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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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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下来。
——张枣《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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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遁是东华十二年的状元,刚外放回京,今天是他面圣复命的日子。
天色微明,唐遁来到了待朝殿,当值的宫人和内侍都纷纷向他施礼。近百张专门给臣工休息用的红木镂雕太师椅,却都空荡荡地闲在厅堂内。他意识到自己没掌控好上朝的时间,来得过于早了,他向为自己引路的人歉意一笑。
他随意地捡了一个空位而坐。一个宫人为他端上来一杯清茶。他端杯欲饮时,才发现他并不是最早来到待朝殿的臣子,有人比他来得还早,只不过因为他坐在了偏僻的角落中,刚才唐遁并没看到他。
那人正低头翻看手里的公文,他年纪与唐遁相仿,正三品腰佩旁挂着一个八卦阳鱼形状的花件,金色的流苏衬着紫色朝服,显得华贵而不失庄重。刚才给唐遁添加茶水的那位宫人缓步回到本位,立在那人身旁不远处。唐遁旁边的内侍悄声告诉他:“那位是内政勤水司供勤郎苏南苏大人,他总是第一个赶到这里。”
苏南与衢州地方官王概况年纪相差二十余岁,两人的忘年之交一直为人称道。但半年之前,苏南在朝堂上,言出惊人,弹劾衢州长官王概况,说他借修筑河工之名,挪用公银。王概况高喊冤枉,抵死不认罪,反指苏南诬告。圣上责成辅政院彻查此事,辅政院对涉案的证人证物再三审核,最后坐实了王概况贪污数目为三百万两。现在只需辅政院按照依例,再对涉案资料进行最后一遍校验,即可对王概况执行死刑。
而王概况也是一员封疆大吏,有不少官员都与之相交深厚或受其荫惠,因此,这些人对苏南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群起而攻之,每天御案上至少能摆上十多份的指明弹劾他的奏章。
唐遁身在地方,对朝堂变故也有些耳闻,没想到第一天上朝,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苏南。他更没想到,他回京后接手的第一件差事也会和苏南有关,圣上封他为五品御前承制,将这个走过场,流于形式的最后校验委派给了唐遁。
唐遁只找到内政勤水司,要查看与王概况一案相关的全部账目。
“从开始到现在,这些账目最少被翻查过十遍了吧?”唐遁慢悠悠地说:“这是很无聊差事,泛泛账册不若佳人可观。”
苏南美如冠玉的面庞泛着莹白的光泽,他正色道:“请唐承制慎言。”
唐遁瞟了苏南一眼:“唐某不过书虫腐儒,对查证是一窍不通。圣上将此任务给我,也不得退却,我不求借机显功,只希望能尽快完成差事,还请苏供勤给予方便。”
苏南道:“此间事情涉及账目极多极乱,眼下临近年关,勤水阁已是忙得沸反盈天,根本抽不出人手来帮你捋账。”
唐遁叹道:“不敢烦劳内勤水阁各位,唐某承担便可。”
旁座有人轻声嗤笑,苏南侧目一禁,对唐遁道:“全部账目堆累起来,足够一个人看两个月的。”
唐遁面上一惊,沉默半晌,转忧为喜:“何必太认真呢,我略看看,走过个场便是。”
苏南略想了片刻:“你打算何时开始?”
唐遁起来向苏南欠身:“谢大人玉成,官想尽快开始。”
话才说到这里,有内侍传话,圣上有事诏苏南入宫商议,唐遁借此机会与苏南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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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遁信步踱到了鸣蝉寺后面的梅林中,这里的梅林冬雪可算是京中一景。他走到了一的梅树旁,却发现此处已有人在。一个女子缦立树下,仰面观花,手中抱着一个烟青色的瓷瓮。唐遁见梅株蕊寒枝瘦,绿萼红英,心中喜爱,就想抬手要折下几朵。
那女子开口拦他:“公子,恕我多嘴。梅花还是放在这冰雪枝头,才有傲寒不桀的味道,如果折梅归室,以饰其屋,就太辜负梅花的高德了。”
唐遁指着她手中的瓶子问:“你不也是要采撷梅花的人么?”
女子道:“我的一位朋友喜用梅雪烹茶,我来收集花上清雪,回去好煮给他喝。”
唐遁道:“你朋友是好雅致的人,这里的梅花是少见的佳品,可知连梅上的雪也要比它处味道清冷了。”
女子道:“这里的树株都经过匠人斧剪,刻意凸显一个病字,投人附庸风雅的恶好,仅是人们眼中的玩物而已。公子如要赏梅,我建议还是去看山岭间的野梅,虽枝疏花小,却能迎风战雪,颇具风骨,方为梅中极品。”
闻此言唐遁微诧,抬头细打量了女子一眼,见她容貌平平,却妆容素洁,眉目端正。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偏他又记不起何时见过。
“馨甜,我们要走了。”另一个女子跑过来,焦急地对她说。
被唤做馨甜的女子一怔:“赵家小姐行香完毕了?”
“才行到一半,就发现花钿不见了。她急着要回府重理妆容,否则,怎么好去宫宴?”
馨甜低头思忖片刻,叹道:“不用回府,我有个现下补救的办法。”她弯腰从雪地上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梅花,转身和同伴离开了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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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甜随着赵府的车轿出了蝉鸣寺,山门处围着周围重重叠叠的人,可她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苏南。他骑着马,跟在队伍的旁边。因望见她在列,向她轻轻地颔首示意。
馨甜和苏南很久之前就认识了,那时他跟着她的父亲学习河工水利方面的知识。后来,她的父亲因为设计水库时出现重大失误而获罪,她亦被牵连其中,没入宫婢籍册。这些年来,苏南凭借自身的才华和严谨的理事态度而被东宫赏识,平步青云,如今已经是位居正三品。苏南也不忘旧,直以来暗中一对她关照甚妥。
她曾惴惴地对他说,我给大人平添了累赘。
他道,你我之间何需讲这么生疏的话。你父亲曾有嘱托,命我无论如何要保全你。况且,即便没有这些,我也不能不将你照顾周全。
她问,为什么?我从来没胁迫过大人啊。
他笑道,可我就是怕你。
她奇道,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你怕我做什么?
他道,我怕你哭,怕你愁,怕你不开心,更怕你突然有一天就不理我了。你就像是我生命中的韶光,想抓又抓不住,一旦流逝却会令我恐惧无比。
在她的记忆中,他与她就是密不可分的,就像蚕与桑。在他顶着满头晨星迈入待朝殿的那一刻,她生命中新的一天才正式宣告开始。
在最近的日子中,苏南在外人看来依旧是神采飘逸,但她能感受到他隐隐的压抑和痛苦。尤其是今天苏南更是与往日大为不同,细想之下,她又无法穷其根由。馨甜加快了脚步紧跟上赵冬雪的天罗香莲车,她想心无旁骛,可是目光总不由自主地往那厢飘去。她甚至怀疑苏南也是至始至终在盯着她,否则为什么每次当她偷偷撇望他时,两人的目光都会对个正好?
天罗香莲车的四角上的铜铃在风中摇摆不止,仿佛在提醒魂不守舍的人们,现在已经是宫禁在望。馨甜忽然听到苏南长叹一声,扬鞭策马,突然提速从后面超越过赵家的车队,轻尘一骑,先行入了宫门。
入宫后,赵冬雪在其他宫人簇拥下,去给昭阳正殿问安。馨甜回到自己房中烧水,已备侍宴的同伴回房后洗漱之用。
直等到窗外霜天悬玉钩,几个同屋的宫人才从宴席上下来,一边走,一边犹说笑不止。
一位宫人道:“赵家小姐不但生得极美,又聪慧过人。今日宫宴,她就出奇,不用普通的花钿,取新鲜的梅花瓣贴在眉心,充当额饰,人面梅花,交相辉映。”
旁边的一个道:“昭阳正殿提及要将她指给苏大人的事情了,只待选个吉日良辰定亲了。我从旁看去,苏大人面上虽是一贯的平和,但内心却是欢心不已呢。”
先前的宫人道:“这就叫缘定三生,佳偶天成。”
馨甜心如遭雷击火焚。她明白过来,难怪今天苏南会亲身护送赵冬雪入宫,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今日宫宴指婚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