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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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进藤光面前的是一副棋盘。
阳光自敞开的拉门从外头照进来，洒落在棋盘上，显出棋盘历经悠久岁月的斑驳痕迹。这棋盘用得太多太久了，不过进藤一直不舍得换，平时在家打谱和客人对弈还是用它，只是现在用它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要等的人还未出现，进藤靠在椅上，开始闭目养神。活到他这把年纪，近来的事总是记不住，但许久以前的经历却不时闯入回忆中。像现在，他看着棋盘，想起一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只鬼魂，他与那个鬼魂的相遇也是因为一副旧棋盘。
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早已将昔日不谙世事的少年磨练成一位沉稳的老者，可是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穿白狩衣戴乌帽的鬼魂，仿佛他们的相遇还是昨天的事。
“佐为……”进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佐为最后在他梦中出现，微笑着将一柄折扇递给他，到现在过了数十载光阴，他都没有再梦见过佐为。他想，佐为大概真的是成了佛，所以不会再到他梦里来了吧。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房间的门，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进藤看着少年有一瞬的失神。少年眼中飞扬的神采，嘴角自信的笑意，进藤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样的毫无畏惧勇往直前。
然而，此时的进藤却没有像普通老人家那般陷入了怀念年少时候的伤感情绪中。这一辈子，他走过许多的路，得到了儿时做梦也不曾奢想过的荣誉，他想做的，要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可说今生无憾。
现在，他只想再下一盘棋，如此而已。
“爷爷，”少年对进藤说，“塔矢老师来了。”
进藤本来打算起身迎接好友的到来，却被塔矢喝住。
“进藤，你坐下就好了，别乱动！”
“塔矢，你不用这么紧张！”进藤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
“你还说，你怎么不留在医院？医生不是说了吗，这个时候你一定要留在医院观察。”塔矢毫不客气地坐进藤对面坐下。“想不到你居然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跑了回家。”
“呆在医院挺无聊的，什么也做不了，也住得不习惯，还是在家里好，要是真有个万一，也比在医院那种冷冰冰的地方——”
“别说那种不好的话。”塔矢马上打断进藤。
“好了好了，”进藤微微笑了笑，这个时候他不敢大笑，甚至不敢做稍大幅度的动作，因为一个剧烈的动作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想，自己大概时日无多了。“我不说就是，难得你一场来到，我们下盘棋吧，棋盘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休息，不该太费神。”塔矢不禁皱起眉，抱怨这个不爱惜自己的病人。
进藤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塔矢，眼中流露出一种属于棋手的坚毅与认真的目光。
塔矢与进藤相识几十年，一起对了无数的棋局，怎会不懂进藤眼神背后的含义，他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我明白，不过只下一盘，这局棋结束之后你要给我好好休息……最好还是给我回医院呆着。还有，”塔矢嘴角一扬，换上自信笑容：“不要以为自己是病人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放心，就算我是病了也不会让你的。”
进藤专注于纵横交错的棋盘以及散布于其上的黑白星点，尽管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思维已经无法追上塔矢的步伐，但是此时，只要听见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平静和满足的感觉就会盈满内心，现实中种种病痛的折磨，全部都隔绝在这片幽玄空间之外。
不知道多了多久，进藤觉得眼前看到的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大概是累了吧，进藤想。趁塔矢思考的间隙，他干脆闭上眼歇息一会儿。
当进藤重新张开眼抬起头，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几十年的好友兼对手塔矢亮，而是——
“佐为……”
进藤忍不住低声喊了出来。
一如从前，佐为端坐在他的对面，手执一柄折扇，浅浅地笑着。
“我是不是眼花了？”进藤喃喃低语，问自己。
佐为没有出声，只是抬头望向进藤，一如当年出现在进藤梦中那般。佐为眼中盛满了温柔，在他眼里的进藤光仿佛不是叱咤棋坛的老人，而仍旧是当年天真无畏的少年。
“佐为……”进藤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点湿润。“你看，我现在已经做到了，不但踏进了职业棋手的世界，而且和很多顶尖的棋手站在了一起，不，甚至超过了他们。对了，我还拿到本因坊的头衔，是不是很厉害？当然，我绝对没有丢秀策的脸，还没有人能从我手上拿走本因坊的头衔……佐为，这些你都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很想再见你，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不不，其实，我只是想再跟你一起下棋，佐为……”
“小光，”传入进藤耳中的是久违的醇和轻柔的声音，“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进藤一怔，旋即了然。
佐为眼底泛上一丝哀伤：“想不到我们再次见面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这项工作可以由别人代替，但我还是想亲自来接你……接你离开这这个世界。”
进藤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再低头看看眼前的棋盘，沉吟片刻，才对佐为说：“没关系，对于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嗯……要是能下完这盘棋就更好了，不过也无所谓，我跟塔矢已经下了大半辈子无数的棋，也不差这一局，我想他应该会理解的。”
“小光，”佐为有些讶异，“你真的长大……”
“当然！”进藤擦擦眼角的泪水，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已没有皱纹，那只手，变成还是连棋子也拿不稳时那只稚嫩的手。一瞬间，进藤觉得，神大概现在才听见他数十年前的心声，让他回到跟佐为最初相遇的时候。
“佐为，我们走吧，在你的世界那里，我们还能一起下棋吗？我要跟你下几百几千几万局的棋……”
“啪——”
忽然，扇子掉落地上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原本给进藤握在手里的纸扇滑落在地上。
“进藤……”塔矢抬起头喊了对方一声。进藤只是靠着椅背，低下头，似乎是在思忖下一步棋。由于得不到任何回应，塔矢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进藤身边，在进藤耳边轻轻地再唤了一声。
“进藤。”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塔矢心里一惊，正想伸手去扶进藤，余光却瞥见庭院中好像有两个人影，他连忙转头望向映满夕阳霞光的庭院。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是古装打扮，白色的狩衣和高高的乌帽子，长发轻飘，清秀的面容上充满温柔的笑意，他正低头跟身边一个少年说着什么。
少年扬起脸，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金黄色的刘海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夺目。
“进藤！”塔矢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那少年竟是数十年前和他初次相遇对局的少年进藤光。
对方似乎察觉到塔矢的目光，转过身来，朝塔矢缓缓弯腰行礼，似乎在向他这个对手致敬。
然后，在漫天赤红的夕照下，庭院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淡去。
“等等，进藤！”
塔矢冲到门外的廊下，但庭院中的两人已经杳无踪迹。
“难道……”塔矢恍然，急忙转身回到房间里，站在进藤面前，慢慢跪下身，然后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手指探在进藤的鼻子下。
果然……
第二天，进藤本因坊骤然辞世的消息成为了日本棋坛的头条新闻。
这些天，棋院门前总是被前来采访的记者挤个水泄不通。塔矢站在楼上，垂眼望着楼下的喧嚣的人群。房间里的后辈都不敢打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掩嘴低声细语。毕竟，大家都知道塔矢名人和进藤本因坊是向来既是宿敌又是挚友，进藤的离世一定给塔矢很大的打击，何况进藤生前最后一局棋的对手还是塔矢。
但是塔矢内心却没有别人想象中来得悲恸。他总是想起那天在庭院中见到的小小的进藤光，还有他向自己鞠的那深深一躬，而那时候在进藤身边的古装人，大概就是进藤曾说起过的藤原佐为吧？如果进藤是带着那样喜悦、满足且满怀希冀的表情和佐为离开这个世间，那他这个友人还有什么可以替进藤遗憾的呢？该遗憾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吧。
塔矢抬头望向悠远明净的蓝天。蓝天下，几缕白云浮过，塔矢亮心里是一种莫名的平静和难以言明的失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