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嘘[下] ...
-
噼啪作响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当夏生从一阵时空穿梭的头晕目眩之中摆脱出来时，被久违的爆竹声吓了一跳。
眯眼望去，这才是现代都市的模样。
林立的高楼闪着金属光芒，天空是由颗粒状的深灰与灰白构成，宽阔的街道上一辆又一辆飞速驶过的汽车穿梭，放完鞭炮之后，空气中弥漫着火药淡淡的香味，好像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一瞬而止息。
夏生几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与他同行的林音已套上件宽大的毛衣，黑发被弄得毛茸茸向上翘起。她由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另一件外套，丢向只顾发呆的夏生。
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已经是春节了么？”
“我想应该没错。”
两人便如此闲聊着，缓缓沿着马路前行。身边时刻会有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或是忙着向地上丢炸鞭的男孩欢快地超过他们。
“好了，夏生，带我去你家吧？”
夏生将眼光长久地搭在几个闹腾的小孩子身上，心中一片茫然。时间越长，他越觉得自己的心被如同雾气的迷茫遮盖得严严实实。前方的路看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走下去。
他这才想起他应当回答林音的问题。“我已经不记得了。”
林音听罢，又沉默下去。
这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遇见拐角或者十字路口，就由夏生漫无目的地指出一个方向。林音对这样迷途的散步似乎也不存在异议，她表情轻松，尽职尽责地跟在夏生身旁。
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左手边较窄的道路两旁种满高大的悬铃木，可惜亦是隆冬，见不着那些茂密树叶的影子。
夏生经过短暂地思考，踏上了这一条路。
令人惊讶的，双脚一踏上这段冰冷的土地，思绪中一连串曾经软绵绵的回忆片段突然像闪电一般直面扑来，撞击他的双眼。被雾气笼罩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思维，透出一缕微弱的光芒。
他记得，他从前放了学之后喜欢从这条道回家。
他也背着书包，拎着饭盒，与同班同学们嬉闹着，在这条原本便不宽的道路上奔跑打闹，时而收获路人一个白眼。
那些零散的回忆碎片争相挤进他视觉所见之处。
「这家铺子的奶茶很好喝哦！」他曾经这样推荐给他的朋友。
「作业太多了……那个老师居然抄了满黑板！」他曾经这样抱怨语文练习册。
「去那里买东西吃么？」孩子好像都是这样的习惯，明明晚饭是不久的事情，仍旧会留恋街边的小店。
「今天拐角那个地摊走了诶……不会是被城管赶走了吧哈哈。」
他记得，他都记得。
右手边的蛋糕店关门了，大概是过春节的原因。拐角那个抱着狗的摊主也不在……还有他们总是喜欢进去蹭冷气的电子城……那个他们曾企图翻进去的拦着铁栅栏的院子……
一些碎片像是突然被什么吸引，摇摇晃晃地拼凑在了一起。
这一片与那一片，缺口恰好相对。
“就是这里……”夏生没有注意到自己句子里隐藏的嘶哑尾音，他只是急忙地上前两步，让自己的脸无法被林音看见，“就是这里……”
“我在记忆中寻找了无数遍都找不到的街道，竟然……就在这里！”
个子小小的少年就这样站在没有多少行人的这条街道上，仰着头看天，看这些楼房，看零丁的悬铃木，看这些他曾经忽视过的事物。林音抱着手臂靠在车站的广告牌上，一呼一吸之间凝出细小的水珠。
此时，两个与夏生年龄相仿的男生相互交谈着，直向这方走来。
“呐，你妈春节也不让你出去玩呀？”偏瘦的男生有点幸灾乐祸的笑了。
“受不了她了，一整天管东管西，好像让我出门她会死样的！”而另外一个更高的男孩奋力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嘴向外一撇。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啊？”
“冲她把刚才那段话吼了一遍撒！真麻烦。”
「吼。」
这个字突然像是由空气中具象化出来，巨大地硬生生地摔在夏生头上。放空的林音没有来得及抓住他，他就向着那个孩子跑去。
“夏生！”
“你，你有什么资格？！”还未到达那孩子的面前，表情完全变阴的男孩就仿佛撕扯一般叫喊出声来，他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地叫嚷着，“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冲着别人吼！”
没有多想，他又叫起来：“胆小鬼，没良心！”
然而，那两个小孩像是充耳不闻似的，依旧满不在乎地继续对话，步伐稳步前进。其中一个直直迈出一步，便从夏生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愣住了，舌头上最后一个词语慢慢吐出来，却卸了力：“……懦夫。”
那个男孩，是笨蛋。
可是，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害怕起来的，明明是我啊！
“夏生！”突然生起气来似的林音冲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她那双深渊似的眼睛因为气愤而有些波动，“请不要到处乱跑，也请不要随便乱嚷。”
“要你管……”他厌恶着这样随意叛逆的自己，却又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要你管！”
话罢，他甩开林音的手沿着一条冥冥中指引他的道路，跑去。
回忆的碎片突然从柔软的纸制品变为玻璃，一点点扎入他的心。
他记得这是他母亲着急的声音，「下雪天晚上出去蛮危险，你蠢啊答应别人干嘛！」
而他如此回答，「你管我什么撒？不管我你会死？」
「你！」
他只是对瞪着眼一时找不出词语的母亲哼了一声，便转身摔门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记忆？
不对啊，那个春节，我明明有好好跟她讲道理是她自已瞎干涉……吧？
“夏生！干嘛突然跑开。”林音似乎从来不为他的态度而羞恼过，虽说被狠狠甩开，她依旧很快跟上来。冬季刻骨的寒风在脸上一刀一刀割着，令方才奔跑过的两人都有些疲倦。
夏生盯着面前古旧公寓楼，目光没有与之交接：“不用你管啊……我找我原来住的房子。”
“那么你找到了？”
“……应该是那里，那个，阳台架子上有花盆的。”
“可惜是冬天，否则还可以看到花朵的绽放啊。”虽然是以「可惜」二字开头，林音的口吻还是毫无诚意。
“就算是春天夏天也还不是没有花，早就死了……诶？”
我刚才……说什么？
阳台上的花死了……为什么？
喀嚓喀嚓的折枝声盘旋上升，进入了夏生的思绪。
「这些花有什么好玩，切，还被她那么精贵地养着……」
他仿佛看见冰凌似的思绪碎片里，一个男孩正红着眼折断几盆绚烂的鲜花。花瓣与叶片散落一地，清风一来，便全然散开了。
怎么会这样……
莫非是陈昱他……
一种莫可名状的薄雾也随之升起来。
“陈昱修正过我的记忆？”他有种想要迁怒的冲动。
“怎么可能？这是犯规的。”林音却断然否决。
“一定有修改过吧？”他锲而不舍。
“说过的话我不重复了。呃……你在记忆里看到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
“难得回家一趟，我记得有人说过要带礼品回家才对。”
“我们不是透明的吗？送了也没人会知道。”男孩尽量从理智的角度去解答林音脱口而出的无心，正想有点儿藐视地看她一眼，却瞬间被一个景象打入雪窟似冰冷的国度。
雪地上，一个穿着棕褐羽绒服的中年妇女拎着超市里的便利袋，正缓缓向这边走来。她的面孔十分平凡，亦属于过目便忘的类型，只是夏生只瞥过一眼，大略就永生不会忘记。
林音即便再不通情感，也能够猜出——
夏生咽了几下口水，才艰涩地唤出那个许久没有发音的名字，
“……妈妈。”
走进夏生的家，林音反而是最为好奇的那一个。她对于电视机、冰箱一类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后产品都是格外流连。而此刻的夏生，只是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门口，听着青菜入锅时那久违的「刺啦」声，内心陡然变得很安静。
最后一盘菜出锅，他的母亲一点点将盘子移到餐桌上。随机在电饭煲里盛出两碗饭。
夏生后退几步，虽说无碍，他也不想要影响到这个沉默得几乎令人心生恐怖的房子唯一的主人。他的目光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紧紧跟随着她，就像影子追逐着光芒。
而他的妈妈随后轻柔地，说了一句夏生几乎不敢相信的话语：
“夏生……吃饭了。”
“妈妈？”他的思绪乱成长久未打理过的线头。
偌大的一个餐桌，只有他的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老位置上，对面，是夏生镶着黑框的照片，与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电视机打开着，新年特别节目正热闹地进行着。主持人把嘉宾骗到哪里去给他/她一个惊喜，老掉牙的戏码。把目光从电视节目上收回来，夏生只有极为聚精会神，才能听见他妈妈的自言自语。
“今天都有你喜欢吃的菜喔！春节的时候不做点好吃的是不行的.……这个菜好像稍微咸了一点呢，不过你的口味一向都是很重应该没问题……你看了春晚么？舞台变得比去年大一些了，颜色很漂亮。哦对了。去年春晚的时候你跟同学出去玩，都没有来得及看呢.……我当时居然还骂了你。”她说到最后竟然还微微笑起来。
林音从研究收音机的角落望过去，目光中涌动着看不懂的情绪。她只能看见夏生的一个背影，穿着深蓝色滑雪外套的背影有点儿倾斜，他自己大概没有注意。
“今后，妈妈也不再总顾着你的学习了，想学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好了。初中，就顺其自然吧。”
夏生似乎跟着吸了一口气，露在稍长袖子外边的手指，一根根聚拢。
他游弋在自己逐渐坚硬的记忆碎块之间，逐一回溯着自己曾经看过一遍的记忆。
而前后的记忆仿佛有些对不上号。那些委屈的、冤枉的、不爽的段落，好像被隐匿起来，抑或者是……被改变了。
「夏生！过来帮忙端菜——」忙于炒菜的母亲高声叫他。
他一向不喜欢母亲大声叫嚷，于是拖拉着脚步一点点挪过来，「真是烦人吃个饭还要我来端盘子。」
而本就忙得晕头转向的母亲一气之下摔了锅铲，「你有意见？好好好，不想帮忙就给我出去！要你端也只会都碎了！」
「好——我端总行了吧！」
「回去回去！用不着你！」
由柔软的宣纸逐渐向冰晶转化的记忆。
他还记得自己把那张薄薄纸片递出去时，刻意做出的高声宣布，「诺，成绩单。」
「你是怎么考的！你拿着这种成绩还有脸回家！」
「我就是考不好又怎样？」
而接下来的记忆令他几乎肝肠寸断……当然他还无法用这样的词汇来描摹自己的心境。
他记得她看见满地落叶时发出的愤怒的叫声，「谁把我的花都折了啊！」并且极快地便将矛头对准了他，「夏生，你什么意思？」
他当时似乎正摊开作业本，佯装平静地发呆，「什么什么意思啊？」
「你折花干什么？！」
「你看见我折花了啊！」
「你你你……我居然养了匹白眼狼出来！」
原来……是这样么？
眼前的雾气渐渐被拨开，他突然发现那雾气的对面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一个面带悲悯的自己。
林音将研究的目标转向了电冰箱，却始终注意着背后的响动。夏生背对着她，轻轻坐在了，放有自己遗像的桌子前，双手合十：“那，我开动了。”
可他的母亲依旧是将目光注视在他的照片上，无暇无心抬起头来，看一看坐得端正的他：“今天去超市买菜发现又涨价了，买一个西红柿都那么贵！”
“嗯……”他感觉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平静地与人交谈过。
“你说我们过几天去解放公园看梅花展吧？哦，你不喜欢花哦……”
夏生将头抵在餐桌边缘，声音里已带上淡淡哭腔：“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等开春了，去买一只小狗好了，看家嘛……”
夏生压抑着的抽泣声，一点点从桌子与他面颊的空隙之间挤出来。
林音已不敢回头。
“家里太热闹，有时候让人心烦：但安安静静的……今天在路上碰见你的班主任，他说，虽然你发生车祸去世了，但一定还在想我，我当时就想，你这孩子一定忘记春节啦小白眼狼！……你现在一定，轻轻松松的吧。嗯……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他无法抑制住，那种让自己感到十分羞耻的，却无法抑制住的哭泣声。
陈昱说，记忆是会骗人的。
懦夫……我骗了自己那么久。
他突然又深吸一口气，拍着桌子倏地站起来，千头万绪像是同时朝着他的嗓子涌来，每一个都争相要先发出声音，而他无法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的声音，只好让它们随心所欲的，不经修饰地震响：
“妈！妈我告诉你，那花是我折的！我现在在松川城里，那里的饭比你做的难吃一百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了！以后你烧鱼少放点盐，别养狗，否则我就提意见了，妈！妈！”
他的母亲离开餐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夏生急忙追了过去，用尽全力地呼唤着：
“你可以养鱼啊，你还可以接着养花，你上班的时候我帮你看着！它们绝对会好好地……”
最后一个词花费了他所有精力：
“……平安长大。”
他的母亲越走越远。
离开他的世界。
那些回忆，那些碎了一地的回忆，在他声音所制造出来的漩涡之中升起，逐渐拼接，逐渐扩大，最终拼成了一幅完整的故事。
林音坐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夏生哭泣。
那孩子将自己放在了弱者这边，臆想着编造出了他的“回忆”。
陈昱说的没错，记忆是会骗人的。
曾经，那孩子与他的母亲都让自己显得无害，在内心让怨念自然生长，生成了阻拦真实的围墙。
他们都错了，他们都失去对方了。那么……人类合适才会走出记忆的谜团呢？
不过，也许记忆正是因了其模糊性而美好。
不过，也许记忆正是能够让他们永远将对方摆在心里。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嘘[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