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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半入江风半入云(二) ...


  •   江面夜风簇浪,月又起,星也繁。

      平日掩在参差树木潺潺泉流中的那些亭台楼阁,此时都在檐角上挂上些灯笼,反倒自暗夜中出挑起来,碧瓦雕檐、蜿蜒错落。

      只一处,没有华美宫灯、没有精雕细琢。清一色的素色灯笼围着房屋挂满一圈,风中轻摇着,显得本就朴素的房子更加落寞。

      吱呀一声,一个身影提着白色灯笼缓缓推门而入。这屋子并没有人住,可她的动作仍是轻柔的,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

      卸下灯笼的灯罩,她执着蜡烛熟练地走向房间的各个摆放油灯的角落,对这个房间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灯油差不多又要没了,明天我得记得让碧烟姐姐给我些新的,拿过来换。”她一盏一盏地开始点灯,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人对话,“你说,你是喜欢有香味的灯油,还是没有香味的?是喜欢鸢尾花香的还是梅花香的?”

      “还是没有香味的吧,别扰了屋外院子里的花香。”

      “谁?”她不由得心下一惊,手中的蜡烛掉在地上,灭了。

      这房间以往一直空荡着,只有床帷偶尔随着半开的竹窗中钻进的夜风飘荡几下。她只当房间里没有别人,才会惊着。

      脚步声从没点到油灯的角落慢慢传过来。那人走到她面前,捡起掉落的蜡烛,重新引了火,这才能借着半室光亮看清。

      一袭薄墨色妥帖的衣衫,原本能显出人的精气神来,可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是悲伤。曾经深邃的眼神淡淡然然,似是波澜不惊,又似是微澜从不曾停息。

      “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听碧烟姐姐说有客人来,我以为,我以为……”她一脸局促,像一个慌乱的小兽一般不知所措,干脆转身想走,“我还是等会儿再来。”

      “云菀。”

      感觉肩膀被人制住,云菀慢慢转过身来,仍是低着头,不敢直视。

      那人却不在意这些,将蜡烛递给她,只道:“你就算怕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躲着我。”

      “我……我没有……”

      见云菀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那人松开手,仍坐回原先的地方,一片漆黑中提起酒坛仰面喝了一口,道:“你该做什么,现在就做吧,不用忌讳我,只当我不在。”

      抬眼望去,却只能望到他的一个影子。

      执着蜡烛,云菀缓缓绕着房子一周,将所有的油灯都点燃后,一室明亮。接着,云菀又走到了屋内一座香案之前,如往常一般一一点起香蜡,鸣了罄,朝香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

      香烟袅袅,烛火跳动,供奉着一个香木牌位,上书:亡妻苏氏朱砂之灵位。

      一应做全之后,云菀多点了三根香,想要去给他,又不知怎么说。

      又不能不给,毕竟,他就是立这灵位的人。

      “你……你要不要过来上香?”

      云菀的开口仍旧那么尴尬,她一直不知道要称他作什么,十几年来他也从来没说过。可她又不能像旁人一样称他苏将军或是岛主,毕竟,她又与旁人不同。

      苏肆夜起身过来上了香,一言不发,只是在看朱砂灵位的时候又出了回神,然后又坐回去继续喝酒。

      他就坐在窗前。风送花香,幽然飘进窗棂,偶尔还会夹杂着几片秋叶飘到他衣襟之前,发丝轻拂面上,他都不管。

      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啊。

      从云菀记事开始,她就要天天来这里给朱砂上香打扫了,即便有心避让,仍会偶尔遇见苏肆夜在这里满目怅然。她小时候见到的更糟。酒会顺着他的下颚滴下来、粘住凌乱的发丝,胡须也不愿修,衣装也不让人帮忙梳整,颓废之相揪人心肺。

      真不知在云菀还不曾记事的时候,他又是怎么样的情状。

      幸好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思绪不经意间飘了很远,再被拉回来时,是苏肆夜开了口。

      “云菀,过来陪我喝一杯吧。”

      云菀怔回了神,点头从柜子中再拿出一盏酒杯,在桌旁坐下,倒了酒。

      以前倘若遇到,七成可能,苏肆夜也是要让云菀一起喝酒的,云菀的酒量从小就练起了。

      斟了酒,苏肆夜没喝,而是起身走到了朱砂灵位前面,洒酒于地,为朱砂敬了酒。酒水滴在地板上作响,在寂静之中听来格外分明。

      “今天你来得晚了。”苏肆夜收了酒杯,似是随性发问。

      “嗯,”云菀随苏肆夜的样子,也给朱砂敬了酒,“刚才朱婆婆想要吃树顶最高处的桃子,说那个桃子阳光雨水收得最足,命我去摘。”

      苏肆夜坐回桌旁,拿起酒坛倒了酒:“她吃了没有?”

      云菀在桌旁坐下,摇摇头,也没有无奈神色,想是已经习惯了朱婆婆的这般无理取闹。

      “喝吧。”苏肆夜把倒满的酒盏朝云菀处推了一下,将自己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早和你说过,她是有心处处为难你,她的吩咐你用不着一一遵从,当初救你性命的人是朱砂,又不是她。”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为了救我,才会让朱婆婆失去了她的女儿啊。”云菀感叹之后才想起自己又在苏肆夜面前提起了朱砂,坏了岛上人尽皆知又无人道明的规矩,自觉失言,略一皱眉暗叹自己不小心,也就不说话了。

      不过在朱砂的房间里,听着苏肆夜满口思念,她想避免提及朱砂,也不可能。

      一时间,空荡的房间里出了风声、倒酒声,也就寂寂寥寥别无他响了。

      忽然,倒酒声尽,小酒坛已经见底。

      苏肆夜将酒坛搁在旁边,伸手指了指靠墙一个紫檀木柜,道:“再拿一盅酒来。”

      云菀想要劝他少喝,但想想总是无用的,就只得起身走到紫檀木柜前,蹲下来打开下面的柜门,里面的角落里仅剩一小坛酒了。

      一动念,云菀关上了木柜,装作叹息:“里面的酒已经喝完了,没有了,今天别喝了吧,明早我让碧烟姐姐拿灯油的时候顺便带点好酒过来。”

      苏肆夜一抬眸,正望进云菀的眼中。

      一路走到云菀面前,他都凝往着云菀的双眼,但见云菀眼中的紧张味道越来越浓。

      绕过云菀打开柜门,取出躲在角落暗处最后的一坛酒,坐回桌旁又开始兀自斟酒。一杯饮过,他说:“以后若想当着我的面说谎,别再捏着衣角。”

      云菀一低头,手仍攥着衣角,布料已经发皱了。

      云菀仍在局促之中,苏肆夜却已转变了话题:“云菀赤梅种得怎么样了?”

      “长得挺好的,已经有些嫩芽发出来了,这几天天气开始转凉,我想可以把它从花窖里面拿出来种在外面了。”提到种花,云菀顷刻忘记了方才的尴尬。

      “小心一些,云菀赤梅在南方很难活,以前……”想想不由得又要提到朱砂,苏肆夜住了口,不想给自己再添悲愁,提起酒坛直接往嘴里灌。

      “你……”云菀见苏肆夜这样,想要相劝,却知总是徒劳无功。

      苏肆夜放下酒坛时,已经半坛酒空。

      “你先回去。”

      云菀点了头,转身退出了屋子。吱呀声起,就要关门。顿了片刻,云菀又推开了门,对着刚又想拿起酒坛的苏肆夜轻道:“还是少喝一些吧。”

      苏肆夜没有抬头看她,也没有作答,云菀只能低眸关门,退身出去。

      又一阵风起,一片秋叶钻窗而入,直飘到桌前。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年年如此,算不清,已是几年枉然。

      手在空中顿了一顿,苏肆夜放下酒坛,拿起桌边的红布塞,将酒坛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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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客的院落之中,碎瓷喧闹声阵阵不绝。

      “他怎么能不见我呢!我可是当朝公主,是她的亲侄女啊!”

      “岛主说了,他身体不适,明日自会接待,请公主稍安勿躁。”

      “什么稍安勿躁!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就给我一句稍安勿躁?……等一下,这个床褥是怎么回事?我说了我要曙色床褥才能睡得着,你怎么还给我拿了这个不蓝不绿的过来!”

      “公主见谅,碧烟这就让人去换。”

      “只是什么茶!大晚上的你给我这么浓的茶,还让不让我睡觉啊!”

      “这是岛上的花茶,有安眠功效的……”

      “我不管,给我换个味道淡一些的过来!”

      ……

      苏青瑶一向恃宠而骄,现在到了这岛上,虽说摆设一类均是一流的,却仍要百般挑剔,也早把什么“江湖人不称公主身份”的那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也幸好碧烟他们看在苏肆夜的面上惯着她,不然此刻不知如何。

      但是有的人却是受不了了的。

      推开云破月的房门,步逐风赶紧进来反手将房门锁了。

      云破月略一皱眉,听到脚步声熟悉,也就放松了警惕。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礼数,知道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要先敲门。”云破月话中带笑。

      “什么时候那个刁蛮的公主温顺起来了,我什么时候就能和你一样彬彬有礼了。”步逐风走到桌边,邻着云破月坐下,嘴里仍在抱怨,“当初就该早点让船家开船,把她给甩了,现在也不用遭罪。”

      “公主只是骄纵惯了,你忍让一些便是。”云破月笑着,为步逐风添了一杯茶。

      “我现在躲到你这里来还不算是忍让?反正其他人的事情与我都无干,能躲着就躲着,事不关已已不劳心。”

      步逐风刚端起茶杯要喝,忽然注意到桌上青烟袅袅,正是从香炉中散出来的龙涎香。手腕一转,步逐风将杯中的茶水尽数浇入香炉之中,刺啦一声,龙涎香便灭了。

      只见步逐风又为自己添了一杯茶,数落似地道:“我本当碧烟姐姐细心,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明知你眼睛看不见,行动除了依靠听觉之外,嗅觉最是重要,居然还给你焚香,这不是存心扰你么?”

      “龙涎香也是上等品,他们是好意。”云破月要善解人意得多。

      步逐风就此打住,喝了一口茶,又问:“苏肆夜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他能推脱我们第一次,第二次就算接见了我们,也不见得会答应我们的请求。苏肆夜当初躲在这小岛上,为的就是不问世事,现在要他出手相助,怕是很难让他点头。”云破月打开折扇轻摇,想事情的时候,他总习惯如此。

      “是啊,请不了苏肆夜出山,师父的交代岂不是无法完成了?”步逐风若有所思状,言语中却不显十分担忧。

      云破月最善从声音中猜人心绪,笑道:“你已经有办法了?”

      “你想骗我把办法透露给你听?”步逐风诡笑一声,“我才不上当,师父说了,谁先完成任务,谁就可以出师了。等我出师,我就不用每三个月就回师父他老人家身边一趟,想走多远、想走多、久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由我来定了。”

      “是吗?”云破月朗声一笑,又道,“我明明记得师父说,只要完成了任务,我们都可以出师。”

      “是吗?”步逐风故作疑窦,继续道,“反正我不告诉你。”

      云破月浅笑一声,纸扇一收,道:“你想先从朱婆婆下手。”

      “啊?”

      “朱婆婆是朱砂的外婆,朱砂又是苏肆夜最在意的。况且人称朱婆婆行为诡异且计谋多段,如若能让朱婆婆相助,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

      看着云破月嘴角含笑面色和润,却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所想,不由得感叹:“师兄不愧是师兄。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云破月端起茶杯轻吹去表面的浮叶,轻呷一口茶水,笑道,“我看热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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