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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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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泉山的山顶的凹处有一片平静的水面,像一块碧绿的凝脂,这里就是流碧潭。潭边一块嶙峋的岩石,正好从岸边探入到潭心。
苏南下车后,看到那块岩石时,他的身躯仿佛晃动了一下。他裹紧了自己的雪披,迈步向岩石走去。
他经过唐遁身边时,致命的熟悉感像是骤起的季风,再度像唐遁袭来,令他措不及防。
苏南一步一步迈上了岩石,缓慢而坚定,杏色的雪披拖在石头上,沾上了些许冰雪。晴朗的冬日天空是高远而空旷,在它的映衬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如此的单薄瘦小,一个巴掌足以遮挡。
唐遁站在下面仰视苏南的时,灿烂的曦光从上方洒下来,让他感到刺目。他低下头,转而发现一点异样,病重的苏南何时变得如此的瘦削,以至于难以支撑起披风。他突然又惊觉,上山一路,除了那一次吐血之外,苏南出奇的安静,未曾说话,亦未曾咳喘。而那一口鲜血却又不同于往日,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就猛然喷出了口。刚才被他撇开的怪异念头像藤萝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心头,伴着一种冰冷逐步向他的躯体延展。
此时,唐遁突然猛地推开身旁的人,提着衣袍,三步两步就迈上了那块岩石,他站在那人面前,沉声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似乎知道唐遁很畏惧得到这答案,因此久久都未应答,在缄默中与他对峙。突然一阵风从水面盘旋而起,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人的帽子揭开,让她的面容一览无余。
第一次见到时,这张普通的脸没给唐遁留下任何印象,后来,这张脸逐渐在唐遁的心中留下越来越深刻的印象。见到这张脸,他曾欢喜过,曾狂热过,曾害羞过,而今天,当他再见到这张脸时,他感到惊恐,感到窒息,感到绝望。
原来,妖魔并非青面獠牙,它长着一张同馨甜一模一样的脸。
下面开始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馨甜向下看了一眼,抬高了音量,对下面的人也是对唐遁,平静地道:“事已至此,慌亦无用。”
唐遁却始终处在一种恍惚中,他勉强凝聚了些许精神,他心里最想问她,你为什么要乔装成苏南,可是,终于是他怯懦了。看着她挂着血痕的嘴角,只问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的嘴在流血,痛不痛?”
风从四下涌来,将雪披扬起,她就像是准备弃世的仙裔。她望着他,唏嘘道:“苏南是被人冤枉的,你就放过他吧。”
唐遁乞求地说道:“他已经招供画押了,你不要再闹,我们回家好不好。”唐遁住在京中宅邸的时间并不长,他对那里没有生出多少眷恋,没有心爱的人在,唐府也只不过是唐府,永远不是唐遁的家,而现在,他是在劝馨甜回家。
馨甜道:“那是你刑求的结果,而苏南,他绝不会做出贪污谗毁之事。”在她的心中,苏南永远清逸出尘,光风霁月,而她永远也想不到,他亦然会有权谋和心机,才能在这个湍流暗河交错的朝廷,平步青云。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敢去那样想,否则,她会失去信任的勇气。
他似乎受到了重创,竟然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到了青色的衣摆,他差点摔倒。馨甜似乎向前挪动了一下脚步,却又停住。因此。下面的人也都冲到了石头上,站在他身后,扶住他颤颤发抖的身体。
唐遁吩咐道:“去,马上去,把苏南给我抓回来!”他转回头,用阴冷而痛苦的目光盯着她。
她神色平静道:“追也来不及了,赵冬雪已经带着他逃走了。”
唐遁切齿道:“就是把整个京都给倒过来,我也要把他找到。”
看到有人欲上马追赶,她突然冷笑起来说:“按照国法,丢失钦犯的押送官员,视为同罪。把这个事情张扬出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死罪。”
轻而清晰的声音却让所有的人都定住身形,他们将目光都投向了唐遁。
素来倨傲不屑的一张脸,此刻苍白惊悸,如同即将融化的冰川。
她又道:“苏南已无缚鸡之力,四处躲藏还来不及,绝无可能说出今天的事情。只要你们能保持缄默,就没有人能知道,今天在这里所发生了什么状况。因此。你们的性命,只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中。”
唐遁向她伸出手来,道:“我们都不说,我们都保持缄默,可以么?我们回家去,把有关苏南,有关今天的所有记忆都付之一炬,好么?”
听到这样的话,他身后的人们突然激动起来,纷纷道:“大人,我们自然能禁口,可她是苏南一党,此女不除,必为祸根。”
背后一片叮当脆鸣,他知道这是长剑出鞘的声音。他让大家收刃回鞘,可是没有人听他的话,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她一副不管不顾的表情,仿佛在嘲笑他的愚钝,能谈论出梅花风骨的人,必定有其执拗和倔强之处。她平时总是收敛自己的心性,而今天她已经变得肆无忌惮。馨甜一把扯下雪披,将它丢到潭水中,看着它渐渐被水浸湿,逐渐没入碧深的潭底。
她对着他笑了笑,素雅的容颜如寒枝上初开的梅花,道:“你要多加保重。”接着,扭身一跃,坠下岩石。
唐遁飞身抢步,扑了过去,他抓住了馨甜的手。她整个人悬在空中,而腕处原本软细白滑的肌肤,在唐遁紧箍之下,一片紫癜。
唐遁威胁道:“你今天敢死,我明天就是把苏南的首级割下来,赵冬雪也不能免死。”
很多手从背后伸过来,用力地将他的手指掰开,一根、两根、三根……
最后,她的手还是从他的掌心轻轻滑脱,她一哂,轻声道“我辜负你了。”这话如此的轻柔,如同恋人之间呢喃的情话。
一片湛蓝的天空,几枝疏梅,她抱着一个青瓷瓮站在树下。
空旷幽暗的待朝殿,昏黄的灯下,她手奉香茗。
漠漠衢州古道,荒野寒寂,她托腮凝神。
幽绿的潭水在刹吞噬了她素雅的容颜,刹那间,所有与她有关的往昔,火山一样地呼啸从深渊中喷发出来,焚化了他的灵魂。
一个个圆圆的涟漪在潭中静静地绽放,如此的隽永诱人,像是她的眼波,盈盈一瞥,摄去他的心魄,震撼着他,鼓舞着他,央求他也共赴水泽。
但唐遁只是向前挪动了一下,就已被后面的人给牢牢缠住。一个瞬间他听到她的声音竟在耳畔响起,一边呵呵地笑,一边轻轻地说,刘郎啊,要跟紧我哦,否则蓬山路远,你就再找不到我的。
此时,远远的山路上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圣上有旨,留下苏南性命!圣上有旨,留下苏南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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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东平起身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夫人不满地说了一句:“你又要去找他?”滕东平回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自己穿戴好朝服,就上马出了府门。
他行至蝉鸣寺,还是在那棵树下,辅政院院丞负手而立,一身正红的朝服,压倒了枝头开得如火如荼,盛艳至绝的梅花。
唐遁没有回头,便知来者是他,道:“今年节气比往年要早啊,已经东风初起了。”
滕东平道:“是的。”
唐遁惋惜地道:“眼见梅花就要落了。”
滕东平抬头看了看,已经大曙的天色,提醒他:“唐大人,到了上朝的时间了。”
唐遁方转回身看着他,谢道:“每天都烦你到这里来找我去上朝,有劳了。”
举朝皆知,现任的辅政院院丞不愿坐在待朝殿里面,他每天都会到蝉鸣寺去看梅,等待天明上朝,但必须有人在旁提醒时间,否则,唐遁容易看梅而痴。
滕东平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去年今日,正是大人返京的日子吧?”
唐遁方悟,向他点头。
滕东平又道:“那天必定令大人十分难忘。”
唐遁凝望了梅花半晌,怃然道:“不,我记住的都是些琐事,最重要的东西,我偏偏忘了。”
唐遁对他回京上朝第一天中的所见所闻记忆犹新。
宫殿顶上明灿的琉璃瓦,圣上在金殿上宣召时的余响,精神矍铄的辅政院院丞,年少爵显的苏南,甚至是那块飘着金色流苏的阳鱼花件,他统统记得,而唯有对馨甜的记忆是空白的。尽管当他走入待朝殿时,她就已迎面而来,并及时为他端上来一杯解除冬寒的热茶;尽管他当时也依礼致谢,尽管他是过目不忘的状元郎,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一杯茶盏,氤氲的白气从杯子中徐徐飘出,刚好遮蔽了她的容颜。
命运总是很吝啬,舍不得将珍贵的东西给予人间,即便是它偶尔大方,也会如此的遮遮掩掩,将心机和手段用尽,拉着它的宝贝,在你不经意之间,大摇大摆地从你眼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