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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高幹与袁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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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说甚么?”瞥见马岱一脸迷茫,我冷冷地重复了适才的言语,一字一顿道:“我只要你把我从这地方弄出去。对你马岱而言,当是轻而易举的罢了?”
“……这地方?夫人的意思是、您要去哪里?”不知是不是存心装傻,他作出了一副无法领会的模样儿。我皱紧了眉头,又在刀尖上多施了一份劲道。“像你这般的聪颖、剔透之人,当真没有看出甚么端倪?莫要说笑了。有些事你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罢?”
马岱挑了挑眼,在我的胁迫下,自顾自地整好了自个儿的衣冠。无可奈何、露着虎牙,冲我咧嘴一笑,回道:“如我所料,你果然不是高幹之妻。只是不知而今我当是唤你一声‘菡萏夫人’呢,还是黄天道‘天师’?”此人精明,逾我推算。
“把我从这鬼地方弄出去!”无暇同他说笑,我淡淡地重复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心知他在刻意拖延时辰,不由地暗起了几分杀机。
“好说,好说。天师息怒。您这是要去张鲁之处,还是夏侯霸那头?”马岱见我动了真格,命悬一线不敢再行敷衍。我右手尚不能动,左手持刃正抵着他的后心。无暇之际,便只得涨红脸、迫他替我束整腰带,理了衣衫。披上了他来时所用的敞袍,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额、与眼。稍一打点,便扶着他的肩,缓缓立直了身,道:“带我去见‘张鲁’。”皆在内城之中,我料定“张鲁”的居所不会距此太远,至多不过几墙之隔而已。马岱咬了咬牙,没有抗辩。他缓缓将我负上了肩背,出言支走了周遭的从仆。这才慢慢踱出了门。虽见他摆出了一副恭顺至极、不敢妄动的模样,但念及其人的狡黠,我丝毫不敢松懈手中的利刃。
此刻庭院里寂静一片,唯有秋蝉嘶鸣,池水荡漾。一波月华倾泻如洗。那些凉州的侍卫们得令后,俱都不在了,但四下的空气里却依旧散着几丝羊臊味、和马粪臭。显然这些人不过是退避三分,并未远离。此刻若着异动,指不定转瞬就会蹦出。见到这般景象,我不由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好容易按捺住了心下的起伏。会想到以这种方式脱身,不过是制住马岱后的一时兴起。但这时当真挟着他跨出门厅时,却突然感觉有些后怕了。毕竟未经盘算就行这般冒险之事,着实不是我的一贯作风。万一“张鲁”将我扣留汉中,岂不是刚出虎穴、又至龙潭?更何况,高幹也未必会轻易将我放过……思及此处,我将利刃置于口中、伸手摸出了小叔公给我的那只香囊,偷偷地塞到了马岱的手里。重又执回了靴刀,道:“若我无法脱身,就将这香囊交给曹氏诸人。知会他们一声,我还活着便是。”我在马岱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见他微微一怔,不由地轻笑了一声,附上了一言,道,“不需立时便去。好生收着就是。凉州若还有求于曹公、汉室,就必能派上用场的。”我坚信小叔公、和郭嘉他们既然打算图谋袁熙,就定有法子会与凉州马腾、韩遂结成同盟。到时候,不怕这马岱不向曹氏殷勤献媚。而我因着这“天师”的声名,纵使成功潜出,行到“张鲁”之处,恐怕处境只会比当前更加险峻。但无论如何,既然师傅在侧,便忍不住想要与那冒我父名的“张鲁”一争短长。
马岱似乎也猜到了其中的利害,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那香囊纳入了袖底。言语之间,不到片刻我们就转过了几层回廊,到了门前。眼见就要垮槛而过,出了邸宅,就在这时,马岱猛一战栗、止住了步伐,像是受了甚么惊骇一般。我心头一颤,顾首去看时,却正对上了高幹那双冰冷如霜的瞳眸!我但觉嘴唇一阵哆嗦,下意识地勒紧了马岱的脖子,掐得他咳喘连连,呼吸不畅。他见刃口又近,急忙大喊:“夫人、菡萏夫人!此刻就是杀了我马岱也不抵用。若是换做凉地诸人或许还会有所顾忌,但高幹将军哪会管我死活……挟我乃是徒劳。”言辞含糊,竟带了上了几分哭腔。听他立时改口,又称回了“菡萏夫人”。我急急自马岱肩背跃下。勉强立定,持刀横身,手指却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其实你适才就在这儿了罢?冷眼旁观,却不出手助我止住了这家伙……”见着他如此冷冽、淡然的模样儿,我握紧刀柄,满心恼怒地质问道。回想起适才的旖旎,不由地脸孔通红,羞愤难当,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高幹,你究竟想要将我怎样!”高幹并不言语,缓缓冲我伸出手。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立刃护在胸前。见我如此,他似有不快,扬了扬嘴唇、冷漠地挤出了一个唇语,道:“过来。”仅有两字,却掷地有声、重逾千斤,隐隐含着一股灼烈的怒气。我倔强地摇了摇头,兀自将刃口架到了自个儿的脖颈上!他当日留下我性命,而后又三番五次地救护于我,必定是因为我有可用之处。但我却不知他是否会因此任我离去。这是一场豪赌!高幹见状,眼里蓦然闪过一丝寒意。
谁知就在我全神贯注紧盯着高幹,慢慢往门扉退去时,侧立一旁的马岱突然发难了!我慌忙掉头,一个不慎间竟让他劈手夺去了手中的靴刀。面上一寒,见势不妙,只得拔腿就跑,径往外头冲去。但跌跌撞撞只迈了几步,猛然感觉右脚剧痛。一个趔趄、稳不住身,径自扑在了地上。慌乱顾首,却见着高幹的马靴正硬生生地踏在我的脚裸上头。双眸相对时,他突然着力,竟毫不客气地踩断了我的脚。骨臼一脱,我但觉眼前蒙黑、忍不住低吟了一声。转眼间,冷汗连连、口唇噬破。高幹像是嘲讽一般,高高在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冲着我微微扬了扬唇,似有挑衅,一言未发。我屏了呼吸,强忍着剧痛,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高将军、夫人,夜色已深,谨请安然休歇,今日恕我就此告退了!”马岱抓着头、献媚般地朝高幹一笑,讪讪退到了一旁。见高幹默许,他顿时两脚生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廊阁之间。瞧着那毫不留恋的背影,我直觉口舌苦涩,说不出的绝望不知不觉地涌上了心田。背着惨白的月光,高幹冷冷地凝视着我。目如寒潭,摄人心魄。我慢慢收拢手指,握成了拳,一点一点向后挪去。他却轻蔑一笑,突然伸手一抓,将我整个儿扛到了肩头。迈开步子,一路快走、径回了客室。闭上门,燃了灯,随手将我扔上了床榻。不知怜香惜玉,就像丢掷货物、沙包一般。右脚脱臼,触及吃痛间,我面色一黯,差点晕厥。他这才缓步踱到了榻边,大马金刀地就着边沿坐定,随手比划道:“若有下次,废你一腿,绝不食言。”高幹写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眼底里充斥着冷漠、与威慑。隐隐似有怒火暗蕴其中。我知他所说的断不是戏言,不禁心底发毛,怒气莫名,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反诘道:“士可杀不可辱,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便杀,刀起头落就是。你这般苦苦相逼,到底所为是甚!”他无声地冷笑,淡淡回道:“如今,你是我的人。”他写完忽然蹲下身子,支起我的断腿,任我的马靴踩在自个儿的膝头。隔革摩挲间,竟亲自替我接起了骨。脚裸一阵剧痛,但我却禁不住面上一烫、堪堪避过了头。紧紧捏着自个儿的衣襟,心底里百样翻腾,纷乱成片。
高幹将我的断腿小心支好、安顿妥当,漠然地瞥了我一眼,忽然就着薄衾草草地书道:“吾母、以及膝下一双儿女,如今皆受袁熙之挟,身处幽、冀之地。”语毕,他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地注视着我。我低头细看,但见一笔一划处勾得极是潦草。指尖透劲,似有丝丝的颤抖。
“……是受袁熙之挟?”我吃了一惊:难不成高幹就是因了这缘故才甘心受到袁熙的摆布?忍不住追问道,“不过,此事倒是同我何干?”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如刀锋般的尖锐、刺骨,冰寒难抑。我不知所以,茫然回视。这般对持了好半晌,他才缓缓着了笔,道:“我在袁熙的寝房里,见过你的画像。虽只惊鸿一瞥,但面目、神韵,绝无差错。”
“我的画像?为何我的画像会在袁熙寝房里?”我不觉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道,“不错,我是见过袁熙。不过只有邺外一面之缘而已,他为何会……”说及此处,蓦然发现高幹眼里尽是鄙夷、及疑虑之色,百口莫辩之下,但觉心底里泛起了丝丝无奈,“……莫非你凭此一物,竟擅自认为我乃是袁熙之人不成?”高幹摆出了一副不置可否的姿态。我却突然感觉词穷、语尽,不知如何诠释:姑且不论徐州往事。只官渡一役,袁熙架空了其父袁绍,鲸吞袁尚、削弱袁谭,着实是捞到了天大的好处。由此可见,我的从中作梗,不仅是便宜曹公,更是明目张胆地为袁熙助了一臂之力。至于册封张鲁、勾结凉地,事事未发,又怎能明了我实是偏袒曹氏、而并非袁熙内鬼?
“你是欲将我送去袁熙那边,换回令堂、及公子?”我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容。虽知这实是荒唐,却又无法叫他尽信。高幹微微颔首,继而却摇了摇头。眉关紧锁、指悬半空,也不知是何用意。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高幹若是能习得高祖那般的了无情面,置至亲于不顾,也就不会受制于区区袁熙了罢?薄情寡义,兴许才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自保之法。难怪郭嘉曾说“谋图霸业者,岂能怀揣琴心、而不弃?”如今看来,确是对高幹最忠肯的告诫。
“高将军,您不会真的以为袁熙此人,会视我的生死,重于整个儿的并州罢?”我心存侥幸,口舌上却不愿现出退缩。他轻轻摇着头,又落了笔:“袁熙的寝房里,只有你一人的画像,极尽传神、通达。见着你的第一眼,我就已认出,绝不会错。”
“这、这八成是圈套罢?”我愣了愣、迟疑着嘟囔了一句。几丝疑惑顿时笼上了心头。将我的画像独自放在寝房,还故意让高幹瞧见,这袁熙他究竟想干些甚么?突然想起那长箫随身、一脸温文的袁氏贵公,我但觉心中忐忑,思量莫名。
“不错,的确是他为我设下的圈套。”高幹淡淡地补上了一言,道,“但至少,天师你有作为饵食的价值。不过我并不打算将你送去袁熙那头。只因你、是我高幹归回汉室的退路。”一言惊悚:偷袭许地,迎奉汉帝!他果如小叔公、郭嘉所料,他身负这等野心。
“不仅如此,实则我还很想知道:为何袁熙千方百计要我留你一命……又或者,此事也并非是出于他的本愿,而是另存了别的甚么、始作俑者。”高幹挥洒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我的眼前却突然浮上了郭嘉的笑颜:悠然、苍凉,掺合了一抹淡淡的邪气、和寞落。
这一局棋,庞大得似远逾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