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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下午三点钟。
      被大雨冲刷过的城市上空,出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蓝。光线穿过那些明亮清澈的颜色,柔柔地打在还沾着水珠的玻璃上,反出细碎的彩色光泽。医院的走廊上,有窗户边框淡黑色的投影,更显得空落而幽长。
      沿着那些分割开的地面一直走下去,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着,单调而规律。有时候会有错觉,以为在走廊的另一端,会有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然后在遇到时说一句,不二,你来了。无比安心的感觉。而每一次,总不会有人出现。
      这样的时候,不二仍会微扬着嘴角,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左手在空气里握一握,然后再舒展开恢复到从前的姿势,继续做应该做的事情。
      不二喜欢下雨的天气,那些断了线的水滴一串一串地掉下来。于是天空和地面似乎就有了无数的连线。而水滴们终究是独立的,只是路过的速度太快,才产生了连续的错觉。不二在书上偶然看到过那样一句话,下雨,是天在流眼泪,觉得煽情到极点,便笑了过去。当时是坐在青春学园初等部的图书馆中,旁边还有网球部的部长手冢国光。不二抬肘捅捅他,于是手冢便抬起头凑过来看。
      “明天老天的眼睛要肿起来。”不二压低了声音,指指窗外已经持续了几小时的小雨。手冢眉眼跟着柔和了几分,稍微点了点头,然后转回身继续看桌上摊开的德文原著。
      直到现在,不二还是不能说清楚,为什么会和手冢产生那么多的交集。除了网球外,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爱好,甚至连性格也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竟然一起走过那么多年少的时光。人生喧沸的网球场,落雪无声的街道,午后阳光充沛的图书馆,还有活动后显得杂乱的部室。那些东西并不会经常想起来,但一旦记起,回忆便如那个始终关不紧的水龙头,慢慢慢慢地流淌出,然后,似乎又会闻到,空气中阳光的味道。
      雨后的阳光中,那种干净明和的味道。
      不二和手冢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见。记录在手机上的,只是国中时对方的号码。虽然后来青学网球部聚会过几次,两个人始终没有碰上。长大后的世界,有了更多的约束,即使是想做的事情,也不能太过随意。不二隐约听菊丸提起,说手冢现在过得很好,于是微笑起来。
      不二从来不会去追问手冢现在的生活或者其他情况,而手冢似乎也是一样。据说他从来都只会问,不二还好吗,然后就没有更多的言语。
      就像是注定的相遇和分离,国中毕业的时候,两个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知道手冢选择去德国时,不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答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低头在纪念册上继续写留言。手冢也没有多言,因为他手边也堆着不少的纪念册。作为青学国中部最受女生欢迎的两个人,最后的几天,没有拒绝任何人,哪怕是不认识的女生把纪念册放到面前,也点头答应。
      在图书馆,习惯的位置,一起开始写。内容莫不是认识你很高兴,请加油一类。不二有些突兀地笑出声来,压低声音说其实我认识的没有几个人。凑到手冢旁边看他写的,更是简单得过分。“请加油。”连客套话都省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纪念册?”手冢压低了的声音。
      不二笑着转头。
      “好是好,可是我没有纪念册。”
      有些东西,并不是纪念册可以留住的。只要放在心里就好,只要知道它会一直呆在那个地方就可以。而注定要逝去的,即使是写再多的纪念册,最后也会在时间中磨淡,消灭了踪影。
      手冢微微扬了扬眉毛去抓不二的左手,中性笔的笔尖与皮肤相触,痒痒的感觉。不二忍着没缩手,看手冢一字一句的写下去。
      微长的额发掉下来遮住手冢的眼睛,不二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他一定是笑着的,眼神柔和的微笑。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却是可以感觉到。
      “不二周助是不论在什么环境中,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快乐的人。我不在的时候,请加油。期待下一次见面。
      -----BY 手冢国光”
      手冢转回身继续写纪念册,继续“请加油”。
      “呐,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手冢。你就单纯地想在我手上乱画吧?来我给你做一个有水准的示范。”不二调笑着去抓手冢的右手,忽略掉那句“我不在的时候”带来的轻微的慌乱,狠狠定下神来。
      “我们都要好好的。期待下一次见面。请加油
      ------BY 不二周助”
      “你也很没水准。”手冢难得地玩笑。不二嘴角上扬起来。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桌面上,有些晃眼。于是手冢嘴角微小的弧度显得很不真实,甚至说只是错觉,也不过分。

      不二回到家,便把那些字洗了下去。黑色的中性笔,拖上太长的时间,会更不容易洗净。看着左手的掌心光洁一片,但轻轻握起的时候,还是会有厚实的感觉。不二闭上眼睛。手冢的做法,一定也是一样。

      手冢离开日本的日期,是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三天。
      在典礼上作为毕业生的代表感谢学校三年来的培养,感谢身边所有人的关照,然后许诺,即使今后四处散了开去,也会重新开始一段旅程,在另一个人生的舞台,展出最精彩的自己。
      公式化的语言,不二一向是当成从耳边吹过的风,但那一次听的却特别认真。微笑着看站在讲台上,依旧是一脸严肃的手冢,用偏低的音调慢慢地说着那些句子。人群中没有多余的声音,毕业的气氛带来的那些伤感因子,四处弥漫。不二看见站在自己前面的同学,拼命压制着肩膀的抖动,于是便伸手扶了上去。
      这是不二安慰人的一贯方式。不二虽然不像手冢那样沉默,甚至称得上能说会道,却没有办法在别人难过时说出长篇长篇的大道理,甚至有的时候会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所以只能用微笑,代替想说出口的那些话。
      典礼完毕后,不二离开熙熙攮攮的人群,独自爬到了教学楼的房顶。
      远处有成荫的绿地,中间包裹着水面泛光的池塘。轻轻扬起手,可以感觉到微凉的风从指间穿过时短暂的滞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熟悉的气味。
      身后的铁门传来摩擦的声音,然后有脚步慢慢靠近。
      不二没有回头,只是在脚步行到自己身后时,微笑着说了一句,“你来了。”
      “嗯。”简单而肯定的回答,是那个人的一贯作风。
      静静地站在一起过了很久。
      那时不二想起国二的某天,下雨的天气。
      裕太说了讨厌,说了转学到圣鲁道夫。不二微笑着确认。脑子里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小小的裕太整天粘着自己,傻傻地笑着叫哥哥哥哥。而一切不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到属于过去的字典里。额角有十字伤疤的孩子,一直是不二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而讨厌,是那么强烈又尖锐的字眼。
      没有任何的挽留,只有一句“裕太”轻轻地出口,伴着他越行越远的脚步。
      不二仍旧是微笑的。
      微笑着上完课,微笑着回答别人不同的问题,微笑着看窗外的雨点慢慢大起来。
      上了天台,站在习惯的位置。制服被雨水慢慢浸透,雨珠顺着皮肤滑下的痕迹全部连成一片。还有,扬不起,也不想再扬起的嘴角。对于没有半句挽留,挣扎,或者抱歉的自己无话可说。但那些,又是的确说不出口。
      依旧是突然响起的铁门声音和靠近的脚步声,走到自己附近时停了下来,然后再也没有动过。
      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立着。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天慢慢暗了下去,雨停了,腿上没有了知觉。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回去吧。”不二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嗯。”
      不二始终也忘不掉转身时理智接近于崩溃的感觉,因为看见手冢湿透的衣服和还在滴水的头发。毫不犹豫地上前抓住手冢的衣领,然后是喷薄而出的怒气。
      “为什么不打伞,白痴!”
      “因为你没打。我不是白痴。”丝毫不带波动的语气。
      突然只剩下些无力的感觉。不二放开手然后拉平被自己抓皱的布料。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手冢。”
      “回去吧。”
      不二还记得那天翻过已经关闭的学校大门时,警卫是怎样突然跑了出来然后大叫,跟着追了很长时间。在和手冢一起奔跑时候,不二的嘴角,扬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弧度。躲在桥边的障碍物旁避过了警卫,不二看着头发被风刮乱,显得有些狼狈的手冢,很大声地笑了出来。然后警卫闻声打了个回马枪,手冢拉起不二,又开始向来的方向跑。
      那些忧伤的因子,似乎随着汗水蒸发开。回到家时不二甚至忘了裕太那句讨厌,看着他和着别扭的表情一起递过来的毛巾,微笑起来。
      始终有些东西,不会改变。

      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告别那样,毕业典礼那天,两个人在楼顶吹风,下楼,取书包,一同行走,然后在转角说再见。
      甚至没有多一句保重或是其他。
      手冢只是面向着不二握起右手,放在自己胸口停留了一秒钟。不二抬起左手,做了相同的动作,然后转身离开。
      那句“我会把你放在心里”,谁也没有说出口,两个人都完完全全地了解也收到了。

      第三天,不二没有去机场送行。不二甚至不知道手冢乘坐的是哪一个航班。
      在时间跳过零点的时候,不二对着窗口,看着天空说了句サヨナラ。
      再见,手冢。
      手冢国光,也是不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强韧地过下去的人。

      后来菊丸问起,说不二会不会觉得难过,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却没有见最后一面。不二顿了顿脚步,抬眼看天上蔚蓝的颜色。
      “英二喜欢这样的天空吗?”
      “啊咧?”
      “这样的颜色,是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的。”

      说是对离别毫不在意,其实也不尽然。跟在国中毕业后那个漫长的暑假,早上醒过来看见窗外的明亮,心底还是会有说不出的失落。有时候不二躺在床上想,现在德国会是几点钟,手冢是不是已经睡下,他会不会也在想从前的时光,想现在的不二,在做些什么事情。这样的时候,不二会不由地微笑起来。这样的微笑,只适合在阳光充沛的早晨,一个人的空间里,安静地绽放开来。
      即使不联系,也可以知道,那个人会在同一片天空下,顺着适合自己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走下去的感觉,也许也称得上是一种幸福。
      现在的不二,是空座综合医院运动损伤科室的主治医生。在同一科室的,还有据说是国中同校的野川,性格外放却不失细节的家伙。他喜欢长篇长篇地回忆,说当时手冢第一,你第二,我第三,三年从来没有改变过。早就想认识你,你却从来不给机会。不二嘴角微微上扬说我哪里没有给机会,是你自己不敢才对吧?
      野川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翻开手中的病历本,说出的话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
      也许你没有发现吧,不二,和手冢在一起的时候,你们的世界,融合得不容许任何人侵犯。
      你们的世界,融合得不容许任何人侵犯。
      不二想,这大概是至今为止,听过的对至交最好的解释,虽然有点煽情。
      手冢,不二,都不是喜欢煽情的人。

      国中时的不二,喜欢在樱花飘飞的四月,抬上一本书,坐在树下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并不是真的在意内容,只是喜欢这样的气氛,安静而明和的,干净而清澈的。有风吹过的时候,粉红色的花瓣就跟着飞下来,慢慢地落在打开的书页上。轻轻拿起来对着阳光看,有温亮淡粉的色彩。
      手冢会从远处慢慢走近,然后在不远处坐下。
      翻页的间隙,不二无意识地看向手冢的方向。在那样的色彩下,即使是刚硬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许多。如果被那些女生看到的话,手冢的追随者大概会迅速飙升。不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样的气氛中,手冢拿出来看的,还能是解析几何的课本。
      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手冢会慢慢走过来。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是安心而温暖的感觉。
      “走了。”
      “嗯。”
      把书递给手冢然后拍拍裤子站起来,周围已经染上了淡黄色的光晕。
      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看颜色一点一点变过去,并不会有多大的感觉。真正把初来的日光和临走的夕色对比,才知道是过了多久。但不论哪种颜色,都是舒服安适的。
      站起来的时候,不二总是微笑着看向手冢,然后接他递回来的书。有时候手冢会抬手拿掉落在不二头发上的樱花瓣,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网球场上不怒而威的部长。
      那样的气氛有些煽情,不二想,不然那个恰好从旁边路过的女生不会突然叫了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大概是手冢的仰慕者吧?”不二笑着看过去。
      “说不定是你的。”
      “真是奇怪的尖叫呢。”
      “的确。”

      回家的路总是觉得特别短。那次不二莫名其妙地想了很多。比如那些自然得理所当然的动作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尖叫的杀伤力,比如为什么会一直和手冢一起。
      现在的不二似乎已经明白。
      大概就是这样。那些在别人眼里的煽情,是两个人之间的理所当然。像野川说的那样,和手冢在一起,就是只剩下两个人的世界。不需要多言也不需要担心的世界。即使分开得再远,也总是有些东西持续着的,一直存在着的世界。

      这些年来,没有刻意地去找过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和不喜欢多言的人通电话,是不必要的事情。生活不再有任何的交集,不二却不会感觉和他渐行渐远。手冢不是容易改变的人,即使再过几年,大约也不会改变。所以国中时的形象,应该可以一直延用下去。
      不知道他回来的时间,就可以想着会不会在下一个路口突然遇见,然后自己微扬嘴角说手冢也在这里啊,真是很巧呐。
      重逢的瞬间,不二想过许多次。不外乎两种情况,和从前一样,又或者不像从前了。也许手冢会微微楞神然后轻轻点点头,也许手冢嘴角会突然扬起来,脸上是从没有出现过的微笑。那样的话,应该是很有趣的画面,虽然有些不习惯。

      不二负责的病室,是走廊尽头处的几间。
      每次拿着病历本穿过走廊都会偏头看看窗外的天气,然后想着下班以后要去做些什么。去俱乐部打网球,在那间叫作四月的咖啡厅坐会儿,去河村的寿司店聊天,还是慢慢走回家然后打开电视缩在沙发上泡面。
      日子规律而单调。
      不二所在的运动损伤部,病人大多是十多岁的孩子。平时不经常看见手术刀那些冰冷的器械,整层楼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草药的清香,偶尔能听见病房里传出的放肆而张扬的笑声,这样的环境不二很是喜欢。
      新来的病人是15,6岁的孩子,据说是国中网球全国大赛上值得注意的选手,半月板严重损伤。不二有些惋惜地叹气,并不容易恢复的伤势,需要不少时间静养。
      常有一个背着网球袋的孩子来看他,大约是同队的好友。有时候不二会看到两个人坐在楼下花园里聊天,阳光静静地洒下去,柔和的画面。
      似乎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和手冢,还有那个独属于网球的年代。
      时间蜿蜒着流过,记忆中日光的轨迹,却从来不会变淡。

      周六轮到不二值班,科室空空的,听不见其他人的吵闹。
      查房后不二靠在椅背上,顺手抽了一本堆在旁边的杂志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菊丸一向活泼的声音在另外一头跳跃,他说不二不二我们又要聚会了,你一定要来不然我就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掐你脖子。不二扑地一声笑了出来,说英二啊现在我们都流行用手机,没有电话线。
      看了一下日程表,不二松松的叹了口气。那天,是由美子结婚的日子。
      然而再不见,就又是几年过去。实在是可惜。
      除了手冢,别的人都若有若无地联系着,菊丸还有河村,更是经常在一起。还好,没有联系的那个人,完全不需要自己担心。
      睡到夜里突然醒过来,窗外还隐约有灯火的颜色,透过窗户看下去,楼下的小路上空无一人。有些用力的握紧左手,不二看着窗外微笑。
      不见也没有关系,至少知道,那几天,我们会离得很近。

      聚会的那日,天气晴朗得不像话。有风吹过时,不二会觉得空气中有回忆的味道,清淡的,间断地传过来。
      早上例行查房,听见病房里有慌乱的叫声,便跑了过去。穿着运动服的孩子急急地过来拉不二,说你快看浮仓,我晨跑完来看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不二楞了楞,然后微笑着转头去看他,说不要紧,他去得很安详,在最后还是微笑的表情呢。你去找一块白布,我们把他送到停尸房,或者直接上火葬场。
      “我说,做医生的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被叫做浮仓的孩子突然开口,然后整个房间塞满另外一个孩子的骂声。
      后来的闲聊,不二知道了另一个孩子的名字,次堂。就像不二猜测的那样,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说会一起去同样的高中,大学,甚至打职网,不论如何就是要和这个人一起,这都是约定好了的。
      约定是太沉重的字眼。不二微笑起来,对不喜欢太多压力的人来说,更沉重。
      所以和手冢一起时,唯一的约定,只是一起走进全国大赛。剩下的一切,都顺其自然。比如分离,比如相见。
      不二想,也许现在的手冢会在东京的某条街道上,看着那些已经改变的店名或者保留下来的部分。也许他的表情会突然温和起来,因为某个熟悉的名字。手冢并不是恋旧的人,却是太过坚持的家伙。一旦把什么放到心里,恐怕就不会再取出来。所以那个“我会把你放在心里”的手势,比任何约定都更让人安心。

      下午由美子的婚礼,进行得异常顺利。
      换好伴郎服装时接到菊丸打来的电话,说不二不二你这个坏蛋这次又是只缺你一个人,你就等着我来掐你脖子吧。不二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那我就等着你过来了啊。
      挂断电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大大地叫了声“英二”。
      “嗯嗯?”
      “代我向手冢问好。”不二嘴角微微上扬。

      婚礼仪式结束后还有惯例的庆祝。由美子走到不二旁边,压低了声音说周助你还是先回去吧。不二微微皱眉说姐姐竟然要赶我走?由美子笑,周助你少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不顾傍晚的凉意,不二出门便扯掉了领带,把西装的上衣脱下抱着。
      经过钟表店时看了一眼,是六点三十。这样的时候,青学的众人应该还在聚会,大约是在河村家的寿司店吧,不二嘴角微微上扬,是不是应该过去一趟,顺便看一眼手冢。是高了还是矮了,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还戴无框的眼镜,这些年到底变了多少,又成熟了多少。
      不二把衣服从左手换到右手,抬眼看了看前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国中时常走的街道。
      周围的景物变了不少,一家叫“樱刻”的书店却保留着当时的模样。只是那块木质的牌匾,似乎更破旧了些。
      心底有莫名的温暖慢慢浮起,不二抬手顺了一下挡在额前的略长的刘海。

      “不二。”记忆中谁低沉却不失柔和的声音。
      果真是想得太多了,不二微笑着向前走去。
      “不二!”
      不是幻觉?不二犹豫着回头。
      茶色头发,无框眼镜,面部刚硬的线条。现实与回忆瞬间重叠在了一起,像是最后一次同行,转身前看见的,脑中残余至今的影子。
      嘴角却早已扬了起来。
      “呐,好久不见,手冢。”

      很少发出的音节,也顺畅自然,丝毫不见生疏。
      手冢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蔓延过来。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静谧,然后开始流动。衣角轻轻地翻起,发丝与脸上的皮肤相触,痒痒的感觉。书店里的灯突然亮起来,在地面打下一层薄薄的淡黄光晕,柔和而温暖。
      手冢向前走近几步去拿不二手里的衣服,动作果断干脆。听见布料抖开的声音然后感觉到肩上细小的压力,不二眯了眯眼。
      “多大的人了,还是一样任性。”低沉却不失温和的嗓音。
      “呐,手冢是想说我要风度不要温度吗?”不二笑着拉下衣服然后穿上,“你也还是从前的样子呢,部长大人。”
      “嗯。”手冢伸手整了整不二的衣领,“是。”
      不二有些突兀地笑出声。
      “真是不客气呢。”
      “为什么要客气?”手冢扬了扬眉毛。

      一起顺着街道走下去,不二出奇地少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微笑,偶尔抬起头来看两旁的商店,然后又很迅速地低下去。
      “地上有钱?”手冢调笑,语气却仍平平缓缓。
      “如果你把钱包扔下去的话。”不二笑着看向手冢,“大概会有很多钱吧。”
      “没有。”
      身上穿了西服,感觉总不如休闲装那般舒畅。领口的扣子与皮肤贴在一起,莫名的不适。好象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
      前面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是光点穿成的珠链。年少时,总觉得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永远没有尽头。在岔路口分道扬镳,然后再在下一个转角遇上。因为相同的终点,总会有同行的路段。两旁的风景一直后退,身侧的人却始终没有改变。
      不着急见面,甚至可以让时间再那么过去三年五年,都只是因为确信着,总有一天会再遇到而已。
      和即使不在身边,也能感觉到的真真实实的存在的人。
      而此刻,便是伸手可及的距离。
      不二习惯性地握起左手去看手冢,嘴角上扬起来。能够遇见,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事情。这样安静温和却又厚实安心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不二…….”手冢微微偏过头。
      “嗯。”
      “明天可以一起回青学吧。”
      “呐,好久没去了呢。”不二微笑,“虽然这不是适合怀旧的季节,但和手冢一起的话,我很乐意呢。”
      有很多画面同时浮了起来,不二开始笑着说国中时手冢的糗事,比如他怎么错喝了乾汁,又怎么在新年板球赛失利被画上了熊猫眼睛,描述详细得像重新经历一般。手冢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补充上几句遗漏的。
      一切就像从前那样,似乎不曾改变。
      除了手冢终于拍拍不二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乾的水杯是你调换的,打板球时在一旁用镜子把光反到我脸上的也是你,只是没有说而已。
      于是不二很大声地笑起来,手冢嘴角似乎也有了轻微的弧度。

      到了分岔的路口,不二停了脚步,半侧过身微微笑着。
      昏黄的路灯,随风晃动的树叶,交叠在一起的淡黑色投影。离上一次在这里分开,已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竟然都没有说再见。
      不二看着表情严肃的手冢险些笑出声音。
      “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你走。”手冢一贯偏低的语调,“过了这个拐角。”
      “真是煽情的‘目送’呢,手冢,不如直接送我到家门口?”不二调笑道。
      “没有必要。”
      不二摊了摊手,然后转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出不几步距离,却慢了下来。
      “手冢,为什么现在的我们,反而不如从前那般洒脱?”
      手冢没有回答。于是不二微笑起来,继续向前走了下去。并不需要知道答案,又或者说,答案是早就知道的。
      周围的人像田里的稻谷般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没有再遇到这样能以心灵相交的朋友。所有相关的记忆,只是停在国中毕业那年。尽管偶尔想起,温暖而明亮,却也免不了淡淡的失落。
      如果可以和那个人一直在一起,如果可以和那个人并肩走下去……
      不二抬头揉了揉太阳穴。这样的想法,似乎太贪心。
      知足便能常乐。
      不二周助,一向知足。

      回到家,打开房门后里面是黑黑的一片。
      由美子出嫁离家后,家里就剩下不二一个人。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空地回响。
      把全部的灯打开,然后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旅游节目,冲绳淡蓝色的海水和柔和的阳光,大人孩子们神采飞扬的笑容。
      不二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姐姐出嫁和同手冢的再见,似乎都变得不真实。却又是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凌晨,外面下起雨来,窗户流进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香气。
      不二翻了几次身,都没有办法入睡。于是开了灯起来,坐到桌边去翻书。抬眼看到相框里青学的合影,大家的微笑中并未全脱的稚气,一向不会有太多表情的手冢。
      照片的边角有些泛黄,镜框上也蒙上了不少灰尘。不二抬手轻轻擦净,然后仰身靠上椅背。
      夜正凉。
      只有左手手心,还是温暖的。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然后徒步走到青学门口。
      大约是上课的时间,路上没有见到曾经熟悉的校服模样。早上的阳光却还是记忆中那般柔和。不二微笑起来。如果现在自己身上穿的,不是浅蓝色的休闲服,倒还真要以为时间仍定在那个神采飞扬的年代。属于网球,属于阳光的年代。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远远地看见站在学校门口的手冢。纯白色的衬衣,逆光站着,刚硬的线条周围像是镀了一层白色的光圈。
      “不二,你来了。”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像是曾经很多次在医院走廊出现的错觉,却又是真真实实的。
      不二抬起右手轻轻晃了晃。
      “嗯,来了。”

      校园里樱花还没有开,网球场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部室重新装修过,外层刷了新的颜料,门紧紧闭着,扣了重重的锁。不二凑到窗户旁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转回身。
      “呐,似乎比从前要杂乱一些呢。”
      手冢没有回答,也不上前看,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校门的方向。
      “走吧。”
      “嗯?这样就可以了?”不二笑着走过去,“我还以为手冢会想要上楼顶看看。”
      “那边是锁着的。”
      “看来手冢已经来过了呐。”不二把手插进裤兜,“那还要再来,是有什么遗憾呢?难道…….想要和我一起翻墙?”
      想到国中那个雨天,不二忍不住笑出声来,手冢的嘴角也似乎带了轻微的弧度。
      “不二,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更懂得去珍惜,不二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些淹没的时间的洪流中,转瞬不见的东西,才越想要抓住剩下的。

      “我明天早上的飞机。”沉默了一段时间,手冢在出校门的时候突然开口。
      不二有些惊讶,然后很快回过神来。自然是要回去的。为了一个聚会从德国赶回日本已属不易,更何况长时间的停留。毕竟都有自己的事业和放不下的责任,谁也不可能轻松脱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的确,不是小孩子了呢。
      “那么,一路顺风。”不二嘴角微微上扬。
      “再见又不知道是多少年了。这样也不留我?”手冢有些调笑的语气。
      不二楞了楞。
      “反正都是要走的。”
      说出了口,又觉得这样的语气像极了八点档里那些生闷气的怨妇,忍不住笑出声音。手冢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到几乎感觉不出。

      在咖啡馆里坐了坐,然后一起步行回家。
      词语像是突然贫乏,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问问对方现在的工作,生活,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又或者,自己本身也并不想知道。不二揉了揉太阳穴。头晚的休息并算不上充足,眼睛有些酸疼的感觉。
      站在门口,家里还是不能习惯的黑暗。
      不二伸手掏钥匙,手冢却突然靠了过来。朋友间友好性质的拥抱,对两个人来说,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
      “保重。”耳边低沉的音调。
      “你也一样。”不二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大概是晚上空气凉下来的缘故吧。
      这一次,终于是有了正式的告别。
      隔天不二醒过来,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这句话。心底的空落感,随着窗外雨点打地的声音,更深重了一些。
      不二并不讨厌雨天,但相对而言,还是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不用撑着雨伞,不用去管脚下的湿润。只要微笑着看向前方,一步一步走下去,就已经足够。即使会有坎坷,或者不小心摔了一交,爬起来拍拍灰继续走下去就好,不用担心衣服上留下什么印记,会让后来遇见的人一眼看出。只要摔得不重就好。
      慢慢走到窗口,钻进来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泥土气息。天空的色调偏暗,周围却是明亮的。三万英尺的高空,平流层的底部,不知道能不能看见阳光,在云层的上方满满充溢。
      手心的温度还没有消散,然而再见,不知道又会过去多少年。
      不二心里一紧,有些不自觉地去拨打几日前手冢留下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女音一直单调地重复说,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于是不二嘴角扬了起来。应该说是,不在服务区吧?
      这样也好,不会看着谁,转身离开。
      果然是,不能像从前那般,云淡风轻了。

      并没有狂奔到机场或者是做出些什么不同平常的事。不二穿衣洗漱吃涂了芥末的吐司然后上班。
      并没有因为和手冢的再次相遇就改变些什么。时间就那样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和野川调笑,看浮仓和次堂打闹,竭尽所能为病人治疗,微笑,从来没有改变过。
      后来浮仓出了院,留给不二的只是一张三人的合照,还有一个签名的网球。他说,不二医生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所以我会像喜欢网球那样,一直记着遇见过这样一个医生。不二笑得有些酸楚,上前拍了拍浮仓的肩膀。半月板损伤造成的影响,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完全摆脱。但那有怎样。只要可以一直喜欢着网球,就算不能站在世界的赛场上,也已经足够。
      喜欢这种东西,如果变成了赖以生存的技术,就变得不那么单纯。
      只要知道自己,喜欢着就好。
      或者朋友,也是一样吧。把他放在心里面的某个角落,一直静静地在那里放着。即使不见面,也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大约就已经足够。

      收到菊丸寄过来的邮件,是一个月以后。
      里面有许多青学聚会时的照片。菊丸用欢快得有些杂乱的字体写说我一定要让不二后悔没有过来。大笑的符号很容易和他本人联想到一起。不二坐在办公室里静静翻看。
      还是习惯坐在角落的手冢,一直保持同样表情的手冢。
      信封内夹了一个小信封,那是不二在放回相片时才发现的。
      庆幸着自己没有丢信封的习惯,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看。菊丸在信封上写说,这是部长上飞机前让我交给你的。不二不二你要记得麻烦到我了,所以下次去找你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吃很多很多东西。
      不二嘴角微微上扬。
      是便笺上的纸张,断口整齐。手冢清瘦刚劲的字体,未曾改变。
      他说,回到东京和你一起到校园里走走,是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说,下雨的时候,不要因为懒得打伞就去淋雨。
      他说,我们这一次,算是有了比较正式的告别。
      他说,我的确不如从前洒脱。
      不二忽地想起那天在路口分开时,自己背对着的提问。原来,他是听到了的。
      不二微笑起来。

      并不是很多的言语,那个人一贯简洁干净的风格。

      看到最后一句,不二眼角开始酸痛起来。
      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那便是我们两人相识的证明。

      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那便是我们两人相识的证明。
      不二抬头看向窗外,穿过树叶的光束让地面明暗相间.
      左手的手心还是温暖的。
      其实,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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