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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抔土托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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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义啊,这就是你说的后脑着地,脸还能看的刺客?”
孙策跟着太史慈到了停尸的地方,刚一近前就皱起了眉头。只见这尸体身材还算匀称,脸却好似被火烧过一般面目全非,很有几分可怖。
“将军,他的脸就是这样,没摔过。”太史慈凑近了看看,肯定道。
孙策沉吟了一下:“这个人是张昭的门客。”
太史慈有点惊讶:“将军,都这样了你还认得出来啊?”
孙策低头微笑,笑容里云雨不定:“就是因为认不出来,所以我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刑部卷宗档案室,光线昏暗。
鲁肃到了春天喉咙不太好,一进门就被飘起的灰尘呛得细细咳嗽。
左起第七排第五格,标着黄龙元年漕运船匪案。先帝年间的老案子,早已作结,被束之高阁。
鲁肃踮脚,小心翼翼不碰落卷宗上的灰尘,又加进一份封装好的案卷。
所谓水入沧海难觅痕迹,他又是刑部尚书,每日出入档案室也是再正常不过。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就不怕别人来找。
只要……这个格子的秘密不外泄。
他一向谨慎,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他可是连孙权都没有告诉。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鲁肃最后确认了一下没有明显的痕迹,转身离去。
可是有人偏偏就往枪口上撞,一开门,陆逊吊着个胳膊做贼一样站在外面,差点就跟他撞上。
鲁肃虽然知道他不是孙策的人,对这个神叨叨的家伙却还是没什么好感,当即冷下脸来:“你旷工这么多天,现在还在这儿闲逛,刑部当真这么闲?”
陆逊赔笑:“大人我正是为了赶快正常工作啊。听说档案室地上丢的都是写废的卷宗,我想弄点出来当草稿,练左手写字。”
鲁肃看了他一眼:“这些可都是机密。”
陆逊显得有些受伤:“我也是侍郎不是?而且我保证只是废物利用,写一张烧一张,绝对不会泄漏国家机密。”
——你在明陆逊在暗,要多帮衬着点。
鲁肃于是也不为难他,转身打开门到地上翻拣了一圈,丢出一沓脏兮兮的纸给他。
陆逊拎起来看看,只见上面写着“嘉禾三年,京城富户马大金见一赶考书生,垂涎其风姿。趁正月十五不设宵禁,将其骗至京郊无人处,压制其手脚……”
陆逊没想到案卷也能看出路边小册子的神韵来,想要知后事如何,下面却是空白一片了,只落上一大滴墨汁。
“这个书生后来怎么样了?被得手了?羞愤自尽了?”
鲁肃摇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挑这个给你?”
陆逊摇头表示不解。
“因为这个人……他之后依然参加了殿试,中了状元,供职廷尉署。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办了那个登徒子。”
陆逊眼里有敬佩之色:“算算这案子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个人现在何处?”
鲁肃没回答他,又调转话头:“你可知这废卷是谁所写?”
“不是你么?”陆逊算算鲁肃在刑部供职也是十年,不禁反问道。
“是桓王。他非要围观,审案子的大人只好把正座让给了他。”
陆逊吸吸鼻子,难怪写得那么香艳露骨。
“所以我让你练这个,早晚有用。”鲁肃拍拍他肩,“记得关门。”
陆逊手捧案卷沉默,目送鲁肃清癯的背影渐渐走远。
张昭还在狱中,望着巴掌大的气窗发呆。
一缕乱发垂下来遮了眼睛,他也不去拨开,就那样一眼睁一眼闭,十足的疯相。
“好了吗?”
“查证实了,你没骗我。”鲁肃立在牢门口,背着手看着他。
“呵呵呵……”张昭沙哑地笑了,“那,你什么时候兑现诺言?”
“现在还不行,你的案子风头还没过,我不能贸然放你。要等桓王秋天去了军中,那时候再让皇上特赦了你。”
“那时候,桓王也没空跟我这个疯子作对了吧……”张昭又笑,“好啊鲁肃,我就听你的。不过我现在是个疯子,你要记住了。”
鲁肃垂眼:“张大人只管做好一个疯子就是。”
这时有狱卒匆匆进来:“大人,皇上传你马上过去。”
鲁肃一惊:“说了什么事没有?”
“好像是桓王参了你一本,皇上叫大人速去。”
鲁肃沉吟了一下,不敢耽搁,拔脚就走。
“来年花开枝头俏,游人遍踏……哪知足下旧香泥……”这边张昭疯癫,又幽幽开了唱腔,回荡在幽深的牢里很有些瘆人。
不得不说,张昭是有远见的。
他现在疯了,不可能去指认门客,所以死无对证;同样因为他疯了,那个门客也不可能是他所指使。
“刑部尚书鲁肃,徇私舞弊,故意拖延前礼部尚书张昭一案。另外,这次的刺客是张昭门客,臣以为,鲁肃大概许给张昭保命的条件,以此收买其门客卖命。行刺一事,他嫌疑最大。”
孙权沉默,殿上一时尽是令人压抑的寂静。
“鲁肃,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臣确实拖延了张昭的案子,臣有罪。但是臣万万不敢行刺桓王啊!”鲁肃跪地,斩钉截铁道。
“鲁肃,张昭的案子是皇上亲自交代严办的,你有意拖延,是什么意思?”孙策冷笑。
“桓王,这个案子是朕……”
“回桓王,是下官收受了张昭家人的贿赂,有意拖延!”
孙策看了看话梗到一半的孙权,再看看鲁肃,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既然刑部尚书都认了,那臣也不多说,请皇上定夺吧。”
孙权脸色有些白,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平息:“把鲁肃收廷尉署,听候发落。”
“皇上,臣以为,此案牵涉体大。鲁肃行刺一事尚不明了,臣请亲自调查此事,望皇上批准。”
话虽是请,孙策昂头,却半点没有商量的意思。
张昭不管是真疯假疯,他跟鲁肃达成了某种协议却是明显。张昭今后已经注定了是个疯子,他说的话不会有人再信,倒是鲁肃,是皇党一翼,手上又多了那么多把柄,自然是不能再留。
最后能让一个疯子发挥些余热,也是不亏。
孙权看向鲁肃,鲁肃依旧低头,看不清表情。
一个两个……只要在他身边的,全都留不住。
“就按……桓王说的办吧。”
孙权恍然说完这句,疲惫地挥了挥手。
是夜,廷尉署监房,跟刑部不同的是,这里多是暂押。针对的都是些官宦子弟,刑具也更加精巧些。
鲁肃见到孙权,并不显得惊讶。
“子敬,朕来看看你。”
孙权拿了盏油灯,放在两人之间,隔着一面铁栅的距离。
“子敬,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力过。朕在想,朕到底算是什么!朕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留不住,朕却只能亲手送他们走!”
“皇上不必自责,皇上有的是坚忍和耐性,还有统筹全局的见地。只要沉下气,总会有收回大权的一天。”鲁肃低声,语气却是灼灼,眼里是他熟悉的光采。
孙权伸出手去,隔着冰凉的铁栅,握住了他肩,瘦削得有些硌手。
这个人,什么时候已经操心成这样。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沧桑。
“子敬,你先委屈几天。朕去求大哥,管他要削官职还是抄家,先放了你再说。”
“皇上啊,你以为桓王这次为什么要把矛头对着我?”鲁肃笑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因为我联络张昭,弄到了一些东西,他忌惮着。大概明天,就要用各种手段,逼着我说出档案藏在哪里了。”
“所以皇上觉得,他还会放我吗?”
孙权面色一凛,腾地一下站起,环顾了下四周:“联络张昭是朕交代你去办的,他岂不是也知道?”
“他也许猜得,但是他毕竟不会去拷问皇上。”鲁肃低声,把语速放快,“皇上只要记得那个东西放在哪里,不到时机成熟不要去动,他也就没法。”
孙权听出他话里决绝,不禁心里一寒:“子敬你是要……”
“刑部档案室左起七排五格。”鲁肃突然凑近,在他耳边说道。
孙权眼里有泪,扑簌而下。
“皇上记得,臣不枉死。”鲁肃后退一步,俯首叩拜,“鲁肃是根明线,明线断了,暗线才会藏得更深。”
“臣承蒙先帝提携,才得以一举高中,报考前京郊之辱。这些年眼见大事将成,却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
“子敬,朕都记得。所有的恩,所有的仇,朕一样也不会忘。”孙权俯身拿起油灯,脸上一扫刚才的凄怆之色,覆上了一层冰霜样的冷冽。
“你的家人,朕会好生照料。”
“皇上,还是不要。臣自是无怨无悔,只是不希望他们再趟这趟浑水,还是放他们山野田园,一生无忧吧。”
孙权顿了一下,微微回头:“朕都依你。”
“罪臣,恭送皇上。”
身后鲁肃跪拜,额头触地发出清脆响声。孙权叹了口气,忍住不再回头。
高墙隔了月光,眼前身后都是黑暗,只有风中颤动的烛火,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你说,这火会不会被吹灭?”
陪着皇帝半夜出门的内侍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这阴森森的话是自家主子所说,连忙应道:“这火要是小,就怕风吹;火要是大了,风越吹,还烧得越大呢。”
“是啊。”孙权拢上火苗,感觉到掌心的热度,“星星之火,要终成燎原之势,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