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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楚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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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国被灭,夭桃这最美丽的战利品,由最精良的楚王近卫相护,跟随在楚国大军的旗旄之后,艰难跋涉了足足六十一天,终于进入了楚国境内.
楚国风光,与息迥异.
息地开阔而平坦,楚国却多了几分高峻幽深.早听说楚地崎岖,却不料也有平原,但与息地平原的烟尘万里苍茫不同,仍是极青的天,极绿的水,极葱笼的各色草木,让人眼目一清,说不出的怡爽可人.
楚国都城郢都,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美丽地方.碧绿的护城河有如玉带一般,将城池紧紧地护在正中.河堤上是幽绿的密林,古木参天,道边摇曳着的蘅芜和杜若,散发出好闻的幽幽香气.
入楚国郢都之时,已是将近黄昏.离开息国的黄昏是凄凉而灰暗的,残阳落地如血一般.而楚的黄昏,却是莹白的天,同样莹白的天光镀上了郢都的高大城墙,仿佛是歇在林巢里的一头白凤凰.
夭桃心里的怨怒的火焰,终于渐渐熄了下来:名节是尽不了的,故国也不用回去.安分一些,做这强大君王的嫔妃罢.
但还有一枚小小的火苗,在心的最深处阴阴地飘动.说不上是什么,然而又热又冷,灼得心尖极痛.
在别馆住了三天之后,楚王遣内监令宣诏,带她去正殿兰若堂.那内监令极是察颜观色之人,路上便向夭桃道喜,偷偷告诉她说,楚王将当众颁旨,册封她为侧夫人.这个侧夫人却有些与众不同,只因她是有个号的,名为"桃花夫人".号也是一种无声的宣称,证明她所蒙受的不一样的宠爱.夫人若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只怕就要宠冠楚宫,贵不可言了云云.
夭桃勉强一笑,道:"多承吉言."
通向兰若堂的路径,掩映在蜿蜒清香的藤萝丛中.她素服银簪,默默地向前行来,花木摇曳,令人仿佛感受到了山林的芬芳.她想起了当初曾与植丰嬉笑憧憬过的未来,说要在平川万里烟尘滚滚的息国,建一处花草葱笼之地.她与他老后,便在那里安静地居住,看着他们将来的王儿,继续统治那千乘的息国.他们从没想过要做霸主,也没有在乎过属国的屈辱.宫廷幽深,隔开了外面所有的世界.
现在,植丰亡国,楚赏赐给他的封地汝水,听说山穷而水恶.而她曾是那样向往着自由而美丽的山林,现在却处于远隔息地万里的险恶宫廷.
殿堂空旷,奇异的焚香在空中袅袅飘散.宝座上端坐的男子,悄然一瞥,也看不清面貌,唯觉得他身形伟岸而高大.今日他归楚宫,便做王者服饰,卸去了领军征战时的那套衣甲,倒是少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军戎之气.
高冠华服的楚宫礼官为她主持册封的仪式,许多面目娟好的宫女忙前忙后,为她穿上绫绸绢纱一层层不同质料的袍服,在腰间绕缠好那长而华丽的拖裾,束紧锦带,结上玉扣,佩上饰以兰蕙的香囊……青铜编钟的雄浑与玉质编磬的清脆,揉和成楚地特有的清灵悠扬的乐音,回荡在兰若堂金碧辉煌的空间之中.
她默然,但觉两鬓一沉,却是重重地压下一顶赤金打就的三凤吐珠冠.
他一直饶有兴趣地观赏不语,眼见得这美人在各色珍宝名绢的映衬下,愈发地华艳起来,似乎心情极好,笑着说道:"桃花夫人,你且走前一些,抬起头来,让寡人一观."话语声音不大,但有一些难以觉察的温柔.
她小心地迈出几步,这才抬起头来,仰首便望见了他腰间的嵌宝螭龙纹带钩.两条赤金镶就的螭龙爪环倒扣,捧出青绿如松的一块圆形宝石.赤袍,玉带,下裳上也是绣的凤,玄黑丝线,泛出幽幽的光――那却是极狰狞的凤,爪钩如铁,目珠四射.
她禁不住一颤,然而那不是真正的凤目,不过是缀有数粒晶亮青黑的珠子,号为"鸦青石"的,寻常贵妇头上珠花,也多以此相饰.但那珠子镶在他的袍上,便也有了几分狰狞的意味.
獬冠柔软光亮的皮毛,几乎挨到了她娇嫩的面庞,她不由得往后让了一让.那前高后低,极似獬角的高冠,听说是楚王的最爱,也引得国中贵族们趋之若鹜.
"早听说陈国大公主妫氏貌美如桃花一般,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实."他伸手捏住她弧线优美的下颏,朗朗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只怕是将桃花拟之公主美貌,还要差上三分.寡人得此佳人,真是我楚国之福!"
我早不再是陈国公主了.陈侯之女嫁与息国为后,早已是诸侯皆知的息夫人.而你,不是曾在息侯举办的宴会上,强令我向你奉过美酒么?
夭桃在心里冷笑一声:然而你仍以娘家身份称我,莫不是还想掩盖你那无异于禽兽的夺妻行径?
她依然不言.他凝视着她,笑容渐渐冻结,目中便有三分不解,却有七分愠怒.
忽有大臣出,朗声道:"昔年妫氏在陈国时,有术士以卦卜之,说道其生具桃花之貌,兼备淫媚之姿.桃花主淫工媚,转瞬即凋,并非花中正神.只怕不是什么绝色的佳人,倒是大大的劫难啊!昔蔡侯因此而引来我军,息侯更因此女而亡国,我楚国美女如云,大王又是英明的国君,断不能再覆前车之祸."
义正辞严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兰若堂上.楚王手掌微微一颤,犹豫地收了回来.
桃花劫?她暗暗一惊.尚在髫龄之时,她便已是闻名陈国的绝色.时有名精尘子的术师路过陈国,传闻其卜龟之术,几近通神.陈公便以重金将他请入宫中,指望精尘子来看一看几位公主的相貌命运.
精尘子看过几位公主,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说道:"生具桃花之貌,兼具淫媚之姿.道是佳人绝色,却负亡魂无数."
这话语,极是隐秘,便是当初陈公许她给息侯时,也不曾提过.这楚国大臣,却是如何得知?
心中突然一动:这楚国的大臣,都已是知晓了.植丰他,不会不知道罢?这许多年来,她在息宫中任性娇痴,休道是不许他分宠于别的嫔妃,便是他也不能逆她分毫.他有时也甚是恼怒,最多生生闷气,后来也就罢了.他从来不曾向她提过这桃花劫,哪怕是最后……
当植丰被楚国的甲士按倒在迎晖堂冰冷的长案上时,他仍然不曾学故人做长叹道:"女色误我!"
而他更不会象眼前的楚王一样,在微微的震动后,便撤回了伸出来的手掌.酸楚的感觉,从心里一直窜上了鼻端.
植丰、植丰!我绝不负你,纵是我身如蒲苇,柔弱不胜刀枪,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楚国的大臣们纷纷进言附和,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渐渐言辞开始慷慨激昂起来.甚至还有人奏请将她诛杀,以正国风.随侍的宫女中有她从息国带来的画羽,此时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而她听在耳中,反不甚害怕.心中隐隐约约,竟是盼着能痛快一死,以全其节.
终于,楚王轻轻咳嗽一声,众大臣立时偃旗息鼓.殿上寂静,只听他笑道:"鬻拳大夫,她的确是息国的劫难,却不是我楚国的劫难.寡人受命于天,与息侯不同,岂能度不过小小的桃花劫?"他顿了一顿,声音不大,话语中却是隐隐透出王者的威严:"不过后宫纳一妇人耳,何劳众卿烦扰?"
众人嗒然无语,只得退回班列.却有一人经过她的身旁时,低低哼了一声,不屑道:"妖孽!"听他声音,仿佛正是那个叫做鬻拳的上大夫.
但闻得楚王轻笑一声,似是对鬻拳的愤激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她终于看清了这位君主的容貌:这正当盛年的男子,不如植丰那样温柔而秀美,宽额广颐,长眉星目,虽然是神采飞扬,仔细看时,却觉他的眉宇间沉有极深的阴鸷.
她柔顺地低下头去,微微地欠身行礼.
凤驾翟车,光华耀目.从人宫娥的衣袂,挥扬相连,遮天弊日,竟胜过天边最艳丽的云彩.楚国,这东方第一大国,确有着小小的息国所不能及的物宝丰富.
为迎她来楚,楚宫中最为华美的夕夏宫,已大兴土木一番,聚集了楚地最名贵的珍宝与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并改名为灼华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楚王才取"灼华"二字,作为宫殿之名罢?
当晚楚王宿于灼华殿,一连七日,除了上朝议事,都不曾离开她半步.入楚次年,桃花夫人妫氏,为楚王诞下一子,取名艰.楚王膝下只有三名公主,却无公子,故此艰的出生令他大为高兴.艰方满月,楚王更进她一品,仅在王后之下.
只是她始终不与他说话,哪怕是在最销魂蚀骨的时刻,她都是死死咬住丝帕,坚持不吐一言.无数次的欢爱之后,她在半夜里幽幽醒来,悄然脱出他宽阔的怀抱,起身着衣,步于窗前,手扶着雕花的木棂,默默仰望着幽蓝的夜空.殿室中弥漫着麝兰的香味,掺杂了二人欢爱后的复杂气息.她一定要推开窗子,才会觉得喘过气来.
宫妃们妒她得宠,本不就不甚待见.见她位份虽高,终日只是沉默无言,于灼华殿闭门不出,只道她孤高自许,流言蜚语更是多了起来.只是灼华殿的宫门坚固而沉默,将这一切都隔绝于外.直至那一年,楚王后率后宫嫔妃,前去高唐行巫神之祭,感谢巫神赐予楚国勃勃的生机.夭桃平生第一次,终于体会到了宫闱纷争的残酷.
高唐地方的山峦,比郢都群山更是秀丽峻拔.高唐的神庙依山而建,建有石阶过百,下临着幽黑的悬崖绝壁,越显得巍峨而高耸,
虽然巫神之祭,向来是由王后领礼,楚王不能前往.然而那祭典场面仍然是宏大壮丽,许多祭品夭桃都是前所未闻.楚人尚巫之风,果真名不虚传.只是这样的祭礼并不似她在息国时所传闻的那样诡异,甚至连祭词都具有那样优美铿锵的韵节,由身着白袍的女祭司曼声诵来,当真如歌曲一般悦耳动听.
大典之后,在神庙后堂小憩之际,由神庙的女祭司出面接待.女祭司是誓言将终身献于神灵的巫女,然而楚风开化,这些巫女们却各自也有着来往的情人.她为这群宫廷贵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楚国神灵的传说,多半也带上了些微男女之情.因楚王此番没有前来,王后性情温和,故夫人们心境轻快,七嘴八舌,个个话语都比往常多了许多.唯有夭桃仍是默默不语,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在女祭司说到巫神――上古神女瑶姬化为山石,默然倚峰而立,盼着自己情郎归来时;终于,有一个君姬斜瞥了夭桃一眼,当着王后正夫人的面,讽剌道:"咱们宫中还不是一样有这样山石般的女子,终日不发一语,也不知是仗着出身高贵呢,还是在盼着情郎的归来."
夭桃遽然失色,众夫人掩口偷笑,大是幸灾乐祸.王后脸色大变,训斥了君姬,但神情也有些不豫.楚国与巴国世代交好,历代王后多是巴姬.这位王后也是巴国公主,幼承礼教,倒不是那样善妒的人.然而对夭桃也有几分在意:这奇怪而美丽的女人,入楚后始终不发一言,莫不是心存异心?偏大王对她宠逾常人,不能不叫王后有些忧心.
她虽训斥了君姬,却也想寻机与大王言明,将夭桃妥善处理;谁知晚间便有快马加急,带来了楚王旨意:君姬被选为巫神祭品,令其自缢于高唐神庙.
楚国原有人殉神祭陋习,但至武王时早已废除.何况即使要为巫神献祭,历来也是挑选的民间清白人家女子,哪里会牺牲堂堂楚王的一名姬人?
王后叹了一声,不敢再说.自此宫中流言寂然,众夫人战战兢兢,再不敢对夭桃有丝毫不敬,唯夭桃仍然一如寻常.
生与死,有时真说不出哪个更幸福一些.只是,她接受命运的安排,收起了在息国的娇纵与嗔怒,安分守已,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么?他对她可谓用心,然她并不曾对他有丝毫的感激.
艰出生时,她痛得死去活来.听宫人说他便在殿外徘徊,半夜未眠.天亮时她生下了孩子,他顾不得产房的秽污冲了进来,欣喜若狂地抱起那娇嫩的小生命,满眼的阴郁仿佛突然间散去,叫道:"夫人!你看他!你看他长得多像你,也是桃花一般,你说他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寡人……"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她,在枕上默默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虚弱而淡淡的侧影.
他的脸色又如阴云密布,但终是没有发作.只是将婴儿轻轻放在了她的身旁,转身出去.她这才吩咐战战兢兢的宫女,声音极低,一字一顿的,然而清晰:"这孩子,就叫艰吧.我生他时……委实艰难得很……"
第二日楚王颁下诏来,这孩子,果然便叫熊艰,字堵敖.
生下艰后,她偶尔会开口跟照料他的乳娘,说上一两句话,无非是如何照顾孩子罢了,不多.但终究,是不肯对他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