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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节 ...

  •   第十二章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身边鲜活如春草的少年突然枯黄了,顶端结着丑陋的形状诡异的果实。他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控制别人的目的上来;他开始脆弱而恐慌;他开始迫切地需要通过他人这面哈哈镜折射出自己虚幻的强壮;他开始——为此不惜牺牲一切,甚至逆天而行。
      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一直都在失去。
      “你失去了什么?”
      “一片山谷。你呢?”
      “我的玫瑰园和夜莺,她呢?”
      “我失去了心房中歌咏的画眉的嗓音,它早已干枯暗哑——在我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
      请宽恕我吧!我跪下忏悔,为了我的不合时宜的罪恶与肮脏,还有我丢失的一切:山谷,玫瑰园,夜莺和画眉天籁的嗓音。
      ——题记

      我面部瘫痪了——从英国回来,一路上,一丝笑都扯不出来。
      郁热的飞机里,他坐在我旁边。我久久地、久久地盯着他的侧脸——我的十四岁零三个月的杜小山,我的孩子——还是那个拥有象牙色皮肤、亮闪闪单眼皮、浅粉的润泽下唇、柔和面颊线条的杜小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的湿润、温柔的小南风般的秀发。我伸手抚着他的头发,将它们牢牢缠在我的指尖——啊,我的心脏难受地不能跳动了,把它掏出来吧!掏出来吧!
      “莫宁湘姐姐啊!”他目视前方,悠悠然道。
      “有事吗?”
      “这不过是你的一场行为艺术。”
      “你说什么?”我瞪圆了眼睛。
      他依然看着前方,优雅地呷了口饮料:
      “没说什么,坐飞机真他妈难受。”他扭了扭被安全带缚着的身子,“简直是慢性自杀!”
      上了机场大巴,他的话更少了。
      昏昏沉沉的,终于到了。外面很冷,我和他下了车,我们朝路口走。
      阳光依然金子般闪动着,流溢地满世界都是。快过年了,到处一派喜庆。可我却不忍看头顶明晃晃的晴空,因为它永远都不会再属于我了!我不是轻灵的云朵,我是一沟暗流,只能奔涌朝下,下!下!下!下!下!黑暗与污秽,痛苦与血泪,永不超生。
      虽然,我精神病一样的内心无比煎熬,但还是不会忽略——我的宝贝,刚刚一直神色如常的宝贝,下了机场大巴,踏上熟悉的土地,看到这些令人崩溃的家乡建筑,他终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了。他的脸色倏然没有了光彩,好像对一个亮晶晶的银器呵了口气,它蒙上一层灰色的、湿漉漉的——如黑暗地下一样的——可怜情态。
      “唉,我回去怎么给我妈说呀?”小山一脸担忧,“我怕她打我。她肯定要打我的,只怕现在都气死了。”
      “不会的。”我安慰他,“她肯定特别担心你,怎么会打你?一会儿你俩可能会抱头痛哭呢!”
      “可我还是怕!你和我一块儿去吧!”
      我笑笑:“你妈会砍了我的。你自己回去吧!”
      “那我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说我到了?”
      “不了,你先回家吧!在家等她。”
      “唉,还是特别害怕!不知道她会怎么揍我呢!”
      “要不你这样说。”我思量道,“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骗了你,你太幼稚,我太奸猾,你发觉上当,在英国痛不欲生,恨不得飞回来——然后你冲她痛哭流涕——她会相信你的。”
      “这样……不是对你不公平吗?”
      “我不需要这个了。”我做了个手势,“你妈恨不得把我食肉寝皮,再多加点儿厌恶也没什么,能让你少挨骂也值了。我估计你妈现在可能报案了,我呢,得回去应付。”
      小山愁眉苦脸的:“今年真是倒霉!”
      我定定地、无限珍惜地看着他——那眉目如水、容颜清雅的仙姿——我的心痛苦难当。
      他终于还是拦了辆出租。
      “好了,那,我先走了。”他淡淡地笑笑,“你那边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木然地点点头。
      “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会摆平一切。”我表面平静,内里撕心裂肺。
      他终于甜甜地笑了,然后安慰性地在我的肩头拍了拍:“好,到时我去找你。走了!”
      我点点头,张开僵硬的嘴:
      “恩,你快去吧!不要惹你妈生气了,好好和她说说,好好学习。”我用力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颤抖着牙关,“回去之后……别忘了你说的话,可一定要来找我……”
      他有些动容,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叹了口气:“你也别太难过,又不是生离死别,放心,我会去找你的。”
      “那你快些走吧!”我这样说,却紧紧攥着他的食指,掌心全是汗,使他的指头很滑,我必须咬着牙用力抓住。
      “我走了。你——”他用眼神示意我攥着他的手。
      我蓦然就松开了手,一阵悲凉的空虚狂风一般几乎将我刮倒,我要自己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来。
      看着他开了车门,临上车时,回头冲我嫣然一笑,整个世界的金光都暗淡了下去。
      出租车绝尘而去。
      看着那个绿点彻底消失,我才失神地一把扶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透过泪水,好像路人都在朝我看,眼泪滚了下来,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明媚的日光下,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离别,连一个拥抱都吝啬地不予我。
      脑中小山的脸和希纯的脸交叠在一起,也是这样的日子,他此生最后一次抓着我的手。
      “看我新买的拍子。”
      “恩。”我并不甚感兴趣,还因为他没陪我看肥皂剧而怄气呢!
      哪知道,隔了两天,他竟然彻底从我生存的世界中,抹掉了,从此,我的世界再也寻不到他的芳踪。他来得偶然,走得突然,像梦一样被黎明敲碎,碎片闪了闪,消失了。
      死是什么,那是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就是,死别。
      我捂着胸口,急促而小口地吸着氧气,整个胸腔、腹腔抽搐着,剥皮抽筋一样的痛苦让我不禁弯下了腰,干呕起来。

      早料到的,学校里翻了天。小山的妈妈报了案,我早成了一个绑架富二代的通缉犯,今日竟然平安归来,杜女士匪夷所思地既往不咎,只是,我没有了工作,并且,声名扫地。
      春节过后,陆子明他嫂子替我找了个工作,在一家私人辅导班代课。我开始上班了,平淡的日子,一天天从眼皮下溜走。
      只是手机中属于darling的这个号码停机了,扣扣也一直是暗淡的灰色头像。
      我每天努力让自己多吃一些,为了有个好胃口,我开始晨跑,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消瘦了下去。我开始失眠,一整夜盯着昏暗的卧房,外面有明亮的路灯,喁喁的人语,偶尔呼啸的车声——这么听一晚上。每天困得昏昏沉沉,骨头都要散架了,可就是睡不着。我失去了睡觉的能力。
      我的生命力在急剧消耗着,我开始焦虑。并不知道在焦虑什么,可这种担忧却让我的心脏不时狂跳,手脚发麻、发冷。
      我的青春真的彻底走远了,镜中的我憔悴如萎谢的辛夷花。
      我眨了眨眼,镜中自己苍老的脸竟成了小山青春四射的玉一般美好的俊容,他微微笑着,手里拿着羽毛球拍——
      可是瞬间小山便消失了,镜中现出一个全身长着黑毛的、一身肌肉的怪物,他狰狞地看着我,露出獠牙,从胸腔发出的可怕声音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死了的,死了的……”
      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我捂着耳朵也阻挡不了这个声音;紧紧闭上眼睛,可他还在看着我,看着我,我喊了一声,一拳打过去。
      “哗啦”一声,没有小山,没有怪物,只有满地的碎玻璃和血。
      惊呼声、嘈杂声,我好像被谁拉着,我厌恶地想要挣脱,却晕了过去。

      “莲菜不要剁得太碎了,知道吗,姑姑?”
      我看着月凉娴熟的刀工,笑道:“你还真有两下子。我这当姑的都不好意思了,家务还没侄儿做得好。自挂东南枝吧!”
      沉默寡言的孩子淡淡一笑。
      如果是小山,他那嘴巴又毒又损,不知该说出什么噎人的话了。
      我走出厨房,去客厅观鱼——粉彩的大鱼缸中,两条锦鲤和一条墨一般的龙井本来静静地休憩,水面映出我的倒影,立时乱窜起来。
      就着镜子似的水面,我将滑下的头发重新别在耳后。
      一年多了啊,瘦得自己都不认识了,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其实已经全好了,可以去看看你吗?一眼都行。
      月凉走了过来,他担心地、谨慎地看着我的脸,眉心微蹙着。

      故地重游,难免会有些伤感。
      不过很快就到了我熟悉的大门前,这个我在梦中勾画了无数次的Paradise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
      “我找杜小山。”
      “杜小山?你是不是走错了……”
      我心里一惊:“不可能,我不可能走错。”
      “谁啊?谁在外面?”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你好,我,我找一个姓杜的,他住在这里……”
      “姓杜?奥,是不是这房子以前的房主啊?好像就是姓杜。”
      “以前的……房主。”我喃喃着——我想我的表情吓到了他们,他们笑容消失了。
      “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我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一脸惊愕。
      “求求你告诉我,这个姓杜的,对我特别重要!”
      男人看着我,脸上惊愕渐渐平息了。
      “姑娘,这个姓杜的,我也不知道多少,好像是这样:以前的房主是个做生意的,后来做赔了,卖了房子。她好像还有个儿子——”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男人的脸,他被我这全神贯注的样子弄得不自然,咳了两声,才说:“房子一卖,我们就不联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啊!——”一把斧头劈开了我的头,我捂着头蹲下了。
      有人把我拉了起来。
      “姑姑!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是我的侄儿。
      我一言不发。
      “回家吧!”他拉着我转身要走。
      我一动不动,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竟然就——心惊胆战,因为那个眼神——那样一摸一眼的丹凤眼,眼角冷峻地斜飞着,目光中是不可违抗的威严和冷酷——笼罩我整个人生的父亲的目光——
      我低头想着,是的,我进了精神病院,在高墙中挣扎了一年,最近才出来。我再也不能够胜任任何工作了。
      我是住在哥哥的家中。
      出院不久,月凉把我的长发剪短了,他亲手而为的。
      剪发时,他平静地说:“你现在,就要像这新发型一样,开始新的生活,把其他可能让你不痛快的事,通通扔掉——就像这地上的头发。明白吗?”
      我惶惑地点点头。
      我老练的侄儿近日在琢磨着给我找个对象,他说这样我能更好些,但被我拒绝了。
      子明有时会来看我。
      哥哥,月凉,子明,他们尽日嘴角带笑,眼中忧心忡忡。
      子明兴冲冲地来我哥家,手里拿着个袋子。
      “宁湘,猜猜是什么?”
      我微笑着摇头。
      他将袋子递给我——我把东西取出来,突然就泪流满面——他们都吓坏了。
      是两盏孔明灯。
      因为我突然想起,有次带小山去放孔明灯。他点了灯就撒手了,我却舍不得、也不忍心放手。
      “你知道孔明灯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小山动人的眸子看着我,好奇地问。
      “代表被带走的、永不相见。”
      被带走的,永不相见的思念。那样悠悠远去的一盏灯,化作最接近天堂、最远离我的亮晶晶的北辰星。
      可是啊,小山,我的夜莺!那带走的不是孔明灯,而是我生命中全部的美好:希望,□□,贞洁,梦幻,青春,玫瑰与泪珠,还有庇护你们的女神:维纳斯!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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