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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军官密谋兵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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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红色的古朴板壁,字画满墙,书卷充柜,透出书香门第的韵味,似乎为秀才举人之家,但墙角木架上的宝剑快刀长弓又显露出主人的行武出身。
烛光将两个膨胀的头影放大了,黑影之间,一幅《林中饿虎》的水墨画格外醒目。那虎姿与一般懒猫打盹似的卧虎不一样,四肢收缩于胸腹之下,呈攻击前的匍匐状。了解猫科猛兽习性的人就知道,这远比那些“猛虎下山”、“回首虎啸”的招式更具威慑力,画作者和收藏者均可谓“别有用心”。
画外,盖碗翻响,啧啧呷水声,低语不断。可见两个阴影无暇欣赏书画,也不仅仅醉心于茶道。
3.1.那显然是主人的长官仰靠在太师椅上,用老鹰抓小鸡的作派,把茶碗从嘴前到桌上划了一个大弧线才放下来。
他品茗讲古的口吻,“那《三国》说得真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即乱久必治,治久必乱。孙子曰五事七计,‘道’皆为首。依俺之见,这宣统皇帝一废,‘道’便乱也,国家必将大乱,‘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另一位微俯其身,半个屁股落座,可以看出,既是客人又是部下。
他听罢此言,端着的茶碗悬在半空,“怎么会呢?我以为反清复汉了,会有太平盛世了呀。”
“切记:此乃国人之顽症。高堂健在,诸子辈羽翼丰满各自独立,亦难免煮豆燃箕祸起萧墙。且问:老子归西,或撒手不管,众兄弟闹分家,又有逆子欲独吞祖业,岂有不乱之理?”
“郑大人是说那些八旗子弟、前朝遗老还想复辟作乱吗?”
这“郑大人”是镇西关驻军的中营管带,郑禾重,临近不惑之年的辽宁汉子,祖上为文举人,自己却是武状元。早年参加绿营,后保送北洋武备学堂,光绪二十七年(1901)毕业于步科专业。郑管带生得土头土脑,却是“洋务运动”追随者,没有留过学反而思维西化,他谋略大胆又行为谨慎。
郑管带舌唇捣鼓出口中的茶屑,“乱因不在于此。家,可一时无主;国,岂能一日无君?真可惜先帝光绪,糊涂一时,命绝康有为、梁启超之手。”
“光绪不是被慈禧下的毒吗?”
“人,乃太后所杀,可罪名何来?切记:识时务者为俊杰,任何激进和倒退皆为致命之举!”
“日本明治维新还先搞三十年,咋就成了?”
“此乃中日国力国道之落差所致。康梁变法若延十年,老太后寿终正寝,先帝光绪便可大展拳脚实现英国或日本之帝制新政,何必提前鸡蛋碰石头。邵贤弟,书生误国,书生误国呀。”
3.2.这“邵贤弟”是郑管带的副职,邵武阳帮带。
其人原为徽州纨绔子弟,家里为磨练和约束他,送他去了保定军校读炮科,光绪三十年(1904)毕业,年龄和事业远不算“而立”。邵帮带学的是大炮,但性格并不直率火爆,倒满肚子花花肠子。
他擅长火炮制敌,也善用肉炮制服女人,是有名的花花公子。
邵帮带放下烫手的茶碗,“大人,您,并不赞同民国共和?”
“统治形式因人而异。国人不奉上帝不拜真主,被菩萨活佛、太上老君、诸子百家搞昏了脑袋,即成所谓‘多神论者’。切记:非单一信仰之民族,生性好分裂,不立个现实之皇帝让诸侯百姓收心,便乱患无穷、遗祸后世了。”
“哦,您认为君主立宪更好?”
“政体乃手段工具,可选可择,物阜民丰方是大同目的。社稷昌盛得靠时事太平。依俺之见,国人若无皇帝,即猴王失去紧箍咒,没规没矩亦没了方圆。且问,乱马脱缰是何等状态?”
“真得蹦出一个孙悟空来大乱天宫了哟?”
其实,郑邵两人为人处世和生活习性南辕北辙:一个循规蹈矩、满腹经纶,堪称军人楷模;一个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多亏邵武阳那死人也能侃活的能耐,才使他们保持了七年紧密的同僚关系,也算性格上的互补和能力差异上的共生。
长官用茶碗盖拨弄茶水浮叶,“这造反乱世者,断不只一二。既怕真假猴王作乱,南北犬牙交错,更怕那孙猴吹出无数毫毛化身,各自称王称霸相互混战,打成一团糟。”
“依郑大人高见,乱源会出在哪个省市?”
“俺原揣测事发于东北、云南,即吴三桂发家乱朝之是非恶地。现今来看应为西洋鬼佬贼心贪欲所在,即当今内忧外患之起点与终点:广州、北京!”
“孙中山不是把王位让给袁世凯了吗?”
“那是袁大头‘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迫,这‘天子’并非溥仪,乃是北洋新军。孙大人为避乱局,名为让贤,实为委曲求全,免国人生灵涂炭。切记:这民国大车让欺君专权之旧朝奸臣驾驭,无异于认贼作父。中国必将由此乱套,呈五马分尸之状。”
“南北议和,不就全国一统了吗?”
“共和制是靠选举,总统大权岂能拱手相让?若难效法西洋全民普选,亦可模仿古罗马,以民意代表与诸省政要平衡过渡。由枪杆子代替选票则乱法理,反倒乱政乱国。试看:如此民国远不及英日之君主立宪。或许,这即是中国之命数,天定之,该乱也。”
光绪三十一年(1905)郑邵二人入川,跟着当时的建昌道赵尔丰平定金川藏族土司的叛乱。从此,他们一直是上下级关系,由当初的哨官和队长至现在的管带和帮带,始终同甘苦共进退。混迹官场的邵武阳认为郑大人正直清廉,心生敬佩,而不善交际的郑禾重也把这副手视为谈心的对象,哪怕有时对牛弹琴。
3.3.邵帮带一脸困惑,“这民国大总统和国会的神龛牌位都有了,各省军政府又把他当贞洁牌坊供起,还乱得了几天呢?”
“贤弟差矣!诸代王朝统治数百年后,必大乱几十年,次次伴随京都内乱、外族入侵或者百姓起义。试看:俺们有生之年难得安宁,不暴死沙场已算祖上积德了。”
“大人您说,袁世凯和孙中山还要打几十年?”
“依俺之见,□□三大趋势,北洋政府与江南政府形成南北朝对抗,或许会加入东北或者西南霸主即成三国鼎立,再者诸省系军阀割据演变为五代十国。切记:天下乱象已现,再难停止。欲在乱世之中大难不死,全仗自救(后话)!”
“哦。长官赐教,我们镇江县这五营人马的出路是?”
郑管带不急于作答,却埋头品茶,似乎要在茶水里寻求答案。他那墙上的头影低下去露出一幅篆体书法壁挂,正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长官饮茶后中气十足,“人,群体动物也,亦谓之社团动物。种群欲繁衍生息不被灭绝,一靠强力团体,即武装,二靠持续供养团体之地盘,或曰战略天地。”
部下被高谈阔论所折服,不住地点头,“那是,那是。所以藏民羌人老是为牧场和耕地械斗。”
“并非三两民族之世代仇斗,蛮夷仍跟朝廷争夺地方治权。此前两次平叛之实质,乃氏族势力尾大不掉与官府抢占地盘(后话)之恶果。切记白石羌血洗麻曲乡之教训。”
“已经把鸡都杀了个精光,猴子还敢乱动吗?”
“若改土归流形同虚设,暴民不过此消彼长而已。试看:那龙族武装日渐膨胀,将是镇江县最大隐患!”
“我觉得龙族枪骑卫的龙八海,还是个识大局明大理的人。他聪明能干,重情重义,和我私交不错。”
龙脊山龙族具有农奴制性质的“邑治”体系,最早就来自于龙氏始祖龙溯源的南宋屯军编制。
在整个元朝时期近百年,龙族几代人均按军、将、部、队的序列组成,各自的头领分别称为统制、统领,正将、剔将,部将,队将等,完全是战时军事体系。那是为了应对朝廷和地方政府的进剿,也方便袭击元军和打家劫舍,并不是稳定的家庭生活单位(后话)。
至今,龙族的乡寨仍保留着亦民亦兵的屯军传统。
郑管带若有所思,“依俺之见,龙族枪骑卫,若龙八海之头领地位无异变,尚能为剿匪戡乱助一臂之力。切记:倘若鹿砦丁之龙横耕得势,龙族即是一柄双刃利剑。”
“这七八年,他们也一直为边营所用,打压羌藏乱民的。”
“诚然,震慑反骨不改之羌藏土司乃为当务之急。”
“太对了。我正想给您报告呢。白玉羌地盘的烂事来了:那叛乱的羌疯子被我们宰杀后,周边的黑豹羌、西水羌和嘉绒藏土司都想独霸河谷,还大动干戈。”
3.4.白玉羌河谷,具有丰富的地热资源,是内金川唯一能收获两季稻和高地罂粟最好的宝地(后话)。
官府把麻曲河上游,白玉羌人原住地,也是盛产罂粟的区域,习惯性称为“白玉羌谷地”。而把麻曲河中游,白玉羌人后来扩展的聚居地,即丰产稻米的河谷小平原,叫做“麻曲河谷”。
邵帮带兴致勃勃,“麻曲河谷之争,理石和茂草两县府都派人去了,调停不下来。干脆,我带几支哨队临时驻扎在那儿。这样还可以把那块有争议的三角洲也圈进来,搞成既成之势,让茂草县和理石县打不出喷嚏。我们的地盘不就扩大了一成多吗?”
“哼哼,贤弟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在乎于那山谷里罂粟地,亦贪恋那些白皮肤女人(后话)?”
“呃,郑大人别误会!这个……那是……”
“罢了,邵贤弟,勿多言。共事七年有余,你咧嘴打嗝,俺能听出你肚腹弦外之音。”
“嘻嘻,郑大人英明。女人,嘻嘻,镇西关也不缺。鸦片嘛,其实我不是想私吞,也不敢。我算计变卖匪产,是想贴补兄弟们的欠饷。由我们出面摆平几方土司,也等于拉拢了我们的外围队伍。最后嘛,真的是为了扩充我们驻军的控制地盘(后话)。”
“鼠目寸光!且问:帮谁扩大地盘?为谁拉队伍?镇江县你当家作主?内金川驻军你为标统还是千总?”
“哦----那团体和地盘到哪里去找呢?”
“贤弟切记:谋建团体,扩充地盘,务必紧握于自己手中!依你所为,无异于替他人做嫁衣。先前为老标统作周仓,到如今再鞍前马后为刘伍桂、赖仲源之流当张保、王横?”
近年因郑管带不被上司看好,邵帮带也难以“鸡犬升天”。同病相怜的两人经常私下抱怨,认为溜须拍马的左营刘伍桂管带和欺上瞒下的右营管带赖仲源坏了他们的仕途,长期与刘赖二人明争暗斗(后话)。最近标统职务空缺后,上至管带下至伍长大打肚皮官司,大家对晋级的艰难感同身受,对一人得道的结果也心知肚明。
邵武阳萎靡不振,“那----郑大人指点。”
郑禾重义愤填膺,“往昔,俺们这帮兄弟,背井离乡戎马边关,从绿营到新军、从新军到边营,无论剿匪平乱,或是随省府闹独立,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今朝,则落得军饷抚恤遭人克扣、粮草弹药亦无人理会之田地。依俺之见,这乱世年代再不可随意受人差遣,白白给人当炮灰。”
“我们学标统大人,也解甲归田,集体去开荒种地呀?”
“刺刀当犁铧?----务农非吾等之所长,肩挑手提使锄头,俺们且不及新兵。如你所知:打仗,得以己之长制敌所短。切记:欲在官场商场出人头地,亦与沙场同理。”
“我只擅长骑马打枪,还有交朋结友,莫非去从政经商?”
“经商?你邵武阳仅能开窑子!”
3.5.虽然这花花公子只是驻军中一个营的帮带,却比知县大人更熟悉县内山山水水和村村寨寨。但大多不是为了什么除暴安良的本职之务,而是各民族的女人,他私下称为“采百花而知蜜甜”。不过得承认,镇江县内他的狐朋狗友也占了“半壁江山”。
有趣的是,邵武阳和刘皇叔相反,他的“江山”是笑出来的。
花花公子一脸憨笑,“嘻嘻,郑大人又开我玩笑了。那是,那是我收集情报的幌子。上次土司谋反,不是我在鸨母嘴里探知私买军火的事吗?还有袍哥闹事,也全靠那小妓女给我透信。”
“依俺之见,你仅是歪打正着而已!”
“嘻嘻,那是‘无心插柳’、‘无心插柳柳成阴’……”
“算你有自知之明。切记,商场并非酒肉朋友席上戏言。你做生意,无非‘有意栽花花不开’之结果。”
“大人所言极是。我没得财运,打牌也老输。”
“再言从政,怕既无你席坐亦无你话说。如你所知:哪有解甲之管带帮带谋过一官半职?真到无需耍刀舞枪之时,俺们这等‘武生’便无台可上也。”
辛亥革命成功后,全国整编军队。四川军阀借此党同伐异,内金川的边营更是鸡肋,面临裁减或撤销的厄运。所以,镇江县驻军也自我解嘲为“川边川边,甘蔗尖尖”。
郑管带犹如《霸王别姬》的唱腔,“飞鸟尽良弓藏,是非成败转头空。试看:落幕不获喝彩,难免兔死狗烹之下场。”
“哼,那些都统、标统和饭桶的,统统是叫花子捡了金娃娃就甩了打狗棒,我们成了他们升官发财的短工啦!”
“依俺之见,宣统这一圈牌结束,俺们得变换手气,扭转霉运。这镇西关,这镇江县,乃至于内金川,即俺说之地盘。这边营人枪,即俺们之团体。邵贤弟切记:趁下一轮洗牌之乱局,务必抓几张王牌在手,理应俺们坐庄也!”
长官随着话语将茶碗猛搁在桌上,茶具发出铿锵之声。那手紧紧地罩住茶盖,握住的像是权杖、兵符,甚至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