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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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傅红雪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叶开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而如今，这仇恨已经变得滑稽可笑。他走路的姿势依旧奇特而笨拙，但是他一直在走，并没有倒下去。
人生就像是一场骗局，过去他虽活得痛苦，却至少还可以为自己的身世骄傲；而现在，真正背负着这份仇恨的叶开，早已宽恕了仇人。他却，成了一个根本不知自己是谁的人。
就算他死在路上，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不会有人在乎他。
冬日晌午的阳光淡漠地洒在他身上，傅红雪拖着腿走到城外。北风卷起离蓬，荒凉孤寂。他举起那柄形状奇怪的漆黑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说过，只要这把刀出鞘，便要见血。
然而这一次，却破例了。
他的刀被一个陌生人用短棍打了下去。傅红雪震惊地盯着这个粗布衣衫的陌生人，他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快的手法！陌生人虽粗服乱头，傅红雪却从未见过比他更英俊的男人。只是，这男人的面容冷峻如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竟犹如一匹孤独的狼。
“滚开！我死活与你何干！”傅红雪吼道。
陌生人冷笑一声，“你的死活对其他人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你就算活着，也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只是，不愿见你污了这把刀。”
他原本就是一个复仇工具，如今他连一个工具的价值都没有了！男人的话刺中了傅红雪的痛处，他嘶啸一声，挥刀而去，迅如闪电。
锵然一声，刀锋已折，竟是断在陌生人手中玩具一般的短棍上。
傅红雪的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他跪在地上，勉力隐忍道：“我已经不会再痛恨任何人了，我也不会恨你……”
“可是，你也不会爱任何人。”陌生人却道，“这世上痛苦的人有很多，不止你一个。”他仿佛回忆起了很遥远的事情，冷峻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了一丝痛苦。
他低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傅红雪，目中闪过一丝怜悯。
“去江来客栈吧。”陌生人道。
北风夹杂着飞雪，砸在羁旅客的脸上，灌进他们的衣领。这样苦寒的天气，任谁都想钻进酒馆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烈酒。
傅红雪掀开酒馆的棉布帘子，迈着比以往更加笨拙的步子，走了进去。他的脸冻得惨白，两鬓粘着冰凌，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披风，上面也落满了雪。
酒馆里已坐了不少旅客，都有一眼没一眼的扫过他，脸上大多带着鄙夷之色。傅红雪穿戴的太过寒酸了，而且还是个跛子。没有人来招呼他，他径自向里面走去，酒客们挪动凳子自动为他避开一条道，他仿佛没看到一般，坐到了一张空桌子前。
小二这才懒洋洋过去招呼。傅红雪的身子冻得发抖，只是说：“酒，给我酒！”
很快热气腾腾的老烧酒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倒了满满一碗，捧在手里，用鼻子嗅着，然后咕嘟咕嘟地灌进喉咙。店小二瞥了他一眼直咋舌，刚热过的酒这客人便一股脑喝下去，仿佛根本不知道烫似的。
傅红雪确实感觉不到热度，他也感觉不出味道。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冰，除了彻头彻尾的寒冷，对其他的一切都麻木不仁。
他一碗一碗地喝，一坛一坛地喝，喝完了就呕吐，却怎么也醉不了。有人拉他衣服，他睁开痛苦的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店小二道：“客官，您这么吐下去，小店的生意都做不成了。您喝得够多了，还是结账走吧。”
傅红雪冰冷的脸却突然露出一丝讪笑，“我没有钱。”
“什么？你这是说笑吗？没钱还要酒喝？”那店小二脸翻得比书还快。
几个小厮顿时围了过去。傅红雪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大笑着，“我没有钱……我是无赖……我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人……哈哈哈哈……”
“把他拖出去，衣服扒了抵债。”掌柜的厌恶地命令，几个小厮立即准备动手剥他本就单薄的衣衫。
但是他们却被一只手阻止了，这只手里拿着一锭银子。
一直坐在酒馆最里默默喝酒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傅红雪面前，对店家道：“他的酒钱我付了。你们再切些牛肉，拿些馒头来。”
这客人来了许多天，一直不像其他酒客那般喧哗，身上还穿着件厚实的貂裘斗篷，那店小二立刻称诺去了。傅红雪依旧痛苦地笑着，抱着酒坛子不放，他的身上、周围的地上满是污秽的呕吐物。
付钱的男子移开了步子，傅红雪本以为他走了，却忽然感到身上一暖。
他一抬头，男子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身上的貂裘斗篷却已不见。傅红雪呆呆地看着男子，自己披着的斗篷上，还有残留着男子的体温。
男子的眼角布满了皱纹，然而却并不让人觉得苍老。或许是因为这双眼睛总是温柔愉快的，以至于连那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活泼灵动。
饭菜端了上来，男子道：“你该吃一些东西，这样空着肚子喝酒，很伤身体。”
傅红雪并没有动，男子却也不再劝他，只是自己拾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傅红雪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人吃馒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吃东西的人。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品尝美味珍馐，他只是吃的很满足，很充实，很享受，就仿佛再平淡的生活，他都能找到乐趣一般。
傅红雪这样看着他，渐渐也觉得，这馒头似乎十分可口。他抓起一个来，呆呆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开始没有味道，后来，他觉得很甜。可能是之前的酒喝得太苦了吧。男子看他开始吃东西，竟欣慰地微笑起来。这笑容让傅红雪觉得很熟悉，他想起了叶开，然而叶开的笑容比这人更轻松一些。
傅红雪把一个馒头吃完，开始觉得饿了，也难怪，他赶来江来客栈，路上三天粒米未进。他一手抓起馒头，一手抓起牛肉，狼吞虎咽起来。男子看他开始吃东西，笑了，自己却不再动筷，只是又开始默默喝酒。
傅红雪身无分文，男子把他带到客栈二楼自己的房间。傅红雪一直是个孤独的人，他对仇人之外的人丝毫没有兴趣，所以也没有询问别人姓名的习惯。
而此刻的他，只想毁了自己，更不愿让人知道他是谁，他的过去。
所幸的是，这个男子什么都不问。
他让店家送来了热水，给傅红雪洗澡。傅红雪只是浑浑噩噩地听从。不过沐浴之后，傅红雪的心情倒平静了些。屏风上搭着男子送来的衣物，他穿戴在身上，发现有点长有点窄，不过十分干净。
走出屏风，男子正坐在桌旁，居然还在喝酒。
傅红雪道：“没想到你竟是个酒鬼。”
男子笑了，“难道我不像个酒鬼？”
傅红雪道：“你酒喝得很慢，看上去好像不如那些豪饮的人，但是他们都喝醉了你却仍没有醉。其实你喝的酒比他们都多。”
男子道：“酒要慢慢地喝，才有味道，才不容易醉，酒鬼都懂这个道理。所以，你不是个酒鬼。”
傅红雪道：“你说我不是酒鬼？我喝的酒比你还要多！”
男子淡淡道：“你不过是个想喝醉的人罢了。”
傅红雪的心又仿佛被人揪住一般隐隐作痛，然而男子却言尽于此，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傅红雪突然有些感激，他发觉这男子要比在城外遇到的那个陌生人温柔得多。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小客栈？”傅红雪对男人产生了好奇。
“我住在这里，等一个朋友。”男子道。
“他还没来么，你们约的是什么时候？”傅红雪问。
“我们并没有约定。”男子道。
“你们没有约好？那他怎么会来？你为何还要在这里等他？”傅红雪惊讶道，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来不来都没关系，”男子却微笑道，“这么多年，只要我想他了，就会来这家客栈。他若想念我，也会来这家客栈。有时我们碰上，便大醉一场。”
傅红雪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那个指点他来江来客栈的陌生人。
“这就是朋友么。”许久，傅红雪才喃喃道。
“对。”男子温和地看着他。
“我从来……都没有朋友。”傅红雪道。
男子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并不问，然而那温和的目光，却让人感到被关心着的温暖。
“一直以来，我都只有仇恨。”傅红雪怅怅地说。“现在，我连仇恨都没有了。”
真是个寂寞的人，男子心中轻轻地叹息。
傅红雪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脸上的肌肉仿佛绷得紧紧的，时不时抽动着嘴角。
从傅红雪一踏进客栈，李寻欢就看出，他一定刚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年轻人，遇到扛不过去的痛苦，往往会借酒浇愁。他年轻时也是如此。傅红雪虽然是个跛子，但走起路来却能看出是个练家子。克服自己的不足，比一般人追求的更高，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然而，能击溃这样一个坚毅的年轻人的，又该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折磨？李寻欢看在眼里，心中怜悯他，却不忍再去碰触他的伤心事。他只是忧心地看他喝酒，直到看他将受辱，才出手阻止。
他对这个年轻人有着一种天然的好感，或许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让他想起了那个朋友。那个被凄凉的身世，背叛的感情折磨，却依然没有垮下；外表如冰内心似火的朋友。
傅红雪的悲伤，让李寻欢感同身受。
他为他买了酒菜回来时，傅红雪仍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望向窗外。
李寻欢柔声道：“吃一点东西吧。”
傅红雪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身子依旧僵硬的如同一块木板。他的情绪仿佛很激动，肩膀在细细地颤抖不止。
李寻欢看得心痛，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却不料，傅红雪猛地转过头，脸上竟是狰狞之色！
“马空群！我要杀了你！我要报仇！”他骤然跳起，咆哮道，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已经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李寻欢的手一松，饭菜全洒落在地上。
他被傅红雪顶在了墙上，颈上的剧痛让他明白傅红雪已经使出了全力。傅红雪的眼睛变得血红，目光中满是嗜血的仇恨。方才那一声“马空群”，让李寻欢意识到，此刻的傅红雪只怕是神志不清。
李寻欢的眼前越来越黑，飞刀已握在手中，然而李寻欢却只是将它越攥越紧。
这一刀，若不射在要紧的地方，是绝阻止不了已陷入疯魔的傅红雪的。然而，傅红雪本是无辜的，对这样一个被逼得如此痛苦的年轻人，李寻欢又怎么下得了手。
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耳边的嗡嗡作响仿佛也远去了。
始终不肯出手的飞刀，终于，掉落在地上。
圆圆的落日燃烧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金红色的霞光渲染了整个西方的天空。几只野鹜的鸣叫打破了荒野古道的寂寥。
傅红雪趴在窗口，愣愣地望着夕阳西下的壮阔景色。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苍白的脸，看着来人。
“他已经醒了。”来人正是当初在城外见到的那个用短棍的英俊陌生人。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
傅红雪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隔壁的房间。
他听到了咳嗽声，但等他跑进屋时，这咳嗽声就一下子止住了。
床边摆着烧的旺旺的炉子，傅红雪觉得很热，然而坐在床上的人却裹着貂裘斗篷。
李寻欢看见他，便微笑道：“阿飞和我说了你的病，他说用真气给你暂时压住了，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傅红雪默然道：“好些了。”
李寻欢顿时舒了一口气，原本微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中也满是温柔的笑意。
“那几日我见你目光涣散，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道这病。现在知道你没事了，我就放心了。”他道，“你记得发病时候的事吗？”
傅红雪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
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如释重负，他柔声道：“我身体一直不太好，冬天时候咳得厉害。这次也突然就发病了。幸亏阿飞他来了，倒把咱们两个都救了。”
傅红雪震惊地凝视着李寻欢。
“已经是什么时辰了？”李寻欢望了望窗户，窗户却被阿飞关严了，隐约透了些暮色。他温言道：“大概不早了吧，你不必陪我，和阿飞下去吃晚饭吧。”
傅红雪站了起来，然而却不是离开，反倒是走到了床边。
他把一柄三尺七寸长的薄薄小刀，递到了李寻欢面前。
“我不记得发病时候的事了，但飞剑客全都告诉了我。我差点杀了你是不是？”傅红雪望着李寻欢道。
李寻欢先一怔，随即叹道：“不，你并不是要杀我，只是把我当成了你的仇人。”李寻欢本以为阿飞不会多事，却没想到他竟告诉了傅红雪。
“可若不是飞剑客及时赶到，你已经死在了我手里。”傅红雪道。
“我不会死的。”李寻欢安慰道。
“你会的！飞剑客说你差点就死了！”傅红雪突然哭道。
李寻欢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拭去傅红雪脸上的泪水。
“你那时为什么不用飞刀呢……你用飞刀的话，就可以得救了啊……你都快被我杀死了，为什么还不用……”傅红雪突然把脸埋在李寻欢膝头，哽咽道。
李寻欢苦笑了一下，用手轻抚着傅红雪的背。
门外响起远去的脚步声，应该是阿飞下楼去买饭菜了。
三日之后，李寻欢雇了一辆马车，回关外去了。
傅红雪望着远处马车扬起的烟尘，道：“飞剑客，叶开，就是被他养大的吗？”
阿飞道：“当初李寻欢答应过白天羽，把飞刀传给他的一个后人。后来叶开被送到叶家后，白夫人就来求李寻欢把飞刀传给叶开。那孩子小时候不爱说话，前一段时间看见他，开朗多了。”
“叶开的确很幸运。”傅红雪突然道，“多谢你，飞剑客。”
“你该谢的人不是我。”阿飞笑道。这样的笑容，竟让他冷峻的面容变得如此温柔。
“我要去一趟扬州，你有何打算？”阿飞问。
“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傅红雪道。
“朋友？”阿飞不禁反问。
“对，”傅红雪亦笑了，“他是我的朋友，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