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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郭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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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日来,曹氏的军士们都忙乎着为就谷、垦荒作起了周备。许地消息未通,军师决策不定。在荀攸的编导下,我虽官复原职、拜过了曹公,享着远胜于寻常士卒的优待,却成日呆在军营里头等着上头的布置、无所事事。那宫装女子醒了有些日子了,不过郭嘉却推说授受不亲、敌我有隙,硬是占了我的帐子、不愿与她相见。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卷了铺盖、腾出空帐,搬去郭嘉的原帐与她同住。谁知这些末支细节叫陈群等人窥见,在曹公跟前参了郭嘉一本:说他随军携带亲眷、女流,“不治行检,辱没体统”云云。大抵是他平日里得罪过不少人,加之那主事者陈群又与小叔公同乡、为党,这事便闹得沸沸扬扬了起来。最后甚至劳动到少主亲自出马。
那日,照常将那一脸冷漠的袁氏女眷扶起靠坐之时,无意间瞥到她凝望“鹄游”的神色似有几分异样。像是眷恋、又似厌弃,一晃而过、不甚真切。看那情形,绝不止是认得 “鹄游”尔尔。我当下心念微动,便将玉箫递给了她。她并不收纳,眼里掠过了一丝诧异。这些天以来,此子至始自终、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没有问及自个儿因何被救,缘何于此。转醒后总也沉着一张脸、垂目不言,阴愁逼人,也不知究竟在想些甚么。而我,自是无意将渡寿之事告知予她,便也只任由她去。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这支‘鹄游’本就是你的珍藏之物吧。”我冲着她勉强挤出了一个不甚明朗的笑颜。见她依旧一副无动于衷模样儿,只得继续说道,“其实,在袁熙那儿,我曾见过他随身所携的那支‘鸿翻’。与这‘鹄游’恰是一对。”她闻言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凝视了我半晌。随即幽幽叹了口气,接过了那玉箫、悄然抵至了唇边。一瞬间,仙音飘落、满目生辉。万物失色、幻象丛生。本以清丽、玲珑见长的短箫到了她手里却突然变得苍茫、萧瑟,戚戚楚楚,仿若塞外之雪、戈壁大漠。珠玉落盘、绮丽委婉,但却又金戈暗藏,豪情干云。流郑激楚,度宫中商。好似一曲陈文、半袭画卷,述、绘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凄绝流转、怆然悲切,叫人不觉黯然难抑。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妻卒疲且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踟蹰顾群侣,泪落纵横垂。关关幽相远,哀哀鸣相啼。殷心伤泣血,泪目与诀别。见汝西北望,吾何东南去。念卿旧日恩,幽恨不能语……”不知何时,帐外忽然有人跟着箫音低吟了起来。如泣似诉、幽怨难平,似怀心事满腹。
一曲未止,我竟泪湿了衣襟,仿佛当真瞧见了那对离了群的鹄鸟。延颈鼓翼、悲鸣相求,徘徊反顾,几番挣扎,却无能相携同行,徒见哀鸣……“见汝西北望,吾何东南去。”此诗何其应景。莫非她附着音韵的、竟是她与袁熙的往故、因缘不成?惶惶失神,沉吟不止……当我突然意识到和唱之人竟是少主时,他居然已经翩身立到了她的榻前。正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的一吹一奏。
“张将军,这位知音识曲、精通音律的佳人究竟是……?”少主说这话的时,冷峻、沉静的眉宇间竟透出了几分绝不相称的热忱。几似仰慕、几似憧憬,冀望之色、溢于言表。颊颈微红,衬着少许弱冠年岁的稚气。
“回禀丕公子,这位是、是……”直到此时,我方才意识到自己只知她是郭嘉的兄嫂、是他们袁氏族中的贵眷。但至于姓啥名什、何方人士、所适是的究竟是袁谭、袁熙却是无从晓得。仅凭一支“鹄游”并不能证明甚么。一时失去了言语,立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用眼角偷偷瞥了她一眼,示意她自个儿作答。
“一介婢女,不值公子亲自过问。”那女子也不施礼、淡淡回道。她似乎并不知晓少主的身份,当在少主跟前,依旧冷言冷语,神色傲然,哪有半点婢女、侍从那卑躬屈膝的顺服模样?不过好在少主也不介意,俏脸一红,似是会错了意,拱手歉让道:“吾乃沛国曹丕、曹子桓,途经此地,慕姑娘箫音而来。平日常自喻黄鹄,故突然闻听仙曲不觉感心动耳、激奋难抑。冀望能得援引知音,以报高山、流水。一时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一、二……”
“丕公子言重了,她确实是我婢女不假。只因前些日子在大战里受了重伤、不便挪移,这才落脚此地卧榻歇息、调养,不便给公子行礼。”眼见少主这般慎重,我心底暗呼不秒,赶忙护在她跟前、跳出圆场。言辞之间,也委婉地点出了所谓郭嘉“不治行检”的起缘。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果真误会尔尔。不过纵使是婢女,也总有个称呼、名头罢?不知丕该如何与姑娘见礼?”谁知少主竟不肯死心,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眼神热切,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手中的那支“鹄游”之上。
“郭氏,安平广宗人士。”她似有所觉,忽然握紧了玉箫。苍白的手背上隐隐现得青筋跃动、筋骨纵横,“公子只需唤我一声‘昭儿’就行。”
“昭儿?昭,日月之明也。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真是个好名字。细细想来,这倒是同天师的闺名‘暮’字相映成趣,为昼为夜,为古为今,为前为后……甚是着味儿。”少主琢磨了片刻,露出了淡淡的浅笑。我微微一怔,昭儿?郭昭?这是她的真正的名谓、还是一时信口雌黄?郭嘉化名“郭”姓,莫非也是因了她的缘故不成?念及此处,心里兀自落下了一片阴霾。
“那朝秦暮楚的‘朝’字,不是更为贴切?”郭昭无声一笑,言语带刺、似是讥讽他人的多情。她说得确然,我不好回护。不过幸好少主全不为意,面上的喜色还更甚了几分。似乎郭昭的个性,正合了他的脾胃。
此后,少主藉着种种借口,携着瑶琴、乐府,尽往这头跑,简直比百般聊赖的夏侯霸还要勤快上几分。好在曹公近日里都绕着幼子曹冲不停打转、安享天伦,也未留意到少主的动向。他素来谨慎,这般行事倒并有没惹起甚么不必要的纷争。明眼人都瞧出了少主的心思,但是那郭昭却仍旧一副寒若霜雪、爱理不理的模样儿。她的这份冷漠并非恃宠骄恣、孤芳自赏,而是源自心底的熟视无睹,任谁示好皆无差别。似乎天底下除了音律、乐谱之外,就没有能叫她稍动声色之物了。不过尽管如此,少主却没有退避半分,仅是徒增了少年人的羞涩尔尔。好几回,他捏了半天、浸满汗水的珠玉饰物、果脯糕点都没能亲自送出,最终只得丢给我作了赠礼。偶尔也曾见到他宵立风中、拈花出神。但面对郭昭时,却素来只谈音韵、诗赋、从不他顾,甚至连寻常的嘘寒问暖都被刻意省去了。
对于我将“鹄游”转赠郭昭一事,夏侯霸虽有微词,但打自听过了她与少主的琴箫合奏后,自知那是物尽其用,便片语不提了。立春过后,他不知从哪里替我搞来了一把铁剑、硬要塞我。形式、色泽、分量皆同以前的那柄极为相似,也未曾饰物。朴质、坚韧,着实可以以之御敌、陷阵,想来也费了他不少心思。相比华而不实的玉箫,我倒是更为中意眼前的这柄铁剑。当下也不推托,拜谢后便径自收下了。毕竟兵刃若不称手,临阵对敌则会少了许多胜算、生机。身而为将,这才是最为顶真的。
春开、打春,大军耕播。曹公遣了夏侯渊、张辽两将前往东海攻打散部昌豨,而我则得了汉室传令,要我即日赶赴许都、听候朝廷懿旨。估摸着此事大抵是和册封巴郡“张鲁”相关的。同行的,有夏侯霸、和郭嘉诸人,也不知他们是受了甚么任命。郭昭重伤未愈,不利跋涉,我只好暂托少主觅人照看。少主极是乐意,一口便应揽了下来。至于她痊愈之后,是不是会伺机逃回北岸,我懒得多管。毕竟以她的身手,若非当面对阵,险有人能将她拦回。
临行前的那夜、军议散去后,同嘲风嬉戏了好一阵子,我才恋恋不舍地摸黑折回了营帐。行至半途,忽见眼前撒下了数尾黑羽。抬头去看,才发现郭竟伫立在前方的帐顶之上,像是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目及的灯火阑珊处。倾耳辨识,那儿正传出“鹄游”的低吟。蜿蜒曲折,时隐时现、若有似无。我踌躇了片刻,刚打算悄然离去。谁道这时脚一趔趄,竟被他一把捞到了上头。拦腰一捧,激起了阵阵雀腾、扑闪不已。
“别惊动了她。”郭嘉附着我的耳,淡淡地说道。几丝药香黏留在了我的发鬓之上。他的视线从未挪动,像是痴了一般、怔怔地凝望着郭昭所在的偏帐。我稍一沉吟,转头轻道:“明日一别,各奔东西。也许此生再会无期。当真不去见她一面么?”他静默不语。直到曲终人散、余音消退,夜色沉落,才慢慢醒过神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有些人,不如不见。”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白濮,那个宁可处处躲避着我,也不愿同我相见的少年。是否郭嘉此刻的心境,譬如当时的白濮?我但觉一阵黯然,低声道:“或许,她会想要见你。”隐隐记得郭昭曾说过,她无意知晓袁买的下落。但我始终觉得这不过是她一方的托辞罢了。
郭嘉听了嘶哑一笑,像是自讽、似含苦涩。“天师,你不曾替她相过命?”
“官杀透干,二夫争合。七杀独盛,羊刃在身。”我摇着头,轻声念叨。突然大惊失色,紧抓了他衣襟,微微战栗,“难不成她竟是、竟是……”
“不错,乱世之中,这正是凤仪天下之相!”
凤仪天下,百鸟稽首!
四海以内,俯首称臣。
“凤仪天下……我喃喃地重复了好些遍,深深吸了口气,却依旧按捺不住心底的悸动,“道不同、道不同,是故终难共行。”
郭嘉一语未发。断眉之下、暮霭沉沉。
原来天地不仁,亦有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