子驥也看不到了。
—————是處青山番外(三)死於熱帶完
2012年2月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