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断魂台(下) ...
-
皇姐登基那日,遵照先帝遗训,我官拜一品大员,封号“禹王”,一跃成为与当朝白家分庭抗礼的皇亲国戚。穆青辰身为帝师,极受隆宠,真真正正地做到了不离御前,不违诏命。
皇姐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做君王,比起朝堂琐事,更喜欢摆弄女儿家的玩意,诗词歌赋,刺绣烹饪,拾掇花草之类的。
她爱着穆青辰,是女人对男人的期待,是儿女情长的缠绵,穆青辰喜欢她,是臣子对帝王的效忠,是师父对徒儿的关怀。
这种不对等的情感付出让皇姐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到最后只能用帝王的权利将他捆绑在自己的身边。
大婚之日,皇姐在镜子前撂开火红的盖头,对我嫣然一笑,“璃儿,我美么?”
我垂目屏息,“很美,帝师一定会喜欢的。”
皇姐用火红的指甲挑起我的下巴,指尖刮得人疼痛,“璃儿,我知道你不愿我与他结为夫妇,因为你和我一样,爱着他。”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夜,我光着双脚站在太液池冰凉的湖水畔,提着玉壶大口大口地喝酒,任凭乌黑的秀发随风张扬开去。
皇姐啊皇姐,他是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鲲鹏,他是云海中肆意舞动的蛟龙,你怎能用枷锁将之束缚于紫辰宫的方寸之间?
可叹,一切回不到从前。
初初见淡衣,是在前往琼州封地的途中,那日雪很大,路边酒坊里人迹廖廖,门前挂着几盏破旧的纸皮灯笼。
我透过摇摆的烛光望着他光洁的侧脸,一曲《解三酲》唱得悱恻悠然,“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得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难过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哪里有明珠十斛,来赎云娘。”
当年自己怕寂寞,觉得淡衣也是寂寞的人,遂将他赎下陪伴身旁。
此后多年,封地上的日子一如茶水般的平淡,少有的爱好便是弄点风雅之事,好比聆听词曲,泼墨弄画,夜里兴致所致便让淡衣在古藤荫下弹奏琵琶,共对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人们说,景帝因爱生妒,怕女人接近自己的皇夫,已经遣散了宫中所有的女婢,这些人中无法维持温饱者有之,堕入青楼者有之。
蓝姬是塞北驻远大将军蓝翎的长女,某日在御花园内与穆青辰相遇,在不明对方身份的情况中,贸然折送了一枝海棠花,第二日便以惑乱宫闱的罪名被赏赐三尺白绫。
蓝大将军震怒,进谏景帝为其爱女讨个说法,却被大声斥责,此举让朝野内外的军将甚为心寒。时逢迦蓝国的蛮邦多番兴兵侵扰,朝廷派发的粮饷又远远不够,几次对垒皆处于下峰。
人们还说,景帝不喜朝政,独爱月落紫辰飘香苑,寻觅牡丹绿叶章台柳,大兖五百多年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夜正浓,凌霄殿,华灯异彩,歌舞升平。
我身着黑金色的龙袍隐坐在晶莹珠帘之后,披风面是用五彩丝线勾勒出的春日牡丹,一根彩虹琉璃钗恰当好处地飞入云鬓。淡衣陪伴在侧,青衣袅袅,墨发如染。
白家与蓝家的人分坐于左右上首,他们都是助我登基的功臣,后头的官员依次按官阶大小入座。
“今日乃家宴,诸位爱卿随意。”我举起酒杯,隔空饮尽。众人应声道,“谢陛下!”
赴宴的人开始热络起来,彼此寒暄敬酒。几位年轻的官家公子私下打量我,议论淡衣,他们不知道,淡衣的相貌是如今大兖皇宫里最大的忌讳。
内务总管老曲从偏门走入殿中,后头鱼贯而入一串貌美男子,红红绿绿拜倒在龙椅之下。宰相白弋之上前,“陛下,这些美公子都是各级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个个玲珑剔透,可以随侍御驾左右。”
我淡淡道,“朕身边有淡衣一人服侍已经足够。传朕口喻,赐他们每人黄金十两,明日遣返回乡。若是有心报效朝廷,三年之后可以参加御前殿试,择优入取。”
白弋之又道,“前几日的联名册表和如意馆送来的画像,陛下还没有批复,依照祖制,大婚的事宜还需趁早操办。”我看过那如意馆的画像,白家和蓝家的人占去了半边。
我挑眉,“怎么,景帝刚走,诸位爱卿就急着要朕枕千人?朕虽贵为帝王,终究还是女儿身,婚姻大事还是要挑选自己中意的人,不喜欢别人多加置喙。”
白弋之望了一眼淡衣,低头道,“老臣不敢。”我看到白濯唇边勾起朵笑,极美。
当晚,我推开紫辰宫的大门,望见一人裸露半身泡在池中,目光所及是腰腹间缠绕的一块白布和被水波濡湿的青黛。周围雾气缭绕,和着九味药子的熏香,引人昏然欲睡。
我在池边坐下,无声地看着对方。
宛如感受到我的气息,他缓缓睁开双目,“那日在午门断头台,你应该杀了我的。”
我随手往池中撂起几串水花,“姐姐葬入帝陵了,旁边还有个空棺,是为你准备的……如果,等到那一天,你还愿意的话。”
他笑得凄然,目光没有焦距,“今日不杀我,日后他们还是会逼你动手。”
我摇头,“不会,穆青辰在午门那天就已经死了,现在紫辰宫里住着位倾城公子。等身子好些了,我会送你去麒麟殿,那里地处幽静,阳光明媚,很适合休养生息。”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前方,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挥手在那双美目前晃了晃,收手的时候有些发颤。
白濯在殿外等我,倚靠在长廊处的栏杆上,举头望月。
我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怒道,“你能想法子让他逃脱死刑,朕很感激,可是你为什么要弄瞎他的眼睛?”没了眼睛,他如何能再做朕的帝师,如何能再执笔写书?
白濯捂脸笑道,“在紫辰宫里被困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帝师。淡衣的相貌和穆青辰有七八分相似,那些朝臣们私下正议论着呢,倾城公子绝对不可能回到朝堂之上。陛下心里也不愿他看穿这份多年来的心思吧,就如同陛下今夜坐在珠帘之后,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一样。”
我惊讶于此人的观察细微。皇姐死后,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心里害怕青辰会恨我,死亡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我却剥夺了他的。
白濯猛地抓过我的右手,低首在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折断翅膀的鸟儿是不会离开自己主人的。很快,连我也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