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纶天下》沈轻霜

3、白凤

　　记得我初来会稽时，就听这里的孩子们唱过一首童谣，人们为这首童谣取名叫做《白凤歌》。

　　东山有白凤，坐隐烟云中，不入凤凰池。白凤兮白凤，一日不出兮，民生何苦！

　　这首童谣，几乎人人都会唱。而谣中所指的东山白凤，亦是妇孺皆知。

　　他便是陆祈。

　　我常听父王和他的朋友们提起这个人，言辞间不乏称赞。久而久之，我对陆祈亦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一日，我拐弯抹角的向紫轩打听他，紫轩斜眼瞧着我，说道：“你近来对陆祈似乎很感兴趣？”

　　我向来讨厌他这样说话的口气，于是哼声道：“就是很感兴趣又如何，人人都对他感兴趣，偏我就不行么？！”

　　紫轩皱眉道：“你就不能出息些，成天打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我被他激得冒了火：“我的确没什么出息，比不上阿宓，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可那又怎的了，你管不着。”

　　想来他也被我给气到了，怒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想起每每都因为阿宓与他吵架，心中更是委屈，坐在台阶上哭起来。到后来，越哭越伤心，被府中的丫头看见了，紧张的找来瑛姑。

　　瑛姑抱着我，擦干了眼泪，将我领回院子。直到我哭得累了，她才问我：“又和紫轩少爷吵架了？”

　　我抽了抽鼻子，没有说话。

　　瑛姑轻轻点着我的额头：“就只会哭鼻子。要是哪一日，我们不在郡主身边，郡主朝谁哭去呢？”

　　“朝谁哭都行，就不朝着他哭！”

　　瑛姑自是知道我说的他指的是紫轩，笑道：“紫轩少爷已是非常让着你了，那还有哪个男孩子能够忍受郡主这样的脾气啊！”

　　“我将来的夫君呗！”我大言不惭的说。

　　瑛姑搂着我：“不知羞，让我看看，可有脸红。”

　　我咯咯直笑。

　　她微笑说：“将来能配得上我们郡主的，必得是人中龙凤才行啊。”

　　我没有在意她这句话，只瞪着大眼睛，仰头看着东方冉冉而升的明月，靠在她怀中：“瑛姑，你说，今晚建康那边的月亮，也会和会稽这里一样亮，一样圆么？”

　　瑛姑捏着我的手，柔声道：“今天是十六，若是建康夜空晴朗的话，陛下看见的月亮便和郡主看见的是一样的。不过呀，会稽的月亮，因为有了郡主，比任何一个地方的都要美好。”

　　我于是喜滋滋的笑着。

　　瑛姑挽着我的头发对我说：“郡主长的跟王爷很像呢，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

　　父亲长的确实很漂亮，白皙的皮肤，像秋水一样潋滟到近乎妖媚的眼睛，虽非女子，亦可担当倾国之名。

　　我想着父亲的模样，一面又想着自己如果变成父亲的模样，在瑛姑的臂弯里，吹着仲夏夜晚山间习习的凉风，渐渐睡着了。

　　一连好几日，紫轩都没有来找我。我也犟着不先去找他。

　　无聊之余，缠着瑛姑和我捉迷藏。我寻了一株长的比较矮小，却枝叶繁茂的杉树，躲在上面。

　　瑛姑果然找不到我，急得招呼了几个丫鬟，分头寻找，她自己也和一个仆人一起，急匆匆的向我常爱看鱼的丽水池走去。

　　我趴在树上得意洋洋的笑，正想爬下来去找瑛姑给她一个惊喜，却闻听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我以为是瑛姑回来了，忙又将身子一缩，躲进树叶间。等步子近了，我方听出那不是瑛姑。

　　透过叶子，我看见两个丫鬟端着茶水一面说话一面走。

　　只听其中一个丫鬟说道：“小慧，你刚才可有瞧清那位客人的模样！”

　　另一个丫鬟道：“没有，你看见了么，长得如何？”

　　那丫鬟道：“我……其实我也没看清，但想来，应该生的十分好看。”

　　“生的再好，还能好过你心中的紫轩少爷？”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只见那丫鬟红了脸，薄怒道：“少胡说八道的，小心被人听见！”

　　她的同伴取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府里多少女孩子对紫轩少爷芳心暗许牵缠挂肚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哎，对了，你知道王爷今日招待的客人是谁么？”

　　“不知道，是谁？”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干嘛。”

　　“王爷结交的，向来都是极有名望的人。这位客人的身份，恐怕也不一般的。”

　　“岂止是不一般，你看方才王爷对他多么殷勤周到。以往那些客人王爷都不曾如此小心翼翼的。”

　　听到这里，我顿时被吊起了几分好奇心。是什么人，能令父王如此看重，我倒要去瞧瞧。于是我吸了吸鼻子，大声冲她们喊：“喂！你们俩！”

　　那两个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连托盘都打了。

　　我手足并用的从树上爬了下来，仰着脸看她们，眼中闪过顽皮的笑意。

　　“哎呀，郡主！”她们见到是我，忙行礼。

　　“你们俩的话我可都听见了！”我用手插着腰，“我要去告诉我父王，你们在这里说客人的闲话！”

　　她们惊慌失措，告饶道：“郡主，奴婢们再也不敢了！请您宽恕，别将这些话告诉王爷。”

　　我坏笑道：“要我不说也行！你们把茶给我，我端去！”

　　“这……”她们当然不肯轻易答应，犹豫着吞吞吐吐。

　　我说道：“你们不给我，这茶可都要凉了！到时候父王怪罪……”

　　其中那个叫小慧的丫头哭丧着脸说：“郡主，您的身量都没茶几子高……”

　　“放肆！”我瞪大眼，她就卡了声。

　　“郡主，怎么了？”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瑛姑来了，不由懊恼不已。

　　瑛姑看了看她们手中端着的托盘，说道：“这是给前厅客人的吧。还不快送去，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们忙连连应诺，如蒙大赦，起身往前厅赶去。

　　“郡主又打什么坏主意欺负她们？”

　　“瑛姑，我没有。”我讨好的挨着她，“我只是和她们开个玩笑。”

　　“小滑头。”瑛姑瞪了我一眼，俯身将我皱巴巴的衣裙理平，“这是躲到哪里去了，弄得跟小野猫似的。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不敢告诉她我爬树去了，眨了眨眼：“你猜。”

　　瑛姑捏了捏我的脸：“就属你最古灵精怪。走吧，回去睡午觉，大热的天，该晒坏了。”

　　我忙一把拉住她，笑道：“瑛姑，我想去找父王。”

　　瑛姑道：“王爷现在在会客，这个客人很特别，郡主不要去打扰他们。”

　　“可是……”

　　“听话。”她拉着我，“回去喝一碗莲子羹，中了署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扁了扁嘴，不情愿的跟她回了寝室。

　　瑛姑看着我喝了羹汤，嘱咐婢女们守在门外，便带着我去歇息了。我从来都是和瑛姑在一起睡觉的。我的床榻极是讲究，上等香木做的榻身，四面设屏，其上为南海鲛绡纱所制的幔帐垂落两旁，偶有风随窗入，飘若仙衣。

　　我躺在里侧，瑛姑手持团扇，轻轻的为我扇风。我的眼睛睁开了闭上，闭上了又睁开，始终无法睡着。瑛姑摇扇的动作渐见缓慢，最后安静的垂下。我心中一乐，又安静的躺了片刻。

　　直待她的呼吸开始深沉，我侧过头，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轻吹了一口气。发丝微动，瑛姑依然沉睡。我抿嘴一笑，小心翼翼的爬起来，从她脚后跟跨了过去，爬下床榻。她忽然翻了个身，我吓得躲在床底，半晌后，见她没有动静，我才复又爬了出来，蹑手蹑脚的出门去，生怕惊醒了她。

　　待我跨出房门，守在外面的婢女都大吃一惊：“郡主！”

　　“嘘！”我忙以指压唇，“小声点儿，瑛姑刚刚睡着。”

　　“郡主，您不午睡，出来做什么？”婢女们都很着急。

　　我吐了吐舌头，说：“我睡不着呀，出来走走！”

　　“郡主，您还是回屋吧，姑姑若是醒了，怪罪下来，奴婢们怎么担当的起。”

　　“不会的啦，瑛姑那么好，绝对不会责罚你们的。”我笑着说道，“再说，若是她发现了，我就说是从窗子爬出去的，她怪不到你们头上。”

　　“可是……”

　　我摇摇手：“别可是了。我去去就回的，说不定那时瑛姑还不曾醒呢。”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们谁也不准跟着我！”

　　说罢，我便独自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山阴的暑天，并不很热。因为树密泉多，到处都很凉爽。

　　我蹦蹦跳跳的往前厅跑去，期望父王还在和那个客人闲聊。当我兴冲冲的跑到前厅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了，只有几幅新的字画，挂在墙上。

　　我抬头看了一会儿，虽然还不是完全懂得欣赏，却也被其中两幅俊逸出尘的行字吸引住，不由多看了几眼。题的是两首很不错的田园诗。

　　我的字总被紫轩嘲笑，又不肯认真去学，出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我对字写的好的人，格外看不惯。除了那个病怏怏的王寅。

　　正想着，眼角余光扫到了落款中，看到两幅的落款是同一个人。

　　王寅！

　　我揉了揉眼，确信自己并未看错。难道来的人是他？我感到十分惊讶。

　　从前厅走了出来。一路穿过植被参差的小径，听见蝈蝈在叫，心念一动，便钻进了草丛之中。孩子的心性便是这样，来得快去得快，我早就忘记出来是为了什么。最后，为抓一只蝈蝈，一直追它到了丽水池。

　　当我终于捉到那只溜得贼快的蝈蝈，正兀自坐在池塘边得山石上笑时。蓦然听见一阵突兀的咳嗽声。我一惊之下松了手，蝈蝈趁机逃走了。

　　我呀的一声，还想去追，它却跳进石缝之中，无影无踪了。

　　我非常气恼，盯着不远处那个坐在石头上读书的人说道：“你把我的蝈蝈吓跑了！”

　　年轻人微转过头，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脸上，竟是带着一张银灰色的面具。面具精致而小巧，只遮挡住了他的眼周和鼻子，露出微微含笑的薄唇和尖瘦优雅的下巴。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广袖绸衫，青丝与发带安垂于胸前，即便那样随便的坐在那里，依然显得风姿卓绝，气质高华。纵然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仅仅只需这样，这个男子已让人过目不忘。

　　他看着我，笑着反问：“那蝈蝈是你的吗？”

　　我一愣，随即辩驳道：“被我抓到了，它便是我的！”

　　“可是它又跑了呀。”

　　我涨红了脸：“那都是你害的。”

　　那人哈哈大笑，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向我走来。他的身量很高，挡住了阳光，然后他蹲下身，用与我同等的高度注视着我：“你为何要抓那只蝈蝈呢？”

　　他的举动使我减轻了怒气，愿意去回答他的问题：“我想抓它回去养。”

　　“可是，你将它抓回去，过不了多少天，它就会死去。”他静静的看着我。

　　“那怎么会！”我不相信，“我可以给它最好的窝，最好的食物，最好的照料，它一定不会死。”

　　“或许如同你说的一样，它不会死。”他顿了顿，说，“可是，它也不会快乐。”

　　“为什么？”

　　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说道：“假如有一天，郡主也被人关在一个地方，那人给你吃好穿好，唯独不放你出门玩耍。那郡主会开心吗？”

　　我想了想，认真摇头。

　　“那便是了。”他微笑着，“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蝈蝈也和人一样，向往自由。”

　　他说着，站起身向池边的亭子走去。

　　我追在他身后：“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呢？”

　　他停住脚步回头，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往池边的一处亭子行去：“我猜的。”

　　“你可真厉害。我就猜不出你是谁。”我对他道，“我看见前厅多了几幅字画，落款是王寅。我以为，来的人是他。”

　　“你怎知我不是王寅呢？”

　　我说道：“王寅我曾见过的。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我记得他长什么样。你肯定不是王寅。那你是谁呢？”

　　他的眼底噙满笑意，丽水池中那被日光照得滟滟的水，亦不如他的瞳仁光彩。我恍然一怔，耳边听得他温和的声音笑着道：“我叫陆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