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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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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回神,烛灰余温,竟是已到了天亮。我一个激灵、慌忙坐直了身子,才发现不知何时自个儿居然依屏作眠,身上还覆着小叔公的外衫儿。抬头瞥去,不见他的踪影,只有适才的座席上余香阵阵、醉人耳目。不过郭嘉却仍处在原处,拈着黑子、盘坐棋局跟前,一副全神贯注、若有所思的模样儿。我但觉好奇、蹑手蹑脚地凑上一看:谁知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惊心动魄的残局,而是整个儿的空盘、唯有四隅的座子占星而定。就在这时,郭嘉突然反手抓来,一把将我扯到了怀里,紧贴着我的耳廓细细地嗅了起来:“荀令君有没有告诉予你,你的这身打扮,极是好看?不过我却只觉嫌恶、难耐,唯因这杏色、太过碍眼。还是青墨之色,称我心意。”他轻轻低吟着,勒住了我的腕。热意于脖颈处阵阵弥散,恍若蚁噬。我慌忙自他的怀中挣开,脸却不争气地涨得彤红、彤红:“莫非适才那局,是你赢了?”
郭嘉不予正答,只邪气地漏出了一笑。似有欢欣、似涵无奈,静默了半晌,他方才沉声问道:“天师你是冀望我拔头筹、还是令君得胜?”凝视着我的眼眸深邃若潭。我直觉一阵心乱,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左言他顾,道:“小叔公他人呢?”
“荀令君此刻就在大门之外,想必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许都那群官宦诸僚罢?”他深深瞥了我一眼,又径自坐向了棋盘,正色、捻子,一声轻笑道,“这些人被我俩搁上了整整一宿,如今火气当是不小了。”闻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叔公竟独自在外,我顿时心中忐忑不已。当下也不多问,抄起铁剑,冲门便出。好不容易七拐八弯摸到了郭府大门,眼见簇拥小叔公周围的人群在他三言两语间,居然已有渐渐离散之势,不由地兀自惭愧、隐隐失落。
“郭嘉同意放人了?”瞅见众人脸上的不甘,我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试探道。
“若无铁证,我郭奉孝岂会随意抓人?”小叔公尚未启口,那郭嘉却大大咧咧地跨门而出。行止之间,气势极大。墨衫飞舞、风卷残云,一干全副武装的曹氏精兵齐枪开道、侍立恭迎。他这一现身,顿时吸引了诸人的瞩目。
“此刻要是亲来的是主公,想必这群人早就尸骸不存、挫骨扬灰了。徐州也好、袁军也罢,人命草芥,不过是一群蝼蚁鼠辈,何足挂齿!只是念在卿等竭心辅佐汉室、效命天下,不得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奉孝这才勉为其难、应允了尚书令荀大人的提议,不绝人之后路。”他说罢毫不客气拦到了我与小叔公之间。众目睽睽下,一把搂住了我的肩头,故作亲昵道,“不过,还请荀令君莫非得寸进尺了。张暮将军既然自愿从了我,你又何苦于中作梗、誓不罢休?难道堂堂令君,还要习市井之徒,无耻纠葛、死缠烂打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时流言蜚语、议论纷纷,周遭似有不少人早就得知我乃荀彧未婚之妻一事。我滞了一滞,急忙回头,却看见小叔公的脸上泛起一阵铁青,呆板、苛严得像极了鬼相的面具一般,那是我从未识过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忍辱负重、磨砺涵养。突然面色一凌,朗声冲着郭嘉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请军师祭酒郭大人得了囤粮、钱帛之后、即刻放人!”其声极大,四下皆闻。
“这个自然,正所谓受人之禄,忠人之事,我郭奉孝又岂是不明事理之人?只不过……”说到此处,郭嘉有意顿了顿。唇边泛起了一抹邪气的笑意,冷冷环顾四周,见无人异议,这才悠然叙道,“只不过,诸位若是不知好歹、以身试法,那就休怪我郭奉孝秉公在后、替天行道了!文才武略,我确是不行。但是,屠戮、杀虐却最是在行。我倒是很想瞧瞧,倾巢之下,还有多少安卵能得全身?”一番言语软硬兼施、胁迫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皆听出其言下之意竟是要株连九族、问罪连坐,不觉纷纷变了颜色。顿时,鞠躬顿首,托言陈请,此起彼伏。似是迫切要去凑齐钱、粮,如鸟兽般散却了七七、八八。郭嘉也不拦阻,任由走留。待得人都离尽,他这才松手、放了我,冲小叔公轻声一笑,讥讽道:“奉孝恭贺荀令君不费吹灰之力、得以尽搜许都豪族钱、粮军备。有此后援,当可缓解我军燃眉之急。之于东平,糊养兵甲以至秋收,足足有余矣。这招釜底抽薪,当真是神妙至极。”
“要不是主公告急,文若又岂会出此下策?这群朝臣极是难缠,剥夺他们的粮仓、钱囊谈何容易?如今顺服,隔时必乱。更何况,此间一争,曹氏再无后续。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轻易妄动。”直至此时,我方才明瞭他俩纵使志趣不投、行止相抵,但暗地里竟是同气连枝、有无互通的!难怪当初郭嘉会说什么“和与不和,只是他一步棋子”诸如这话。只是不意他俩居然连我一并瞒骗、作弄。小叔公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不觉又补上了一言,“饵已放出,至于那袁熙会不会上钩,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事到如今,惟求能少累无辜,但图个心安尔尔。”姣好的眉目间尽是一派悲天悯人的颜色,不似造假。
“他既知你我不睦、汉室与主公相抵,必会分兵二策,以袁谭、袁尚钳制曹公精锐,迫并州高幹袭许以迎车驾。届时就要看荀令君,如何‘里应外合’,让那高幹有去无回了。”郭嘉似有所指地微微一笑,道。
“那也先要计定西地,一安‘张鲁’、马腾、韩遂之后,才是。”小叔公说及此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朝向了我,涩声道,“暮儿,我当真不欲令你卷入这些是非曲折、军国要务。”他欲言又止地噤了声。眼眸里浮光略现,映着一抹淡淡的哀愁。一瞬间,他重又变回了昔日颍阴、那悲天悯人的荀氏少公子。与适才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几日,钱粮收抵之前,你就暂留奉孝之处,静候朝廷传讯罢了?至于娘那边,毋须多虑,我自有法子妥当应对。”小叔公抬头望了眼天色,替我细细顺了衣冠、发丝,附耳轻道,“文若不能常来,暮儿要懂得照看好自个儿。近日之内,郭府内外恐是不甚安全,还是小心着意为妙。至于受命赶赴巴郡一事,之后奉孝会同你详说。按计行事,‘张鲁’之辈不足介怀。”我知他这般考量,未掺入丝毫的儿女私情。当下不觉失笑自身的浅薄,满面羞红、重重点了点头。“暮儿心中有数,还望小叔公安心、毋挂。”
“文若尚有要事在身,这就先行一步了。”他似是有些欣慰,冲我淡淡一笑,挥手而去。我急忙大步赶上,将覆在身上那杏色的外衫小心褪下、交还了他。“小叔公,天气凉,莫要着了风寒。”一瞬间,他怔在了当场。空灵的眼眸里透出了几丝莫名的感动。没有径去接那衣裳,他竟当着郭嘉的面儿,执起我的手,毫无征兆地在我的唇上落了一吻,如蜻蜓点水般、却掺着微微的颤意,“暮儿,隔日、朝堂再见。”说罢,他不再顾首,转身便消失在了街巷之中。行色匆匆,好似惧怕流连、忘返。
我窒了良久、缓缓转过头,却瞧见了郭嘉正一脸酸意地直瞅着我手里捧着的外衫儿。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若奉孝也能得到天师如此挂怀,那便是、死而无憾了罢。”忽然听到他提及了“死”字,我猛地心中一颤,咽声问道:“小叔公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我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敢言明。
“既是慈明先生亲传,其言自是不会有差的。”他淡淡地回道,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当年吾父不欲立我为嗣,便因他信这、眉断不寿之说。而今我杀孽愈重……不受天罚、不遭报应,于心何忍、于理何安?”随手撩起额前的乱发,那截朱砂般的眉头赫然当首、妖异万分。
“大约,当真如他所述、残喘不了几年了。”他若无其事地断言道,眼底里却掠过了一丝怆然。沉默了半晌,我低声释道:“何故大衍之数五十有五,却只取其四十九为用?圣人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坤之间,尚有鬼神莫测、凶吉不定之事,也并非一切皆拘于命数所定,是故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天师本性良善,不过这般不着边际的慰藉还是免了罢。我郭奉孝无力担当。”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出声打断道,嘴角边跟着泛起了几抹露骨的不屑,“走罢,主公班师之前,许都以内,还有不少地方需得我去清理、整肃。”见他引兵调头,竟似立时出行的模样儿,我急忙跟上,言语着怨,“一宿未眠,你也不去休息片刻?”
“兵贵神速、时不待我。”郭嘉说着脚步忽然一滞,回过头冲我悠然一笑,道,“原来、天师偶尔还是会惦念奉孝的。”那聊赖、慵懒的笑意里渗着丝丝寞落,我但觉心底里像是被刀剜、刃割了一般,全是痛楚。
和前日进城众人四下拥簇小叔公时截然不同,这回我们一路迈过街巷、穿梭城内,周遭的百姓竟如躲避瘟神般,面露惶恐、纷纷逃散。市集之上,不乏有人急于奔亡,踩翻商贾们的板车、箩筐。药草、瓜果滚落了一地,牛哞鸡鸣、嘶叫不绝。真不知道郭嘉昨日捕人时都干了些甚么伤天害理之事,居然叫此间民众畏惧如斯。但他却似毫不介怀,挂着一脸淡漠的冷笑、走在队列前端。迎风踏行,肆意踢去阻在脚前的羁物,仿佛眼前的诸人、诸事,皆是蝼蚁、皆是草芥。
若即若离地缀在他身后,能够察觉到各处的屋宅、院隅里不时有些许好奇的目光定在我的身上,惊恐之中隐隐掺合着轻蔑、和同情,与跟在小叔公身边时引得满身嫉羡、眼热,天差地别。我叹了口气,捡起滚落脚边的绣球、递还给了蜷缩一旁的稚子。那女孩儿吓得浑身哆嗦,也不顾那珠球,拔腿就往巷子里窜,趔趄之余还仰天跌了一跤。
“娘、娘说了要我躲开,只因你们皆是披着人皮、会吃人肉的恶虎!”那稚嫩的嗓音堪堪响彻,我却仿是受雷击一般,猛然滞住了脚步。
“走罢,天师。莫与顽劣之童一般计较。”耳边随即传来了郭嘉的催促,似夹杂了几分戏谑般的笑音,“自个儿择的路,终归要去行的。”他洒然而言。恍惚间突然想起了出仕那日,他曾以“顽劣”喻我。
原是这般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