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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葬物、江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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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食过后,小叔公如约而至。他单手持扇,环佩玲珑,一身杏色的衣衫着在身上依旧是这般风采翩然,空灵怡人。唇边的笑仿若清风暖阳一般,沁人心脾、和煦言笑。未等开口寒暄、互道短长,我便急急冲他使了眼色,小心暗示。他大抵也猜知了端倪,一瞧之下,顿时心领神会。风轻云淡间,辞了娘,毫不犹豫地随着我步入了麟儿所在的密室。
我知麟儿此来必是不利孙权的,却没有料到他见小叔公坐定后,竟二话不说自兜里掏出了一片青砖,缓缓推到了我俩跟前。那只见砖雕龙镂凤,形制古朴。朱黑混杂,残缺两角,裂缝里尽是粉尘、泥沙。一望就知不是现近之物。
“麟儿,难道你也去干了这摸金的勾当?不会是循了孙仲谋的意思罢?”我一见之下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忐忑不安地追问道,“这活计风险极大,就不怕损了阴德、耗了阳寿?”要知曹公起事之初,钱粮不足、青黄不接,是故纳了郭嘉诸人的进谏,不避天道、不遵人伦,遣了不少人专司盗墓、倒斗之业。从阴地、坟穴里强借大量财物,以实军饷。方才有了立足之资。这些事例早已经由各地讨曹的檄文传遍了天下。而身在营中我多少也耳闻、目染了不少古物、冥器,所以今日一见这青砖,便立时猜到它的由来。
麟儿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哈,避开了我的视线,轻声咕哝了一句:“生何欢,死何惧?本就是朝夕不保之身,又岂会去在意这么一茬?”烛火流转映衬着他眼角的泪痣,赫然、醒目。我心中一酸,刚想启口反驳,谁料盘坐一旁的小叔公却突然伸手接过了那墓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将之凑到了灯下,细细端详了起来。他满面肃然,诸多变换。不一会儿,那绝世的容颜之上,竟现出了几分阴晴不定的撼色。见他这般认真,我赶忙收了声,候在一旁,静默不语。以我的见识、学问,就是将那砖拆了,估计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还是莫要为小叔公添乱才是。不过此刻麟儿支着手肘,撑着几案,一副笃定、悠然的面色倒是很耐人寻味儿。
“……此墓可还安好?”将那青砖缓缓搁下,小叔公沉默了好半晌,这才低声启了口。他的嗓音一改玉润、轻柔,竟隐隐透出些许嘶哑、沉重,令我吃惊不小。也不知这墓砖有何来头,居然能叫小叔公如此慎重、忌惮。
“棺椁尽启,葬物全出。穴不复存矣。”麟儿说着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地补上了一句,“尸骨朽败,余荫不再。不过开穴、见阳,是得了周郎诸人的默许,并非佞妄之人擅自行事。”小叔公听罢脸色铁青。他静默许久,轻轻抚了那墓砖一下,随即又追问道:“启穴,乃何时之事?”
“去年年初,主公从讨江夏之时。”麟儿道。
“周郎有何说辞?”
“都督看了那穴后,只出了一言,说:不出五年,赤壁一带,沉尸塞江、生灵涂炭。不过是治、是乱,升龙、降龙,还要看此一遭。虽是天定大劫,却也是斩龙、破阵之道。”麟儿言语淡然,但我却听得心中一紧。猛然顾首,瞧见了小叔公若有所思地冲着我挤出了一丝勉强、苍白的笑容。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摇头说道:“不止如此,盲龙作斗、地覆天翻,届时又不知要有多少人要遭难……掐指算来,若非得大阵延祚,汉室当于中平六年、董卓上雒时,耗尽气数,崩塌山河。”
“你们说的这穴莫非是……”忽然心念大动,我但觉手边一凉,原是旁侧的茶具被我扫落,打湿了大片衣衫。这失神之举,引来了麟儿诧异的瞩目。不过他却并未接口,只是不明就里地将头侧向了一旁,假作不见。
“那穴占得太极宝地,乃困龙之目,江龙之眼,关系到朗朗乾坤、大汉江山。”小叔公满是爱怜地瞥了我一眼,掏出绢帕小心翼翼地替我拭去了裙角边的水渍,低声叹道,“这郭嘉行事未免也太操之过急了罢?如今就让周郎坏了那穴,当真就不怕因果、无惧报应么?”小叔公无疑默认了那墓便是困龙大阵的、阵主。我知道葬在其中的,就是那个被留侯唤作“朝妹”、与自个儿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她是我的先祖,抑或是生在前朝的、另一个自己?我一时恍然、出神,麟儿的言语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那么依荀令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决断?周都督尚在江东,静候佳音。”麟儿缓缓作揖,语出试探。我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凌厉的目光正悄悄游走在我那只哆嗦不停、缠满了布条的右手边。
“回去告诉周郎,这赤壁之约,我代曹公接下了。”小叔公说着顿了顿,又义正言辞地添上了一句,道,“不过他们为图大业、急功近利,置天下众人于不顾,视芸芸诸生如刍狗。这般的行事、举止,我荀文若是绝不敢苟同的!”
“久闻阳数之朝,兴衰荣辱,皆有仙、道为佐。今日得见,方知此言不假。汉室得令君之佐,苍生之幸也。”麟儿慎重地点了点头。他似是奉承般附和道,但神色间却极为肃穆、恭敬,“荀令君之言,公绩必为传达。只不过……”他说着欲言又止地瞥了我和小叔公一眼。目光闪烁,似是犹豫不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用锦帛包裹了数层的小盒,轻轻置在案上,推到了小叔公的跟前,道,“此中的葬物,还望尚书令大人、及张暮将军能够不计前嫌,代为转交予丞相帐下、军师祭酒郭嘉、郭大人。车马困顿,不甚感怀。”
自那锦盒一现,我的视线便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上头挪开。就好似着了魔一般,口干舌燥、眼目黯然,耳边只剩下了自个儿剧烈的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地递出了手,颤抖着想要碰触那外层的花帛,去启那盒、一窥究竟。但无论如何努力,却怎也使不上力、用不上劲。一时之间,身不为身,指不为指,我不为我……脑海里猛然涌上了诸多莫名的喜怒、哀乐,一幕幕陌生的记忆宛如骤雨狂风、惊涛骇浪般蜂拥至了眼前。扼喉、窒息,怆然难耐、心神散落。顿时不醒了人世。
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和着衣、浸在药水之中。侧头枕着小叔公的手,馨香怡人、如沐春风。一点、一点的暖意、甘味,自水中慢慢渗上、遍袭全身。静谧、安宁,说不出的惬意。一时天地默然,夜色朦胧,月华如泄,烟雾缭绕,只有一旁的炬火“劈啪”作响,升着热气。
“暮儿,别动,继续睡着。这样就好。你的身子受不住更多的波折了。”小叔公似水般温存的细语在我耳边响起,轻柔地像是害怕会扰到这绝美的梦境一般。我心中一松,又沉沉地阖上了眼。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满地花开的颍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念及了适才之事,猛然回神,赶忙挣扎着从池中坐起。颊边大热,赧然问道:“麟儿呢?”
“他见你不适,先行告辞了。这会儿,大抵已回了客舍罢?”小叔公整了件干衣,小心翼翼地覆在了我的肩头。几缕艾叶的芳香自其中幽幽窜出。我淡淡地“嗯”了声,而后就失了言。太多的纠葛索绕心田,突然和小叔公单独相处,我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念及了昔时同他之间的亲密、无隙,不觉一时怅然、迷茫戚戚。小叔公一语未发,将干布递到了我的手中,便专注地替我顺起了发丝。他指尖划过的地方,时不时会残下了一缕缕的清香。怡人心神、令人陶醉。
“那穴一破,必定会引来诸多灾祸吧?”我沉吟了半晌,忍不住低声问道。
“嗯。”小叔公像是不愿多言,应声里隐隐含了些犹豫。
“要如何才能补救?”不自觉地对上了他那双空灵、透彻的眼眸,我暗自心虚,慌忙侧首,道,“思虑了很久,还是决意要为之尽力、耗神。暮儿愚钝,但设阵、破阵一道,兴许还能资上些力。”
“那不过是郭嘉诸人一意孤行罢了。暮儿,此事和你无关。你只需安然养病、调理生息……”
“我已知道那坟中所埋,乃是何人了。”我打断了小叔公的左顾右盼,一字一顿,较真地说道,“虽然我也知道如今的我,已与她没有半分瓜葛了。”小叔公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散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怆凉之中,隐隐透着怜悯、与凄凉。
“你终究还是忆起来了?”
“是。”我喃喃地应道。
“我的道行毕竟还是浅了点、及不上慈明叔父。”他说着苦笑连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充斥着几分愧疚,“要是法术上还能精进些,或许我的暮儿,就不用受这无妄、非人之苦了。毕竟,先祖的业障,早已同你无关了。”
“那朝氏,她、真是我的前世?”
“既是,又不是。暮儿,你需得谨记:凡人,都有牵挂。牵挂一深,即是业障。业障重重,开解愈难。若要说这些恩怨、是非便是前世,那你便有诸多的前世了。是故,这些旧事不需往心里去。”
他的一番言语使我豁然心朗。沉吟了片刻,我突然冲着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无论如何,眼见苍生涂炭、民皆失所,不为所动,于心何忍、于心何安?哪怕只是陌路之人,我亦无法视若无睹、置身事外!更何况,自决意出仕后,我便已择定了自个儿的前道……纵火海、刀山,碎骨粉身,再所不辞。”我说得极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那空灵的眼底里掠过了一丝露骨的痛心。
“这一点,我的暮儿倒是更像是公达教出的弟子。不过话又说回,有些事总是要有人挺身担当的。这假若就是暮儿的心愿,文若至死奉陪、绝不推却。”他莫名地调侃了一言,无奈的笑颜中隐隐漏出了几分欣然、几分宠溺。也不顾我是否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径自挽起了我的发,细心地梳成了髻。将那木簪儿轻轻插上。随即,顶真地收敛起了眼底的光华,正色道,“如今阵主已失,江龙渐黯。盲龙困顿,势必作斗、为祸,千百不止,万世遗祸。是故唯今之计,就只有断龙、斩龙一途可用!”一言凛然。我知此刻的他,已变作了大名鼎鼎、不徇私情的荀令君。
“断龙、斩龙?”我听了脸色煞白,大惊不已。要知江龙若断,下游干涸,寸草难生。届时乾坤倒卦,半壁不毛,为害极大。“是要绝这汉祚之龙?”晃脚之处,一片涟漪,我差点重又坐回了池里。
“赤壁乃江龙七寸。夜观星象,蚩尤横起。注定此地将有一场鏖战。届时必定以血筑基、沉尸阻流。若趁机施行法术破去大阵,放任水龙,则可趁机将之拦腰截断,使其不复生机。而后若拥立新主,重定天下,则能保得一世之安。这大抵就是郭嘉、周郎他们欲行的丢卒、保帅之计。”
“当真别无它策了?”
“也不尽然。若扼守开门、生门,不斩、不屠,而是在赤壁大创江龙之后,将之诱入死门坤地,绝其生气、不愈其创。重修都江堰、设阵法布道,或能将之降伏。只是,盲龙无目,如何才能将龙气引入巴蜀僻壤,方是重中之重、难中之难……”猛然想起了夏侯霸替师傅捎来的那张巴蜀之图,我顿时眼前一亮,忙不迭地问道:“此龙如为汉祚所系,那么若资一刘氏宗亲,于赤壁战后,立起巴、蜀之间,以欺江龙过引,则若何?”言语出口,我骤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师傅将图捎与我的本意。
小叔公听罢怔了怔,凝视了我良久,喃喃念叨:“瞒骗江龙?亏你想得出来。不过,暮儿说的或许可行。只是,这四年的时间里,要平高幹、袁熙诸人,扫尽乾、艮各地汉室旧党,夺取开门、生门,着实是有些紧迫。不仅如此,还要破去留侯所设的那困龙大阵,放归盲龙于大江……前道多舛,看来不得不与那郭嘉、再合作上一回了。”他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