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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零落胭脂澹秋雨(4) ...

  •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

      朱祁钰坐在龙椅之上,堂下的朱红像是暗涌的血潮,氤氲开来的是一种血腥。

      郕王深如墨潭的目光扫过堂下,恭谨的大臣们连衣角也未曾一丝动作。

      沉默的朝堂上豁然一个声音穿出,像是闷天里破云的一声阵雷:“臣有本奏!”

      “陈爱卿何事?”

      “奸臣王振,干涉政务贪赃枉法,无能专权祸国殃民,陷圣上于瓦剌敌营,曝京城于蒙古铁蹄,三营将士未出师而身死,京城百姓为迎敌而嚎啕。此人不灭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愤!”

      走出列队的人是陈溢,都察院右都御使。此番境况,终于有人能先人说出此等言语,让朱祁钰略感意外。看来今日便是他等待几日的时机。

      陈溢在堂下激愤地痛陈王振的罪行,说到京城人心涣散,皆言大明危矣,竟开始了失声痛哭。

      朱祁钰自始一言不发,只是静观堂下群臣。陈溢之言就像一支船桨,搅动着原本就不平静的潮水。

      伴着陈溢的声泪,朝堂的声音越来越浑厚,指责声痛斥声讨伐声层层叠加,最后,所有的声音渐渐统一:“殿下英明,杀其同党,灭其九族!”

      郕王听了只是用沉默回应,片刻之后阴沉着脸的他,从喉底发出声音:“如今军情紧急,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容后再议。”

      “殿下有旨,此事容后再议,退朝——”身旁的传令太监高声呼出了郕王的旨意。

      但是堂下群臣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仆身领命,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不惧怕的眼神直视郕王,要他当日给他们一个交代。

      面对大臣的反常举动,传令太监犹豫地看向郕王,得到郕王的示意之后,又一次高声传令:“殿下有令,退朝——”

      堂下大臣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殿下有令,退朝——”

      谕令一次一次地传达,空旷的大殿内一次一次回响,群臣却始终站在堂下,整齐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决不让步。

      因为他们清楚,如今王振虽死但余孽仍在,若今日弹劾无果,那么他们出去之后必会遭遇不测。今天在朝堂上,他们说了太多平时不能说、不该说的话。而王振除了掌控后宫宦官以外,锦衣卫也是其重要一翼。

      “退朝——”

      伴随着传令太监的声音,朱祁钰眼神冷静如雪峰,神色里渐酝出愠色,目光最后投在了身旁的锦衣卫总管马顺身上。

      得到郕王的眼神,马顺立刻走到堂前,指着堂下群臣呵斥道:“殿下谕令已下,尔等还不退朝,难道是想逼宫吗?”

      此言一出堂下的人都沉默了,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马顺见状神色立刻轻松许多,果然是一群文臣,再愤怒也不过如此,却没有发觉他身后的朱祁钰,此时眼神正透着凛厉杀气。

      “尔等身为臣子,忤逆殿下谕令,朝堂之上仪态不整,大肆喧哗冲撞殿下……”

      啪!

      训斥群臣的话音戛然停在了半空,马顺被一匹朝笏狠狠地掴中脸颊。

      自从胭脂住进永安宫,永安宫就是以百花繁盛闻名。深红浅紫金黄洋洋洒洒,胭脂正站在花丛中手执一把玲珑剪,精心细致的挑选着其中最美的花。

      清秋素光镀在她的脸上,像是给素玉洒了一层银末,莹莹静静愈发衬得她不染纤尘。她身后的一个宫女手执一只点冰梅白瓷瓶,托着瓶身的左手上缠着绷带。

      胭脂剪下一朵十祥锦放入宫女手上的花瓶里,凤眼留神地看了看宫女手上的伤说:“这么重的伤,才不过几天,便也不多休息一下。”

      “奴婢并无大碍,劳烦娘娘挂念。”

      胭脂听了看了宫女一眼似是带着责怪,但这责怪里倒更多是担心:“有无大碍本宫还能不清楚?”

      这时一个太监装束的宫女匆匆地跑过来,嘴里唤着:“末今姐姐,末今姐姐……”胭脂身旁的宫女一听,转过头去眼神中带着愠色,那宫女跑到面前看到胭脂,立刻紧张地噤声低头:“奴婢参见娘娘。”

      胭脂只是自顾自地选着花头也不抬,那宫女像是习惯了胭脂素来的冷漠,面色焦急地凑到末今耳边说了几句,末今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先示意让这个宫女退下,随后看着胭脂的背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言禀。

      胭脂没有看末今,只是语气清淡地问道:“何事这么着急?”

      “回娘娘,纺晴说,今天朝堂上打起来了……”

      胭脂听了手中的玲珑剪停了,嘴角一丝戏谑带着不相信:“打起来了?”

      但是末今却是万分严肃:“娘娘,纺晴在这件事上绝不敢说谎,因为……马总管已经被群臣殴打致死……”

      胭脂听了烟眉骤蹙,朝堂上的马总管,便只能是指的锦衣卫总管马顺。他是王振最大的盟友,必是名列朱祁钰要除掉的人之中。

      只是,胭脂万没有料到朱祁钰会用如此手法——借群臣之怒除去马顺不留后患。不过又想,他一个代行君权的王爷,若只按常理出牌,顺群臣之意颁圣旨清余孽,马顺他是动不了。

      王振势力,若没有一点儿太祖皇帝的凛厉作风,又岂是能斩草除根的?

      为了不暴露自己兔死狗烹的意图,也为了让王振余孽来不及利用自己,朱祁钰绝不会也决不能亲自颁旨定罪。

      胭脂正凝神想着朱祁钰会如何走下一步,却被一声“娘娘吉祥”给打断。

      回神一看,见王振的心腹,王长随正躬身给她行礼。身后的几个宫人,手里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是各式各样的点心。白玉桂花糕,珍珠糯米团,样样做得精致绝美,像是从王母的宴席上偷下来的。

      胭脂凤眼瞥了一眼,柳絮一般的睫毛扫过王长随谄媚的表情:“王公公怎么有心给本宫送糕点来了?”

      “前几日奴才得知尚食局在饮食上对娘娘颇有不周,于是今日特地前来给娘娘陪不是。”王长随语气恭谨得甚至有些颤颤巍巍。

      胭脂明白,自从永安宫失宠,这管理后宫的尚宫局自然会怠慢自己。不过,如今见了郕王对自己也礼遇,便又开始过来讨好。

      “本宫近日胃口不佳,王公公的这些点心还是先送去乾清宫给郕王吧。”王长随听了先是犹豫,便也不敢多说,只得恭敬退下。

      末今看着王长随离开的背影,眼中闪着不定地猜测:“娘娘是故意把他送往乾清宫?”

      “本宫不送也自有人来寻他。”胭脂的脸安静,“群臣数年之怒岂是一个马顺就能熄灭。”

      说完胭脂转头看了看末今手中的花瓶,里面已经有了三朵十祥锦:“进去吧,你该换药了。”

      内殿的窗户紧闭,末今随着胭脂绕过一扇屏风,屏风后的光线更显昏暗。胭脂端出一盏灯,青石砖散着模糊的人影,胭脂将药箱打开,细致地取出药瓶和绷带。

      她身后的末今则小心翼翼地解开衣领,露出右边的锁骨,锁骨上由绷带仔细缠着,却还是能隐约看到些许浅色的血迹。

      胭脂转过身看到末今的绷带,烟眉细蹙说:“早叫你多休息几日,今日出来做事,血又浸出来了。”

      末今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我若无故消失,岂不是不打自招?”

      “你若手上带伤,别人又岂会不存疑心?”胭脂边说边走到末今前动作轻柔地为她解开绷带,然后细细地为她清理伤口周边的药渣。

      “胭脂……”末今轻唤一声。

      “嗯?”

      “我总觉得那晚的人,不像是宫里的人。”末今定定地看着地上模糊凉润的光斑说,“她使鞭的手法,像是玉城的人。”

      末今的话一出,胭脂的手停了一瞬,随后便又继续为她清理伤口,说:“玉城现在是听命于慕容公子,怎会命人做伤害你我之事?”

      末今听了素净的鹅蛋脸上疑虑更深:“胭脂,你只习轻功,其实有许多事并不清楚。玉城里便只有媚毒的人擅长用软物做武器。而且,那晚之人,使用千鳞鞭的手法,不似正派。”

      胭脂听了只言未说,起身将带血的绷带放到一边,然后走到药箱边从瓶中取出黑色膏状的药,涂抹在末今的伤口之处,许久才说:“胭脂只是觉得,慕容公子他……”

      “他一直对玉城的人说茉苓已死,如果有人发现我尚且还活着,他要灭口也不是不可能。”末今语气凉薄,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

      胭脂听了便不再说话。自己并不会武功只是轻功卓绝,所以每每出宫,末今就会穿上与她相同的装束,若遇到不测,末今便能及时现身替她躲避危险,但这一次末今却受伤了。

      一般的侍卫和杀手能伤到末今的人并不多,莫非那晚之人真是玉城的人?只是,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能让玉城的人伤害自己的理由,莫非,是宫中其他嫔妃暗中与玉城有联系,而慕容公子并不知情?

      为末今换药出来,方才那个穿着太监服匆匆跑来的宫女就凑到两人面前,焦急地说:“娘娘,末今姐姐,王公公和毛贵公公都被大臣们打死了……”

      胭脂一听素眉顿蹙,问道:“殿下呢,殿下有没有恕群臣无罪?”

      那个宫女一听连忙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是于大人要求的。”

      胭脂听了松了口气,想必事情发展到如此,郕王心中正是春风得意罢。清理王振余党,如今表面上看来他是一个被群臣牵着鼻子走的无能王爷,实际上整件事他处理得滴水不漏。

      颁旨恕罪之后,他不仅除掉了几个重要的王振余孽,免除了日后被其要挟的可能。而且用这种手法,既免除了自己的责任,更让群臣将数年怨气尽数发泄,由此稳固了满朝人心。

      兔死狗烹,看来郕王已经对此熟稔。朝堂上最软弱的无为,却是一招最凛厉的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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