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遗梦》鬓侧桃花

1、蝶化梦

　　东京梦华巷一座无主的废园里，断瓦残垣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当银白色的中夜月光在缝隙处生了苔藓的青石地面上水一样轻柔地漫过时，墙角的数枝梅花犹自绽放。稀疏的枝干龙游般横斜，淡红色花瓣里吐出嫩黄色的花蕊，幽香清冷，弥散周围。
　　白影一闪，一只毛茸茸的狐狸从石缝间窜了出来。夜幕掩映里浅紫色的眼珠滴溜乱转，竟是异乎寻常地亮。它看上去还很年幼，圆滚滚的身子却柔软灵活，无声无息地奔到梅花底下，两只前爪离地，人立而起，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嘴里糯米般尖细白亮的牙齿一闪，竟似要去咬枝头的花朵。
　　“住手！——啊不，住嘴！”
　　清柔妩媚的声音撞进耳间，小狐狸吓了一跳，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迅捷无比的窜到一旁。毛茸茸的雪白尾巴伸展开又卷缩回去，四只小爪子紧张地按在地面上，尖耳立起，摆出一副备战的姿态。
　　溶溶月色下，一条修长袅娜的身影逐渐清晰，只是一头长及足踝的乌黑长发和身后巨大的蝶翅还隐隐透明。这乍然出现的妖精发梢衣裙肌肤上都是淡淡的花香，清丽绝俗的脸是人类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
　　白色的小狐狸松了口气，背上竖起的毛也柔顺贴服下来。顺势找了个舒适懒散的姿式伏在地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只刚变出人形的蝴蝶。”它抬起一只后爪搔了搔肚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对面的少女，“嗯，美貌不凡，媚态天生，的确不同于凡俗脂粉，只是欠缺些内涵气度，美则美矣，稍嫌浅薄。”
　　自负容色的蝶妖愣了一下，未曾料到刚一见面这狐狸就发此评语。一时不知是该嗔怪还是好笑：“哼，你知道什么，我可是蝶仙一族里最美丽的，你说我欠缺风神气度，难道你见过风概更胜于我的人么？”
　　“当然。”小狐狸懒懒地舔了一下毛，“这废园隔壁住的雪涛公子，论五官容貌比不上你，而且奸猾惫懒，更不及你整天一副出尘模样，但风骨一物原是天生，要说气度高华、风致清雅，你拍马也比不上他。”
　　蝶妖双眉一蹙，大有愠色，小狐狸却慢条斯理地续道：“所以啊，虽然我前世斯在他的朋友手里，但是一点也不记恨他。”
　　蝶妖睁大了一双如水清眸，只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恨他，只因为他长得好看？”
　　“不仅不恨，还很欣赏。”狐狸欠伸了一下，“他刚刚把皮还给我，还请我饱餐了一顿，你知道么，他们家那位裴公子，烹饪手段着实了得。”
　　蝶妖听得有趣，竟忘了奇怪何以一只狐狸会说人话，想了想笑道：“你很喜欢那个公子？”
　　“凡是长得美的我都喜欢。”
　　“如果长得美的不是好人呢？”
　　“那就更喜欢。”狐狸的口气无比坚定。“而且，雪涛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蝶妖哭笑不得，却听小狐狸问道：“蝴蝶美人，未知仙乡何处，芳名怎么称呼？”
　　美丽的蝶妖恢复了一贯的矜持姿态，伸手轻轻梳了一下肩前的散发，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更不想跟这只重色轻德的狐狸闲聊下去。她转头看了它一眼，眼波轻闪，狐狸一愣的时候，蝶妖垂地的罗袖里已经飞出了一条七彩绸带，生了眼睛一般几缠几绕，便将本来就软软胖胖的小白狐狸捆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糯米圆子。
　　“喂，喂，你要干什么？！”
　　“不准打扰我修炼，否则连你的嘴一起堵上。”
　　月光照射下，微微扬起的脸白皙而秀丽，垂地的长发和衣裾飞扬起来，空气里的花香更加浓郁。小狐狸从蝶妖蹙起的眉尖一直打量到结成蝶印的纤长手指，终于忍不住又开始聒噪：“原来你是借天地灵气、日月光华和花木精魂一同修炼，倒是比别的妖精高明……有内丹吗？”
　　蝶妖不语。小狐狸继续喋喋不休：“没有内丹，修炼成人会事倍功半。你看我就有。”它四肢还被绸带捆着，只张嘴吐出一道白气，白气中夹着一颗龙眼大的内丹，在月光下泛出七彩琉璃的光华。
　　蝶妖仍然不语，甚至看也没向这边看一眼。她双目紧闭，眉梢眼角却渐渐透出些艳媚之意，仿佛画里的人儿注入了魂魄。小狐狸歪着头看她，倏地张口吞回内丹，空中的白气却并不消散，冉冉护在它头顶那几枝已显出凋零之色的梅花周围。
　　蝶妖猛地睁开双眼，狠狠瞪着被捆成一团的白毛小兽：“为何阻我修行？”
　　杀气涌出，清丽出尘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小狐狸却毫无惧意，反而笑了起来。它笑得又狡黠又勾人，眼角斜斜的上挑出与生俱来的纯真诱惑：“院里只有这几枝梅花，若被你吸取了灵气，我以后赏些什么呢？还有——”也不见它如何动作，一道极细极长而又飘忽不定的银色光芒一闪，它身上缠绕的彩绸蓦地碎裂开来，“其实，我的灵力修为并不比你低。”
　　那条比狐身还长的蓬松尾巴既似示威又似炫耀地摆动了几下，小小的白狐狸已经不见了踪影。空无一人的废园里，蝶妖看着梅花上笼罩的白气，重重顿足：“可恶的狐狸……我、我……”

　　当废园里的桃花开成一片云蒸霞蔚的灿烂春光时，蝶妖又回到了梦华巷。小狐狸正躺在桃树下的石凳上，肚皮朝上，四爪蜷曲，和桃花瓣一样形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乍然一看如同刚刚服毒自杀，仔细看来其实不过是在晒太阳。石凳上除了狐狸，还有一具完整的鸡骨架，能看出吃得十分认真，连骨节缝隙处都不曾留下半点肉星。
　　温暖的阳光透过花树洒在雪白的皮毛上，竟隐隐泛出彩虹般的淡淡光泽。蓬松柔软的尾巴一甩一甩，令得身为女子的蝶妖不由自主地幻想这皮毛镶在衣服上该是何等眩目。小狐狸翻过身来向她挥了挥爪，伸长脖颈又去咬身边放着的一叠蒸饼。
　　蝶妖飘身过去，举手投足曼妙如同舞蹈。狐狸看着她的媚人身姿，点头赞叹：“真美。”想了想，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比球还婀娜。”
　　“你见过的美人倒真不少。”蝶妖不知道它口中的球是什么人，只淡淡回答了一句。自顾自地梳理着披垂一身的漆黑长发，那些发丝柔润光软，铺在白色石凳零落的碧桃花瓣上，无限旖旎。
　　小狐狸看着她美丽的秀发和发间纤素白皙的手指，闪烁不定的眼眸里似乎流露出艳羡的神情。但只是一瞬，又恢复了窃笑。低头去咬蒸饼。
　　树丛一动，蝶妖感到小狐狸猛地跃起，刹那间摆好备战的姿势，钻出的黑色肉团分外敏捷，几个起落就蹿到了石凳前。等到看清那是什么，她顿时尖叫出声，仿佛瞧见了某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你叫唤什么，不就是只猫么！”话虽如此，狐狸的态度也是极其紧张。尖利透亮的指甲从爪下粉嫩柔软的小肉垫里探出来，“你没见过猫？大惊小怪。”
　　“见过猫，可是……”可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猫。
　　“可是什么，不就是肥了点么。”
　　可是这只猫真是肥得异乎寻常，如果不是因为脑袋太小，在它额上画个王字，简直就可以装老虎了。纤细的蝶妖退到一边，实在不想掺和到它们的矛盾里。小小的白狐狸伏在石凳上，猫叫一声比一声尖利，它灵动美丽的眼睛也逐渐冰冷，以至于隐隐透出狠意来，只有语调依然轻松：“球啊，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都没瘦，不知道身手如何。”
　　球！
　　想起狐狸刚才“称赞”自己的话，一旁的蝶妖怒不可遏。小狐狸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只继续调侃叫声凄厉的肥黑猫：“至于那么愤怒吗，我不过抢了你几片蒸饼，又没抢你老婆。”
　　“喵——”
　　猫叫声响彻废园上空，尘土飞扬里，白色和黑色的毛球纠缠在一起。双方都没有使用灵力，只是拼斗着各自的力气大小和身手灵活。蝶妖立在花树下，悠闲地看着它们的较量。无意间，球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猫眼一亮，只这一瞬，小脸上就添了几道抓痕。
　　白色的小狐狸骑在黑猫身上，任凭它怎么狂奔猛甩也不肯下来。青石地面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那些血不仅来自脸上的抓痕，还来自球的——鼻孔！
　　僵持的局面被打破。修为不低的蝶妖甚至不知道身边的男子是何时来到废园里的。从球那兴奋的叫声判断，这就是它的主人。小狐狸口中的雪涛公子。
　　脸上带着从容微笑的年轻人弯腰抱起球，举止优雅，声音温柔，眼神里还带着揶揄之意：“果然是很美的蝶仙啊，难怪球会流鼻血呢。”他站直了身子，轻袍缓带，即使坐在石凳上的鸡骨头旁边，依然潇洒得仿佛随着朝阳和云霭来到这荒芜废园里的谪仙。只见他轻轻摸着球的脑袋，手指在黑毛的映衬下白得几乎透明，微笑着向地上的狐狸打招呼：“淇水，原来你一直住在这里。”
　　娇小的白狐狸狠狠抖了一下身上弄脏了的毛，微微偏着头，水晶般剔透的眸子里居然流露出撒娇的神情。蝶妖从没看见过狐狸的微笑，何况这样友好和柔顺的笑意，它眨巴眼睛的时候，长睫毛软软地垂下来又扬上去，可爱乖巧得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那清俊的少年不由笑得更开心了，把球放到地上，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小狐狸甩了一下尾巴，跃起来抱住他的手指，借力蹿到公子的膝上。翻过身来把柔软的肚皮对着他。
　　这是绝对信任的天然表示。公子捏捏小狐狸的耳朵，又握住它的小爪子，笑着说：“淇水啊，你跟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一样小。”趴在地上的球似乎有些委屈和嫉妒，不满的叫了一声，竭力把嗓子捏得比没成年的小狐狸还要娇媚温柔。
　　小狐狸尖尖的小耳朵耷拉着，一边享受公子的抚摸和软语，一边从眼角处偷窥妒火中烧的球。公子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不易察觉的笑了一下，用手指不轻不重地在小狐狸柔软雪白的肚皮上戳了一下。刚吃饱的小狐狸哀叫一声缩成一团，狼狈的从公子膝头滚落下来。
　　球的叫声由妒愤交加变成了幸灾乐祸，讨好地蹭着公子的袍角。

　　“淇水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应该去哪里？”
　　“去找你梦见的人啊。”
　　“不用着急。你看，这里的碧桃花已经开了，再过一阵，牡丹啊海棠啊都会开的，先赏完了花，再去也不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