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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   隔天是农历六月初一,湘河人称之为“过半年”。流川长到这个岁数,从未搞清楚这天在节气或者寓意方面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但晚饭吃饺子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可谓“千家万户剁馅儿声”。从某种角度而言,也坐实了湘河人对于饺子的执着远非常人可及——假如有什么一顿饺子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么两顿大概就可以了。
      不待下午过半,流川便在外婆的催促下开始洗菜和面。他菜烧得虽好,却不怎么擅长应付面食,再加上有日子没做,免不了手生,一来二去,彻底陷入了“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死循环。
      等面团软硬适度时,流川有些沮丧地发现,它的体积已经变成了实际所需的两倍。
      外婆当机立断,“正好!赶紧切一半给隔壁你阿姨送过去,省得他们忙活。”
      “诶。”流川乖乖应一声。
      天气炎热,为了防止面团变干,外婆还指挥他在上头抹了一层花生油,继而以保鲜膜包裹。流川去敲门时,藤真正捏着钥匙站在门厅,左脚的帆布鞋穿了一半,T恤下摆也是皱皱巴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看清来人后,藤真瞬间被注入灵魂。
      “干嘛去?”流川率先开口。
      “刚接了我妈电话,说家里饺子粉剩的不多,让我去超市买一袋。”藤真把钥匙塞进裤兜,弯腰去解系成死结的鞋带。
      “别去了,”流川把不锈钢盆塞到他鼻子底下,又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说谢谢。”
      “谢谢谢谢。”藤真从善如流。
      “走了。”
      “诶,等一下啊……”
      流川应声回头,生生将对方的尔康手截断在起势部分,“怎么了?”
      “吃完晚饭我去喊你,三井说要过来,可能是商量省赛的事儿吧……”
      不待藤真话音落下,流川眼底的困倦和懒散已经消失殆尽,几乎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几点?”
      “怎么着也得七点半吧,三井家离得远,坐车过来也要一阵子。”
      流川翘起嘴角,语气里却不带出半点情绪,“好。”

      回家看见外婆端了小凳坐在门厅里,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一盆小黄鱼剔骨。流川眼瞅着她先把鱼头扯下,然后将右手拇指伸进腹腔,轻轻捣鼓几下,一条鱼便成为一块倒三角形的鱼肉片。内脏和脊骨则被丢进脚边的垃圾袋。
      “我……”他低头扫一眼自己白皙纤长,但骨节清晰可见的双手,踌躇着问道,“我帮帮您?”
      可真要他动手的话,怕是结束之后还要打扫飞到卧室里的鱼肚肠。
      不出所料,外婆摇着头呵呵一笑,“不用啦,这活儿你干不来,再说也没多少,忙别的去吧。”
      流川闷闷地“嗯”一声,权当回答。
      “里头还有些小刺儿,我看不清,剁馅儿的时候你仔细瞧着点儿,别吃下去卡着……”
      日头已经隐隐有西沉的迹象,淡金色的光芒被窗框切割成方形,斜斜漫过流川的房间。蝉鸣声却丝毫不减,间或有孩童的嬉闹声从纱窗缝隙里飘进来。
      外婆如同收到某种信号一般,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从镜框上方看向外孙忙碌的背影,“你光说小彰学校夏令营到今天,这都下午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流川腰间系了围裙,正将洗净的韭菜按在菜板上细细地切末。闻言有些费力地别过头,“还不到点吧。”
      伴随他的动作,下颌上摇摇欲坠的汗珠终于滴下来,径直掉进左侧肩窝,又被一把抹掉。
      “那到底几点啊?”言语间,外婆的担忧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要不你去学校接他一下?”
      流川露出一脸“您就别操心了”的表情,语气虚弱地辩解道,“他都这么大了……”
      敲门声截断了祖孙二人的对话,外婆挣扎着要起身开门,却终究比不得流川动作敏捷。仙道的声音先人一步,被气流裹挟,脆生生地直冲进门厅,“哥哥我回来啦,有没有想我啊?”
      “没有。”——不对,或多或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但众所周知,口是心非之于流川,如同水之于普通人类,是生物体的首要构成因素。
      仙道弯着眼睛笑起来,他对流川的言不由衷习以为常,假若哥哥某天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那才是需要引起他十二分警觉的大事。他匆匆甩掉鞋子,背包也卸下来信手丢在地上,一副要迫不及待上前黏流川的模样。歪头看到外婆,声调随着情绪的高亢瞬间又抬升了一个八度,“啊呀,外婆也回来啦!”
      鞋架边安静地躺着一包泥土,外婆上午给绿萝移盆时剩了一些,还没来得及丢掉。仙道激动之余忘了注意脚下,冷不丁一绊,整个人立马呈五体投地状,笔直地向前摔去。
      “小枫赶紧扶他!”外婆大惊失色,从背后猛推流川一把。
      流川两手沾满了菜汁和菜叶,不想蹭到仙道身上,因此从他进门起便将手举在胸前,默不作声地打量他的举动,一派冷淡模样。见势不妙,他只好弯下腰,伸长双臂在半空中拦了一下,仙道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撞进他怀里。
      小家伙周身热气腾腾,仿佛新鲜出炉的奶油饼干,可肌肤却干燥清爽得出奇,连一滴汗水都没有。流川满脸狐疑,半扶半推地强迫他双脚着地,又抬起小臂贴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没发烧吧?”
      “没有没有。”仙道赶紧蹦两下,甩胳膊撂腿的,以示一切情况良好。
      他头顶的渔夫帽原本就是虚虚罩着,几经晃动后彻底掉到地上,露出一头柔软却蓬乱的棕色头发,想必昨晚睡前又没擦干。流川条件反射般地想替他理好,手伸出一半,却又堪堪停滞在半空中。
      仙道弯腰捡起帽子,顺势趴在外婆膝头,仰起脸,笑容又乖又甜,“外婆你可回来了,哥哥和我都想死你啦。前几天哥哥给栀子花浇水,说它新长出好多花骨朵儿,原来是在提前做准备呀。”
      三言两语把老太太逗得乐不可支。
      外婆拿慈爱的目光在他脸上摩挲片刻,转而朝厨房里的流川喊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都吃什么啊,怎么瞧着小彰像是瘦了些,他这会儿正长身体,你得让他好好吃饭啊……”
      流川手一哆嗦,刮好皮的甜瓜“咣叽”一声又掉回果篮中。
      已经一年过去了。
      一旦用到这种句式,紧随其后的不外乎“他早已……”和“但他却……”两种表述方式。而在“如何对待仙道”这一问题上,祖孙二人将两者都演绎得淋漓尽致,恰如其分。
      ——已经一年过去了,流川早已开辟出“严父慈母”之外的第三条道路,并且进展异常顺利;反观外婆,却将最初带有补偿意味的宠爱彻底演化为不分青红皂白的溺爱,这种情绪比所谓“隔代亲”更加不可理喻,时常令流川啼笑皆非。
      比如现在。
      外婆的话是不能无视的,可他嘴巴几开几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应对。
      只听仙道急急辩解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啦,哥哥顿顿饭都做得很丰盛,我也有好好吃饭,老师昨天见我还说我胖了,脸变圆了呢!”
      “是么,”外婆笑起来,“今晚咱们吃黄花鱼饺子,要多吃几个啊……”
      “好呀。”
      啧,还算这小子有良心。
      流川手起刀落,飞快地将甜瓜切成八等分,装进新买的淡青色瓷盘。他端着盘子折回门厅,见仙道依然蹲在原地,便拿脚尖轻轻踢他一下,神色依然是冷冷淡淡的,“给你留的,拿着。”
      仙道“嗷呜”一声跳起来,祭出在学校跟男生们玩耍打闹时惯用的熊抱功。于是避无可避地,流川再次被他拦腰搂了个结结实实。
      “别黏着我,热死了。”
      “就不!”为了显示决心,仙道干脆把脸埋进流川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用力拱几下,揉搓得鼻尖通红。再抬起头时,一张笑嘻嘻的脸像极了麦当劳叔叔的远房大侄子,“就要黏着你!”
      “……”
      外婆从老花镜上方目睹了这一幕,脸上笑盈盈的——流川已然放弃抵抗,任由仙道拽着他弯下腰,两人脑袋贴脑袋,活似一对正在相互舔毛的猫咪幼崽。
      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一丝混合了怜爱、自豪以及隐隐担忧的情绪还是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随即迅速扩大——
      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可是,自己还能陪伴他们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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