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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婴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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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店一间在当地算是相当舒适的木屋里,年轻人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榻上,浑身脱力,心痛如绞。他已经几天滴水未进了,母亲泡的茶就在一旁,却半点也吞不下去。他用颤抖的手伸向枕下,摸出一朵近半枯萎的梅花,久久凝视。
年轻人叫王子服,资治其佳,德才兼备,可惜得了这场怪病。因此关于这病,倒是有人说出了天妒英才之类的话。而这看似并无道理的猜测,却也是因为各地名医诊治后,无一说得出何种病症。后来,连王母都绝望了时,这病因却是被一个门外汉发现了。那便是王子服的表兄吴生。
有天,吴生同别人一样来探视。可王子服看着他,竟是直直落下泪来,令他惊诧不已。细问之下,倒是明白了这一场怪病的由来。
正月十五之时,吴生约王子服野游,之后临时有事回去了。见游女如云,盛装之下笑靥如花,王子服并未一起回去,而是独自漫步在街上。四处望去,忽见有位少女带着女婢自前方走来,柳叶眉,杏花眼,略略苍白的肤色有些出尘,手中握的腊梅却又带着少女的美好。那少女,更是自始至终带着烂漫的笑意,宛如盛开的春桃,温润了冬日的严寒与肃杀。王子服直直看去,熙攘的街上也仿佛灰白空旷,只剩下那尤为天人的少女。如果人生可以定格,他定会永远留在此刻。
令他回过神的是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少女已经走到他身旁,掩嘴欢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几分调笑地对侍女说:“看,这人眼神不对,倒像在做贼!”接着便将梅花丢在王子服面前,拉着侍女轻巧活泼地跑开,留下一串恶作剧般的欢笑。
王子服却恍然不觉,只弯腰捡起少女丢下的花,出神望着,连如何回到家都不清楚。之后日夜辗转反侧,便得了这一场怪病。
“我看你是迷那姑娘迷傻了,这事儿有什么难办!”吴生笑笑,“我代你去探访这个姑娘,假若她尚未订亲,见你器宇轩昂自是应当心意相许;就算已经订亲,姑母积蓄殷实,拼出丰厚的聘礼,也不怕那姑娘娘家不许。”
早已钻进牛角尖中的王子服听了这话,豁然开朗,终日的病痛倒像是被这欢快的心情吹走了。
吴生向王母简单禀报后便出发了。王子服愁容消散,身体好转起来。可苦等半月后,吴生除了告诉他少女住在西南山,便再也没了音信。又是半月,王子服再也按捺不住,果断地瞒着母亲,连夜出了门,连行装都不及稍加打点。
那地址,是找不到少女的吴生胡诌的。可七八天后,穿过几座险峰,王子服竟真找到了一个宛如桃花源的小村落。在树下休息时,一位老妇人邀他投宿,在厅堂顺口询问了他的家世来历。这一问可好,那老妇人,竟是王子服母亲的亲姐姐!老妇人见到了二十余年未见的侄儿,也是喜得拉着王子服的手不放,赶忙叫下人去叫女儿过来。而跑进来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持花巧笑的少女!
少女见了王子服,咯咯笑得弯了腰,却掩不住眼底的些许波澜,除去惊异,说不好是欣喜还是失落。王子服却是狂喜的,多了这一层关系,他便能日日伴她身侧。而日后几天,二人逐渐熟悉起来,王子服得知那少女名唤婴宁,爱花爱笑,天真烂漫,惹人怜爱。但这天真有时也让他烦忧。一日他提及愿喜结连理,婴宁眼珠一转,笑道兄妹之间岂非连理;他解释说是同床共枕,婴宁却笑着讲这话转给老妇人,道是兄妹亲近些甚好。王子服听了,脸直红到耳根。他也曾有疑虑,不知这是否是她故意。而看了婴宁那天真的笑颜,满心迷恋的王子服,也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妇人让婴宁与王子服一道归家,因为王家家境殷实,能为婴宁寻个好归宿。王母对婴宁喜爱有佳,只是奇怪死了那么多年的姐姐如何能复活?但自己儿子的描述,却也是跟姐姐的面容完全吻合。此后吴生来过,听到婴宁的名号,也是大吃一惊,和王母暗道,听说婴宁是妖狐之女。但婴宁天真活泼的性格加之非凡的容貌和一双巧手,也是令王母怜爱,并主持了二人婚事。虽说王子服怕她不懂世事,直接把房事之类公然讨论,但对此,婴宁却是守口如瓶,不漏半句。王子服高兴还来不及,也就懒得深想原因了。
婚后的婴宁虽然看去还是女孩心性,整日笑得没心没肺,看上去天真得甚至没有一丝忧虑。但这仅是众人都相信了的,她营造出的假象。真正的她,不仅心思细腻、冰雪聪明,更有一桩大事梗在心中。那本是件她素来惦记、眼下终于找准了时机的事,可这事,却被另一件突发事件耽搁了。
这事本来也非她挑起。婴宁爱花,尤爱贴墙的那株木香,日日架梯子爬上去赏花。邻屋青年一日望见,心生非分之想。婴宁犹豫,这等时节她并不想生事;但她也不是随便的姑娘。沉吟半晌,婴宁指指墙下,转身回房。那青年鬼迷心窍,以为这是邀约之所,夜半暗中越过墙来。婴宁果然站在那里,仍是轻笑,眼中却带了一丝果决。这可是你自己心思不正,婴宁想,却仍是不忍地期望他不要再上前了。但那青年却未意识到这点,上前欲行□□之事。忽然,他觉身上刺痛,惊呼一声。家人将其背走,忙请郎中,却也无力回天。后来众人才发现那墙上有个小洞,洞中一只螃蟹大小的蝎子。
事情闹大了,流言蜚语不断。不少人说婴宁痴憨不谙世事,时时带笑勾引了那青年。王家母子本是极要面子的人,又怎么受得了他人议论!而婴宁此时也是百口莫辩,若是不解释,邻家报官,县令必判她谋害;解释说那青年已对她动手动脚,毁了自己的名节不提,王子服此后又当何去何从,王母一生爱惜的名誉又将怎样找回?她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但家人她却不得不管。
公堂之上,婴宁面色苍白,咬唇不答,心下却惨痛不已:为何人与人间要苦心积虑,为何面子这等重要、人言又这等可畏,为何在这世上我不可畅所欲言!那件事也是,纵然王子服待我真心,我却如何也不敢初到王家就提出。怕他和母亲接受不了鬼怪么?怕不曾朝夕相处他们不愿相助么?是他们未将我当作家人,还是我未将他们当作无所不言的家人?
县官最终判王家无罪,但王子服面对村人时总觉尴尬异样,王母更是在院子里指着婴宁,气恼又羞愤地厉声道:“姑娘家,没事天天笑什么!若是赶上糊涂官,王家几世英明还不都被你毁了!” 说罢,还怒气冲冲的把石磨上的物件一把推到了地上。
婴宁本就委屈,这话又说得极重,她垂下头,攥紧身侧裙子的布料。深吸口气,她只到眼睛朦朦胧胧。叹息抿唇,婴宁郑重道:“母亲说的是,我再不笑了。”
王子服和母亲愣住了,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却感受到门外围观的邻里的目光,鬼使神差地住口,任婴宁独自走进屋子去。邻居见这个,倒是对婴宁重拾了几分好感,心道这媳妇也不辩驳,当真是孝顺,又联想到她平日的贤惠,竟觉得婴宁若是不笑倒像是被什么毁了,而后又暗道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继而宽慰地认为这终究是为她好。
此后,婴宁便当真不笑了,无论王子服怎样逗她。她日日足不出户,操持家务。王母有些愧疚,心中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却也令她又理直气壮。
又是半年,婴宁觉得是时候了。一夜,她哽咽地对王子服道:“此前我不敢说,但如今你和婆母待我情深意重,方敢实言。”王子服见她郑重,便牵起她的手,静静听着。
“我本是狐妖之女。母亲临走前将我托付给鬼母,幸得她照料,才有我的今日。然而鬼母独居在山野之中,无人怜她将她与丈夫合葬。只求你和婆母能……”她泣不成声,抓紧了王子服的手,“我没有兄弟,只能依靠你了。”
王子服郑重道:“好,但愿她泉下安息。”
王母感慨婴宁之孝,自是支持。但二人本还担忧坟墓为野草所遮,无处可寻。而婴宁带路之下,竟是一下便找到了。王母也是感动:“孝心感天动地呀!”婴宁抱着尸身痛哭,尔后亲自为尸身清洗换装,移放入棺材中。她面色忧伤,依依不舍轻抚棺材,轻声祝愿鬼母地下安好。王子服始才细想,究竟是原先那个日日巧笑嫣然的婴宁是真的她,还是如今这个淡漠细腻成熟的少妇更为真切。
第二年,婴宁为王家添了个儿子。那个婴儿从不畏生人,见人就笑,大有其母之风。村中无人不羡慕王家,对婴宁的评价也是“温良孝顺,心灵手巧”,早就淡忘了当初那件事的影子。但婴宁却依旧很少微笑,仿佛昔日那个精灵古怪的少女人间蒸发一般。但对此遗憾的人也只道再贤德的女子,也是畏惧人言。但令婴宁这等纯善的女子都不得不顾忌的人言,是不是,也有些像洪水猛兽了呢?
不知道那个孩子,能否长久地欢笑下去。不知王母怎样想,但王子服是盼望他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