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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申氏 ...

  •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泾河之侧,一座破落的小茅屋里,衣着寒素的女子惆怅地望着别人家炊烟袅袅,再瞥一眼自家墙角已是空空如也的米缸,不由得发了愁。
      自打她嫁入申家,就懂得了什么叫生活的艰辛。她丈夫是个书生,不算学富五车,至少也是饱读诗书之士,可偏偏考上秀才后说什么也中不了一个举人,一个月挣不来半斗米,却少不了花钱买笔墨纸砚。恁凭她怎么勤俭持家,也是入不敷出,如今是真真正正地断了炊。
      夫妇俩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
      半晌,申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试图安慰申妻:“娘子不要生气,待我考取功名,咱们就吃喝不愁了,到那时……(以下省略五百言美好蓝图)。所以今儿这顿就免了吧。何况,古人云:‘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有朝一日我必能飞黄腾达。”说毕,不禁两眼放光。
      “你就会用这些话来哄我,我不管以后怎样,只问你现在怎么办。”申妻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你说飞黄腾达,倒是哪天呢?这次秋闱又落榜了不是?”
      “谁说的?谁说的?”这话说到申生心头之痛,他愤愤道,“本来我的卷是第一的,可恨现如今世风日下,那群人纷纷向考官送礼,竟生生将我挤下了榜,唉,唉,唉!”
      “那你也送礼啊!”
      “君子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再说咱们不也没钱么?”
      “……”
      申妻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赌气似地回了一句,“这日子没法活了!你不如去做强盗!”
      “那可不行!”申生正色道:“我一饱读诗书之人,怎能去做那贼人勾当?岂不是斯文扫地,教先人面上无光!”
      申妻哭哭啼啼地说道:“反正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你不如把我也卖了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
      夫妇俩吵了半日也各自累了,又没有吃晚饭,便早早睡下了,竟一宿无语。
      翌日,申生醒来,天已大亮。妻是早就醒了的,只是在外间默默洗衣,也不看他。
      望着娘子瘦弱的背影,申生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她持家的艰难。他一个男子,赚钱不足以让家里温饱,竟令他娘子几欲卖身做娼!自己满腹才华,却至这般田地。知识还在,可力量呢?心想眼下已是将饿死之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遂,恶从胆边生。他抄起一根木棒,冲了出去。
      申妻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如你所愿,我要去做强盗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哐”的一下,申妻手里的木盆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这个人……真个要去做强盗了?!她那只是赌气的话啊!他也信?

      道旁,一座孤坟。
      “鬼兄,小生不是故意要扮你吓人的……无奈家中孔方兄多日不至,早已是断了炊,实无良策,不得已才出来打劫,请多包涵。”说完,申生还朝墓拜了两拜,这才在坟后蹲下,握紧手中的木棒,紧盯着道路。
      坟头有一颗柳树,枝条摆了几下。申生抖了抖,揉揉眼睛,自己果然是饿得头昏眼花了,分明没有风么。
      一个老者佝偻着走过,申生怜其老弱,没有下手。
      一个小童走过,举着一支糖葫芦吃得正开心,申生舔舔嘴唇,自己总不能跟小孩子抢吃的吧,也没下手。
      一个壮汉走过,申生比比他的胳膊至少有自己两倍粗,算了……
      日已西斜,申生仍一无所获。他放过了每一个路人,但每在坟上多呆一分,他那饱读圣贤书的良心便多受一分谴责。“抢,还是不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嘴里念念有词。的确,抢了,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抢,又对不起自己的肚子。他深浸在自己的纠结之中,随口问道:“鬼兄,你觉得呢?”然后抬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不打紧,申生仿佛看见了他以为这辈子最恐怖的一幕:坟的那端土松了松,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从里面出来了……
      抬头望了望正在下落的夕阳,申生背上冷汗直下,汗毛倒竖,乖乖,莫不是这就出来了?自己不是故意要请他的啊,赶忙躲在坟后,偷偷地看。
      却见那端冒出一个人影来,农夫打扮,鬼鬼祟祟的,望了望四下无人,似松了口气,掂了掂手里金黄灿烂的一块,咧嘴笑了:“你这穷鬼,墓里什么都没有,没想到口里倒还含了块黄金,我可拿走了。”
      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盗墓贼。
      细看之下,竟是同邑的某乙,也是个穷得响叮当的人。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欺负一个死人,打扰人家休息。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申生一跃而起,“你这是抢劫!非君子所为也。抢一个死人,难道你不知道死者为大么?”他义正辞严,竟忘了刚刚自己也在干什么……
      那小贼看见突然从坟里冒出一个人(鬼?)来,早已是魂飞魄散,话也说不清了:“还,还你便是!”说完将金块一丢,一溜烟跑没了影。
      看情形是将自己当做墓主人了。
      申生叹了口气,拾起金块,放回死尸口中(心里不是没有挣扎的),将它重新埋好,又将坟理回原样,末了还在坟前拜了两拜,祝道:“鬼兄,乡人无礼,请莫见怪,金已奉还,你请安息罢。天色见晚,我先告辞了。”方才转身离开。
      申生没走出几步,但觉阴风阵阵脚下起,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缓待同行!” 完了……这回碰上真的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只见一白衣书生飘然而出,峨冠儒服,似与自己年纪相仿。那鬼目并不可憎,可称得上端正,含笑道:“恩公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今日之事多谢您出手相助,大德无以为报。恩公怎么称呼?”
      申生见那鬼笑得和善,自己方才还帮过他,理应不会再伤自己,便不大怕了,报上自家姓名。
      “原来是申兄,失敬失敬。”鬼恭敬地拱了拱手,申生回了礼。“我早上听见申兄的话,看你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只是如何会落得在此拦路打劫?”
      “唉,鬼兄有所不知……”申生心头一热,便竹筒倒豆似的将自己如何屡试不中,乃至家中断炊全部讲了一遍,鬼很是唏嘘。
      末了,鬼叹道:“想不到你的遭遇竟与我如此相似,我便是因此而长埋于此。”两人又一同唏嘘了一阵。鬼又道:“君为正人君子,断不该在此劫道为生。我有办法可以帮助你。”
      “什么办法若成,必将感激不尽。”申生忙道,心想这鬼果真是个善鬼。
      “此处不远为亢氏府第,巨富,申兄可随我潜入……”
      申生打断道:“那可不行。方才鬼兄以我为君子,却是要我做梁上君子,罢了罢了!”拂袖准备离开。
      “非也,申兄随我去便知。”鬼拦住了他,又道。“只是我不便现身与君同行。”说完便隐了身形。
      “那我如何知道你在哪里,又如何去得亢府?”
      “但见无风而柳条自动,便是我了。”鬼轻笑,到底还是跟来了。
      巧的是这一路有不少柳树。一人一鬼未走多远,路旁忽然跳出一个人来,人鬼皆是一惊,细看之下,竟又是某乙。
      “你还不走,不怕我吃了你?”申生皱了皱眉,吓他。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人。刚刚你与那鬼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想必他一定有能偷财而不被发现的法子,我就跟来了。”
      申生怕鬼不同意,想赶他走,但鬼却说:“无妨。”嘴角闪现一丝冷嘲,不过他二人看不到。申生只当是鬼宅心宽厚,便不再阻拦,三人上路了。

      未几,果然到了一巨宅外。悄悄爬上了外墙,只见里面雕瓦飞甍,广厦楼阁,果然气派。某乙沉不住气了,两眼放光:“噢,金子我来了!我要发了!我要发了!”心想有鬼之前的担保,此行绝不会有人发现,他便立即跳入了宅内。
      申生也想跟去,耳边传来一声“别去!”听声音是鬼生了,“且看他如何。”
      那某乙一落地,便有几十个壮汉似的家丁一拥而上,举起手臂粗的大棍朝他抡去,边打边还纷纷说:“哈哈,可算抓住你了!”“教你这妖物害人!看我把你打回原形!”
      某乙吓蒙了,趴在地上求饶,连连称自己只是来偷东西的,并非妖物。壮汉们哪里肯听,直到打累了才发现他果只是个小贼,便又是一通乱骂,一顿乱打,将某乙赶出了宅。某乙身心俱废,哀号着逃走了。
      申生看见宅边一棵老柳树枝条抽筋似地抖着,似有一个人在用力忍住大笑,便知是鬼生。因问道:“为何不拦他?“
      “为何要拦他?是他会错了我意,我可没说我有什么偷财儿不被发现的法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某乙这样贪财无德的小人,是该让他吃些苦头了。”鬼笑出了声,“再者,今日他打扰我休息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
      “……所以你许他与我二人同行?原来你早知道是这样。”
      “对。” 鬼笑了一下,悠悠吟道,“此仇不报非君子,只分来早与来迟。”
      申生抖了一下,亏他之前还觉得鬼生宅心仁厚呢。不过爱憎分明,是个性情中鬼。心下一想,又有许多疑问,“为何此家大防如是?家丁所言‘妖物’又是何人?”
      “申兄你没有听说么?”柳条不动了,鬼飘到申生耳边,“我长话短说了。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甚怜爱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入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肩门户而尺。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是以我今日就是教你来捉这妖物的。至于它是何物,我也不知。恐同为鬼族,故不便现身。”
      “我一人如何制服它?”
      “鬼怪在不注意时最弱,你像刚才家丁打某乙时一样,可伏。”鬼忽然不说话了,停一会儿又急咐道:“来了。我先回避了。”
      “妖物在何方?”
      一柳条似向南方指了指,便垂下不动了。
      申生向南望去,不一会儿只见一红衣少年沿墙下走来,眉眼如画,风采甚都,然而举止轻佻,媚态横生。申生疑心这是只公狐狸。
      少年刚从申生眼前走过,正准备穿墙而入之时,申生猛然从墙头跳下,举起木棒向他挥去。少年猝不及防,生生受了这一击,便倒地化为一只火红的狐狸,张牙欲咬申生。申生大惊,连连躲闪。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挡开了狐狸的一次扑咬,又闻空中大声一喝:“击之!”果然是鬼生来帮他了!申生趁机抡起木棒连连击向红狐,直到狐气绝身亡。
      申生向空中一抱拳,“多谢鬼兄!”
      “申兄不必言谢,这是我该报答给你的。况且朋友之间何必这么生分?”鬼真诚地说道。
      申生大为感动,患难之时,乃见真情,这个朋友,他这辈子认定了。
      待申生提了狐狸尸身来到亢宅大门口,众家丁皆是大吃一惊,一介小小书生是如何将妖物制伏的?亢家老爷更是高兴得大开筵席,将申生奉为上座,还连连盛赞他堪比武松再世,李逵重生。申生其实想说是有鬼生帮忙,但见厅中东南偶有一瓶中插的柳枝轻摇了摇,似在阻止,只好作罢。望见满桌佳肴,饿了两天的他不禁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之余,还不忘拿了些放在袖中——这是带给娘子的。
      酒过三巡,申生似是醉了,连倒了三杯酒,一一酹在地上,说:“鬼兄请饮之。”亢家老爷以为他醉得不轻,便叫人扶他去休息。“我没醉,我只是在请鬼兄喝酒。”“这还说没醉,都说胡话了。”众人却见地上的酒一下子都干了,纷纷诧怪,只认定申生是个奇人,并不信有鬼在,不然,为什么没有出来害人?
      申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鬼生的善良是他们永远无法知道的,正如他与鬼生之间的友谊一样不会被人理解。
      这天夜里,果然没有妖物来作怪了。第二天,亢家老爷将三百两黄金悉数赠予申生,还约定改日亲自登门拜谢。在坟上送别鬼生之后,申生便捧着金子欢欢喜喜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申生一脚踹开房门,高声喊:“娘子,我回来了。”进屋将盛金子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又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不看。说,你昨夜不归宿去哪儿了……”语气虽硬,声音却是没有力气,大概是饿了两天的原因。
      申生望着几乎饿昏的娘子仍在埋头为自己补衣服,心头一紧:这些年娘子跟着自己受苦了。也不与她争辩,忙从袖中掏出吃食,递到她嘴边。
      申妻一愣,看清楚是吃食,一时间热泪盈眶,狼吞虎咽之余,不忘拈起一块大的,递给申生,道:“你也吃。”
      申生笑笑,仍旧喂给她:“我吃过了,你多吃些。”复又望着妻狼吞虎咽,心疼地说,“娘子,我们再不用过这苦日子了。”
      申妻吃得半饱,也渐渐恢复了神志,回神一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惊问道:“这吃食是怎么来的?你莫不是真的去做强盗了吧?”
      申生不语,将桌子上的盒子打开,金子倒了出来。
      申妻瞪大了眼,几乎吓昏过去:“你哪儿来这么多金子?完了完了,你真是去做强盗了,这可是要杀头的啊!”
      申生忙把实情告诉了她,只是鬼生那段略去了。妻稍稍缓了过来,但仍不信,直到亢家来人拜访,这才是信了。
      “唉唉,我说的你不信,反倒去相信别人。”申生叹道。
      “信信信,相公你以后说什么我都信。”申妻望着那三百两黄金,眼笑得像两腰果,嗯,不偷不抢得来的钱看着就是踏实啊。“只是……”她忽然话锋一转,“有一点你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凭你一人怎么可能降了那妖狐?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子果然聪明。”申生想了一下,还是将鬼生那一段讲了出来。末了还说:“确是那鬼生帮了我,可别人都不信。娘子你信倒是不信?”
      “信,怎么不信。”申妻听完呆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由衷地称赞道:“这鬼还真是个好鬼。一生得此一友,足矣!”
      申生欣喜地说:“娘子真我知己也。明日我便请鬼兄作客。”
      忽闻屋外有人笑道:“不用请,我自来了。”夫妇二人抬首看见窗外柳枝摇曳,白衣书生应声飘然而入。
      申生喜道:“鬼兄,你怎么来了?”
      “心有灵犀,故来之。”鬼生笑道,又指申妻对生说:“申兄娶得好贤妇。”
      申妻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又取了一坛酒给他二人。申生、鬼生谈诗论赋,言谈好不畅快。
      鬼生说:“实不相瞒,察兄命格,有大富之相,但终生与官场无缘。”
      申生一听,眼神暗了暗,颇为惆怅地说:“我怎么没早遇见你。”
      “是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啰,必先苦其心志。”申妻端上菜来,笑道。三人皆大笑。
      笑过之后,鬼生说:“现在市场上荞麦价格低廉,此奇货可居也。”
      后来,夫妇二人依言收购了几十石的荞麦。人们都很诧怪,暗地里取笑他们。不久,天下大旱,禾稻、豆菽都枯死了,惟有荞麦可以种。夫妇便将种子卖出,获利十余倍,渐富。由此更加敬重鬼生了。鬼生常出入申府,邻人见之辄避,独夫妇二人以为乐;或有闲言碎语,二人也不以为意。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有一天,鬼生逡巡门外,但不入。
      申生招呼他进来,鬼生惨然一笑,说道:“今日永别矣。”
      申生大骇,慌忙抓住鬼生的袖子,“好好的怎么要走了?”
      “我鬼期已满,今将投往来生,特来告别。”又叹道:“可惜来生不能记鬼时事。不然,当复为友。情好如吾两人者今绝矣!”
      申生默然了一会儿,强笑道:“鬼兄你脱离苦海,正当相贺,怎么能悲伤呢?今日我们不说离别,只把酒言欢。”遂与之畅饮。
      他们回忆了往昔相处的一件件事,渐渐忘记了悲伤,因为回忆是那么美好。
      忽然,两个老朋友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彼此默契地露出了笑容,那笑很是满足。是啊,已经有了这么美好的回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是时候了……
      鬼生在空中渐渐消逝,仍带着那个仿若永恒的微笑,一点点消失不见。
      申生望向窗外,风起,柳条纷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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