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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沧海月明珠有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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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当苏青瑶有办法请苏肆夜出来,这才用了激将法哄她,哪知道苏青瑶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掉牙招数;原本只当苏肆夜高傲,不会理睬苏青瑶的耍赖,哪知道薄暮时分,他却差人来请,说要宴客了。
步逐风总结出,推测苏家人想法的时候,绝对不可以想当然。
日渐落,天边泛起落霞的颜色,隐隐约约染醉亭台楼阁、枫林池塘。
除了划船的铁顺每月送些东西过来,百花岛上常年都没有外人来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专门宴客的场所,晚宴便被安排在一处窄小瀑布旁的凉亭中。
瀑布旁的水车一圈圈引着水流向亭子十六角的飞檐上,顺着岩质石竹色的瓦石,潺潺沿着雕纹淌下来,在宽庭四周织成一幕柔和的水濂。
“这地方挺不错的,我喜欢。”
被碧烟引路过来,苏青瑶背着手,端详了一阵后,发表了自己的评论。她一个从金银窝里出来的掌上明珠,能对着世外的一个亭子夸赞一番,倒也是难得。
步逐风看她当真请动苏肆夜出来,就非要挫挫她的得意之气,便故意打趣:“我看苏将军是怕你一时兴起,又烧了他的房子,这才设宴到这样一个环水的地方吧。”
“哼,要是我刚才没有放火的话,,等一会儿你们那能见到我二叔?还不都是我的功劳!”见步逐风不让自己逞威风,她就偏要居功。
算算也是苏青瑶的功劳,步逐风不愿夸赞却也不想再打压她,于是转了话题,对碧烟问道:“云破月呢,怎么没看到他?”
“之前他问我要了些芍药、炙甘草一类的东西,现在还在房里,说等一下就会随人出来的。”
听完碧烟所报的草药名字,步逐风略一疑惑:“他也和苏将军一样,患伤寒了?”
苏青瑶起了些兴趣,好奇地凑上去用手肘顶顶步逐风的手臂,问道:“你懂岐黄之术?”
“当然,每个人都懂,就你不懂。”
“步逐风你!”
步逐风一耍她她就生气,她一生气步逐风就笑,步逐风一笑她就更生气,她一更生气,步逐风就笑得越发大声。
此时正有人端茶上来,碧烟搭了把手,趁机化解两人的恶性循环,“二位先坐下来等等,喝杯茶吧。”
苏青瑶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时朝步逐风瞥了一眼,一遇到步逐风的视线又装作气愤,刚别过头去,却看到离自己身旁不远处就有一个人,一惊一乍间,几乎要打翻手中的茶盏。
“这里怎么有个人啊!”
那人原本就在那里了,只是位置恰巧在被柱子和屏风挡住了,苏青瑶这才一直都没看见。本来她是在一心一意地执着竹竿将檐角上挂着的装饰挑下来,猛地被苏青瑶这么一叫,却慌了神,手一松,杆子上挑着的东西也几乎要掉进亭外流水之中。
幸好步逐风一早察觉到屏风后面有人,此时眼疾手快赶过去接过竹竿,转腕一挑一收,竹竿另一端的装饰物便落到了自己手里。
拿到东西后步逐风并未立刻归还,细细看了一眼,见是糖白玉质地的一个铃铛,下悬着镂空的铃坠,十分精巧。
“这个东西是作什么用……”
步逐风话正说到一半,却猛然见怔住了,只因他回了头。
倒不是说她五官有怎样特别精致,却是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如风月一般清爽、如风月一般皎洁,如风月一般看不尽。
“云菀姑娘?”只远远瞧过一眼,想来并不真切,此时却将名字脱口而出。
“你也认得我?”云菀目光中有些惊诧,脸色也微微泛红,不知是惊诧所致,还是被飞霞染上的红晕。
“也?”岛上只有三个生人,而苏青瑶也是一副疑惑面孔,她这个“也”字从何而来一想便知。
岔开话题,步逐风晃了晃手中的还附着水滴的铃铛,笑问:“云菀姑娘,这好好的挂在亭子屋檐上,你作什么要辛辛苦苦拿下来?”
“云公子眼睛看不见,这些东西太干扰了,等一下他过来赴宴的时候会很辛苦的。”云菀接过步逐风手中的玉玲铛,很随性地用袖子将水渍擦干,小心地收到锦盒里。
步逐风这才略静下来细细一听,果然玉玲铛的声音和着缓缓水流,真如佩环鸣响、丝竹同奏一般,听着细腻动听,想想却真会干扰云破月的听声辨位。
步逐风展出一笑,似是赞扬嘉许一般的味道,苏青瑶看在眼里,却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有位公子姓云,而且他看不见?”
“我……我听说的。”云菀眼神出现一瞬慌乱,转过身去收好所有的铃铛。步逐风见她似乎不愿说出与云破月见过一面的事情,便顺便帮腔道,“这百花岛也就这么点大,我们都已经来这里三天了,她听说过我们的事情,无足为奇吧?”
“那……”
正在苏青瑶预备继续反问发难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
“什么事无足为奇?”
话音未落,着一身浅黄色妥帖外衫的云破月摇扇踱入,恰巧又与天色同辉。准确踏上台阶、挑起珠帘、又径直走到几人三尺处停下,仿若亲眼看到一般精准,绝让人无法相信对他而言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云菀姑娘也在啊。”云破月又朝云菀的方向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半点的偏差。
苏青瑶在一旁兀自奇怪:怎么一个个的都认识这个叫云菀的?
云菀正想要回话对云破月打个招呼,却恰巧打了一个喷嚏,一时要转过身去用丝帕捂住口鼻,无法答话。
原本步逐风还想问问云破月来这么迟所为何事,此时云菀的一个喷嚏就为自己解惑了。
“云菀姑娘你没事吧?”
云破月收了折扇,面上泛起忧色。
转过身抬起头原要答话,云菀却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藏了起来,复低下了头,赶忙抱起刚刚收拾好的几盒铃铛,就要退身而去。
却已是来不及。
一袭玄色身影穿过水帘飘然踱入,苏肆夜径直走到正座拂衣摆坐下,仿佛宽庭中任何其他人都不存在。
暮色更低垂一分时,晚风也多了一分寒意。
几更秋风却冷不过他眼角冰霜。
冷峻面孔没有半分表情,沙场多年征战后留下睥睨一切的神气并未完全被岛上的和丽风光洗去,反添了些沧海桑田均和自己无关的冷傲,淡漠的眼神似是不将任何人事放在眼里,又似乎任何人事却逃不过他的双眼。
这便是岛外人不敢来烦扰的缘由,这便是岛上人恭恭敬敬谨谨慎慎的缘由,这便是云菀不敢近身的缘由。
朱婆婆虽说行事乖戾,隔三差五找些事情让云菀不得安歇,但好歹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真性情,而苏肆夜,除了在朱砂旧屋时还能让人揣出些心中所想,其他时候,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云菀宁愿为朱婆婆摘一百只桃子、捕一千条鱼,也比和苏肆夜相处半刻来的自在。
怕虽怕,心中到底还是崇敬的。
“都落座吧。”苏肆夜只是淡淡着一句,没半点客套,甚至用的仍是一贯的命令口气。
气势这种东西,遇弱则强、遇强则弱。此刻,往来嚣张的苏青瑶也自然而然收敛了几分,随步逐风云破月一起安安静静坐下。
“你也坐下。”苏肆夜发令叫住了本想偷偷离开的云菀。
“鱼汤差不多要煮好了,朱婆婆还等着我端给她。”云菀略低着头,表示着实无奈。
云破月坐在桌对面默默听着、默默摇头。抓鱼是晌午的事,煮鱼汤也不过半刻的功夫,怎么消得现在都没有做好?肯定朱婆婆又拿什么刁钻的煮法来为难云菀。
“坐下。”
苏肆夜对云菀的无奈不管不顾,云菀刚想想再说点什么,鼻子发痒,将手帕在口鼻处一捂,肩头一颤,又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就只得捡个位子坐下了。
碧烟安排上菜,却无人有心细看桌上各色精致菜色。有的看不见,有的不敢随意抬头,有的暗自揣度人心,有的组织语言准备发言。
“你还记得我吗二叔?我苏青瑶。”苏青瑶最终决定以一种套近乎又没有套得太明显的方式来提问。若苏肆夜也念着她这个侄女,接下来也就没必要太拘束。
“记得。”
苏青瑶自觉开了一个好头,便继续笑问:“那二叔你可也记得青睿?”
“记得。”苏肆夜的话总是简短。
苏肆夜的两记住点头长了苏青瑶的气势,复又笑问:“那不知二叔知不知现在外面的局势,自青睿哥哥接了二叔打下来的皇位,一直无心朝政,没想到边外那些小国居然敢趁机联合……”
“有事饭后再提。”此刻菜肴摆齐,苏肆夜却不举筷子,只是端起酒杯饮了一杯,不留情面地打断苏青瑶的话。
刚刚长起来的气势又给浇灭了,想来自傲的苏青瑶虽是心中不快,也无可奈何。转眼正瞧见坐在身旁的步逐风偷笑一声,一时生气,在桌子底下猛踩了他一脚,见到步逐风本含着笑意的眉梢猛地因疼痛一皱,苏青瑶才算是舒心了。
稍稍一想便知,事情到了这里算是基本上没戏了。即便苏青瑶有本事请苏肆夜出来,苏肆夜也照样有本事拖延,不肯即刻当面讨论,其实也就是不愿即刻驳了苏青瑶的面子,但是到底是没有办法说成的。
步逐风的激将法再成功,苏青瑶请不动苏肆夜,照样无成。
不得不换一个法子了,只是要等一个人。
由于苏肆夜的一句话,没人再敢说话,接下来便只能是一阵令人难受的沉寂。
沉寂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声略带低哑却不显苍老的声音传来,似是从四面八方响起,没有一点武功底子的人是断然找不到声源的。
“连云菀这个臭丫头都在这里吃饭,怎么独独不请我,我那心肝儿朱砂宝贝儿死了,就这样待我这个老婆子不成!”
话音仍在四周回荡,而着一袭焦茶色外衫的老妇人已然站在了水帘之内,头上的发色尽数银白,脸上的肌肤却年轻,眼色狡诡,毫无一般七老八十的老妇人一般老态龙钟。
这人便是人人口中忌讳几分的朱老婆子了。
早前听传闻中道,朱婆婆练了些歪门邪道的巫术,外貌要比实际的看上去年轻数十岁,此时一看果然所言非虚。若她早年不曾为了女儿朱砂的死一夜白头,只怕看上去也顶多是云菀母亲一辈的人。
她一现身,原本坐着的云菀立刻就要站起身,或是站得急,略有些晕眩,但也立马调整好立在一旁。碧烟自然赶紧迎上去扶朱婆婆在苏肆夜旁就座,另摆了碗筷。
“之前有请过朱婆婆,只是云菀说您又在闭关,就没敢打扰。”碧烟周详着朱婆婆方才的问话。原本那番责问摆明是冲着苏肆夜去的,只是苏肆夜不在乎回答,碧烟便只得自己出来当个中间人。
不提云菀还好,提起云菀,朱老婆子总要趁机数落两句的。
“你这死丫头,难道闭一会儿小关我老婆子就不用吃饭了吗?叫你煮个鱼汤也要煮那么久,我看你是故意想要把我这个老婆子饿死!”
云菀垂首立在一旁,脸色发红眼帘微微低垂,点头回应朱婆婆指责的时候,也显得有气无力。
朱老婆子看在眼里,更是多涌了几分火气:“你这丫头,怎么现在我说话都爱听不听了?你还没有把我这个老婆子给害死,怎么就已经当我是个死人了?”
见朱老婆子火气盛起来,苏肆夜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容,碧烟赶紧端起酒壶走上去塞到云菀的手中,明知道是朱老婆子故意刁难,却也不能明帮着云菀,只得打圆场:“这是云菀不周到,让云菀给朱婆婆您敬一杯酒,朱婆婆大量,一定不会责怪的。”
云菀面色极倦,也不知她们都说了什么,只觉得碧烟给自己塞了酒壶,又暗自将自己推了一把到朱婆婆身边,也就顺着走过去为朱婆婆倒酒。
压住盖子倾倒壶身、云菀正欲准备倒酒,眼神有些迷糊,却不知壶嘴并未对准酒杯,眼见就要将酒洒在桌上,云菀却猛觉手腕一紧,略有些惊诧抬了眼,扣住自己手腕的,正是坐在朱婆婆身边的苏肆夜。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苏肆夜松开云菀的略微发热的手腕,顺手取走她手中的酒壶放回桌上。
虽然口气仍旧是冷若冰霜,但听起来却已经是迄今为止最关切人的话了。
从云菀站起身因为晕眩顿了半刻开始,云破月的神色虽是挂着微笑,却没有那么轻松,直至方才,眉间终于皱起。
想来晌午她没有及时换下湿透的衣裳,刚刚又在着水帘凉亭里受了一阵子晚风,此刻受不了了。
“吹吹风就受凉?你何时也变得这么金贵了?”朱婆婆明知云菀落过水,就偏偏不提,只知道讥讽。
“我……”
“碧烟,送她回去。”苏肆夜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有些事情孰对孰错大家心知肚明就没什么好多解释的,多说了只不过招人更多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