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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篇完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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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八路军九纵武义县独立团的李大本事,那是出了名儿的能赖善抠。
每每一说他抠呢,他就不紧不慢的把他家大算盘丁福通拎出来——啥?你再说老子抠?这算盘习惯了之后懒得回话,还给他一个白眼也就算了,所谓……同为抠门儿精相煎何太急是吧。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一针一线一米一面的那都得知道疼惜。要说这家里的难处,还是本事和算盘最清楚,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一般不掐,算盘偶尔被本事推出去当垫背的他也不怎么当回事儿了就。
知道疼惜是好事儿。
可有些时候吧,算盘觉得那小子也不是一般的别扭,得空就嘚啵他两句。嘚啵他啥呢咱给诸位念叨念叨,就说——
武义县地界上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一个怪事,这八路军的队里头啊,养了个黄皮亮靴的国军。老百姓们头回瞅见的时候都新鲜呢,说这是奔着李团长的名头来投诚的,可投诚为啥还穿黄皮呢,那就没人知道了。时间长了也没人再提,就剩下一些小媳妇大姑娘们偶尔还说说这小伙子嘿,走路带响儿脊梁杆子挺的跟杆枪似的,呢么精神。
陈峰是国军,就该穿国军军装——怎么说都是合情合理的一事儿。
一开始呢,是有老些人看不惯,尤其刚招进来的新兵蛋子。要论脾气,陈峰那指定比石头和孙成海好出去八百里地去,可小兵犊子们吧,就是瞅着陈峰别扭,谁要给分到他们三营去都嘴巴子挂油瓶儿。
后来本事解释也解释烦了,就直接喷唾沫星子:“这是和老子出生入死打鬼子的兄弟!你管他娘的穿什么皮都给老子闭嘴!”
嘴闭是闭上了,油瓶子该挂还挂。那可不是么,这些话卷着唾沫星子喷出来他李大本事自己也带着火,还指望有几个真服的?
其实心里头最膈应这事儿的,就是他自己。
家越大越不好当,疼惜的东西越来越多也就越操心。少吃穿了愁少枪支弹药了愁少人了更愁,每次跟算盘合计帐的时候人一见少,哥俩儿心窝子都疼出血来了。然后本事就又念叨老孙和石头,打仗就知道往上冲身后边儿那帮小犊子还啥都不知道的也跟着瞎跑回回见少都不知道护着点儿平时不会管教………………………………
算盘自己愁得难受,知道本事心疼,由着他在那儿转着圈子叨叨也就不说什么了,心里头嘀咕着呢:你小子也不是那省油的灯,一到有事儿就撂下句“以后都听老陈的”自己个玩儿命去了。听老陈的听老陈的这就不是过脑子说出来的话,老陈再有本事那也是客,人家都说自己是客了你叫谁听他的?心不齐队伍怎么带啊?
这些话算盘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赶上本事犯愁呢,一听这话小眼珠子朝算盘一瞪吓的他往后缩了下,然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愣了会子就甩门去了。打那之后,算盘也就不再提这茬了。
关于陈峰,本事确实很少提,好像提起来就引了个不好的话头儿似的,提两句也很快给转到别的事儿上。也有好事的问过陈峰:“营长你为啥会跟着咱团长啊你不是国军吗?”
陈峰坐在碾盘上嘬口烟一乐,眯起眼瞅瞅天说:“我欠他的。”
欠债要还也天经地义的事儿对吧,还完了就两清了对吧,两清了就没什么关系了对吧,没关系了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吧。话都是这么说的没错,可那过命的交情摆那儿呢,难道以后再见着就不认这个兄弟了不成?
小兵犊子们觉得这也忒不讲情义了,各自散了去。
不讲情义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儿,独立团从上到下从老到小本事个个都疼惜,谁没了他也难受,尤其是几个老兄弟,那简直就是离不了身,谁要是上赶着去送命他二话不说就先给后脑勺来一闷棍,撂晕了拖回去再慢慢合计。
可就是使唤陈峰的时候从来不操这些个闲心。
“你们跟着老陈。”
“都听老陈的。”
“有老陈呢。”
……
最难练的兵给陈峰,最要命的任务给陈峰,最难管的人丢给陈峰。人都道是陈峰欠着他李大本事,应该的。兴许哪天一觉醒来人没了呢,也不是组织能管得了的事儿,当然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谁也不曾真的把陈峰当自己人,谁也不说什么。
“客始终是客,等哪天这兵练出来了,也就是我该走的时候。”这话是陈峰自己说的。
一帮子大老粗里精明人真不多,算盘算一个,在他们山西老家那是放债的主儿,是不是债主和债户他清楚着呢。要说句大实话,这队伍里没了陈峰不会地动山摇。大家伙儿关系也还不错,可话也都撂过了,他走了也就走了,在意的人不多。
——你觉着我比他心硬是吧?
——挣着钱了,大伙都高兴,赔本儿的买卖,他受不了。
——心疼你这老兄弟。
——你也是我兄弟。
兄弟这俩字,他老挂嘴边儿上,可对陈峰说的不多,多了也不再说。有些事儿,跟别人都不能说的可以跟老陈说,他李大本事要发疯老陈能拦着,别人都不乐意干的他一股脑子推给老陈,全团上下他谁也不得罪就只得罪老陈。
好比说当兵打仗,谁都有挂彩的时候。战场上陈峰总劈头盖脸跟训兵似的叫本事后边儿猫着去,身为指挥官半点责任感都没有,本事听话的次数也不多,地瓜跟旁边朝热闹学本事,脸一赖嘴一撇低声道:“怕啥啊?有老陈呢~”被算盘给他后脑勺子糊了一巴,热闹在一边儿嘿嘿直乐。
那仗也活该本事没听话,倒霉催的屁股上吃了颗枪子儿,也就是没多深,打完了仗抬回去趴床上直哼唧,打死不让崔酒窝进门,把看热闹的犊子们轰走之后,就剩了算盘和陈峰俩人。屁股上容易疼,弄子弹的时候冷汗披了一脸嘴唇都白了,陈峰就跟他说话。
“疼啊?”
“…………”
“后槽牙咬的挺响的,我说什么来着。”
“……你乌鸦嘴。”
“知道我乌鸦嘴你就该听话。”
“哎哟我日!!!!!!!!!”
陈峰没停手,一只手摁实了本事后腰,等子弹扔盘儿里的时候自己也累出了满脸汗,负责摁住腿的算盘整个都趴下了。他坐在凳子上掏出卷烟抽了两口又站起来走到炕头上坐下,拍了拍本事的脸沾了一手的凉汗,就徒手给他抹了把,然后拿了嘴里的烟递到本事嘴边给他抽了口。
烟是本事教他卷的。国军饷厚,想抽烟了就买香烟。这手卷烟用的都是自己整的烟叶子,辣的慌,陈峰适应了好一阵子。后来就学着自己卷,那天俩人搁村口的碾盘那儿卷了不少,卷完之后点火抽一口,往碾轱辘上一倚,舒服的跟个什么似的,孙成海路过顺了一根儿,说:“你们俩这……地主老财似的,看的爷都想抽你们。”
本事抬脚踹他,孙成海轻轻一闪,抬了抬下巴眉毛一挑,正得意呢冷不丁被陈峰的大皮靴正踹屁股上,本事乐的作势要从碾盘上摔下去。孙成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伸爪子顺了两根儿,边走边撂下句“狼狈为奸”,本事翻身下了碾随手抓了块石头丢他:“滚犊子!”
陈峰天塌不惊的倚在碾上乐,跟平常一样不多话。
其实要说陈峰呢,也不算是惜命的那种,可在跟了本事之后理智的多了,比团里任何一个人都是。也有那么一回他大腿上被子弹刮掉了块皮肉,又在搏斗的时候撞了下脑袋,本事回了家听石头磕磕绊绊的使了半天劲说陈峰一瘸一拐的回来就晕过去了,也没等他说完就直接奔陈峰屋里去了,门儿咣当一开,见陈峰躺在炕上还没醒,崔酒窝刚把他伤口消完毒给推门声吓的手一哆嗦,镊子夹着的药棉都掉了,随即眼刀子就唰唰的朝本事身上扎过去,算盘心说这要是真刀子本事就给扎成破布了。
“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睡醒了就行了。”
“哦……没事儿就行。”
也不知道怎么的整个屋里的气氛就不大对劲,本事点了点头出门走了,算盘随手关了门跟在他身后,走的飞快。
“……我说……本事啊……”
“干啥呀?”
“…………没啥。”
“有老陈”和“没老陈”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谁有谁没都不是谁想说了算就说了算的,谁在意谁自己知道去得了。算盘这么想着,就把话从喉咙眼子又咽回去了。
陈峰迟早要走,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觉着,直到石头结婚的那天晚上。
那天接到命令之后,婚礼照样进行完了,石头跟他媳妇给轰进了洞房,本事坐在屋里瞅着门外边儿的弟兄们嗨哟嗨哟的搬枪支弹药,容易么,以前都是用这换用那换用命换,这回啥也不用都给送来了,管够,嘿别说,赶上这墙上还贴着大红囍字,桌上还点着大红蜡烛,真他娘的应景儿,乐的他嗑瓜子儿都快嗑出令才令才令令才来了。
陈峰打院子过的时候,算盘第一眼没认出他来,这不奇怪,没了那身黄皮,大多数人对陈峰的印象就没那么鲜明了,跟其他的八路一样,普普通通,甚至都不容易辨认。回过神之后他瞪圆了眼珠子扭过脖子朝屋里瞅,本事没跟他似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就那么看着陈峰好像一点也不意外,然后笑。
陈峰在凳子上坐下抓了把瓜子一起嗑。
“笑什么?”
“没呢。”
“…………”
“老陈啊……”
“哎。”
“好看。”
“去!你当你也娶媳妇呢?”
“我娶媳妇的时候都没这么乐,真的。”
屋里给烛光映的红彤彤的,陈峰吐了口瓜子皮:“滚你的!”
……
打那时候起算盘才觉得自己刚开始能琢磨到点什么。
有好些事儿,关于本事和陈峰的,他不知道。衡水城那回到底本事跟陈峰说了啥,他俩单独唠嗑唠一宿都唠了些啥,他俩之前后来现在发生过些啥他知道的真不多。可现在有个事儿他有点头绪了,那就是本事从没觉得陈峰会离开。至于他怎么这么觉得打什么时候起这么觉得的,那大概就天知地知他李大本事自己知了。陈峰跟别人不一样,陈峰的事本事不怎么提,他不是石头地瓜热闹孙成海……他的事,本事都憋着,兴许就这么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板子里。
算盘不像本事那么能忽悠能说会道,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更没他那么能憋事儿,有什么话他就直说,说不痛快就喊,喊不痛快就嚎,没什么大不了的。
准备夜袭的那天,本事其实也嚎来着,在防空洞里一帮子老兄弟摁着他。嚎完了第二天就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他连收回来的尸体都没看一眼,举着望远镜朝对过儿死了命的瞅。算盘打他身后路过,过了几步又退回去,拽着他后衣领子往防空洞里拖。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只要存着中国人的良心,一定会在战场上再见的。
“干啥干啥?!你干啥?!!”
“我憋不下去了!”
————事儿装的太多了,时间长了一定会觉得憋得慌,说说吧……
————这烟还是你教我卷的。
“干啥老子看阵地呢你没瞅见啊!!!”
————我会留下来,但我终究是你这营里的客。
————所以我这身军装永远都不会脱下来……
进了洞里,算盘松开手一抬脚照着本事的屁股踹了下去,直接把他踹的滚在地上。本事翻了个身,护着脸的手捏紧了眉头。看着他通红的眼角子,算盘自己先抽出鼻涕来了。
————但只要我在一天……
“你装个甚呢你说你装个甚?!”
“……………………”
————我就会和你李赤水……
“心疼你就说!!!!!!!!!!!!!”
算盘嚎了,自己耳朵里都嗡嗡响,鼻子堵的难受,可嚎出来了,那心里比灌一大口山西老陈醋还舒坦。
————一起赴汤蹈火。
本身捂着脸朝一边儿侧了侧身子,憋了半天喉咙里挤出一声老长的颤音,那气儿跟离家出走似的:“哎哟………………………………”
————老陈啊……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