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肆 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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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方岁三怔住了。
心里的鬼怪吗？他有种被人不客气地揭开老底的感觉。
实际上，他的心里确实藏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不是别人，正是新选组此时风头最盛的局长——芹泽鸭。近藤一派的人都知道土方很不喜欢芹泽，但就连近藤勇本人都想不到，土方的憎恶竟来得如此强烈。从第一次见面，土方岁三就想拔刀将芹泽砍成两半。
这事还要从文久三年二月四日，浪士组在江户小石川通传院第一次集合那天说起。
必须先说一说浪士组成立的始末。极端的攘夷派们藐视法纪，借着“天诛”之名，在京都、江户、横滨等地大开杀戒的行径，历来令幕府官员倍感头疼。出身出羽的江户名士清河八郎，主动地在幕臣中周旋，并说服了老中板仓周防守，同意由幕府出资筹建浪士组，在江户及周边地区募集一批剑客，前往京都保护正在拜谒天皇的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最后，征募到了三百多名浪士，只有两百三十四人是由幕府正式发檄文请到的，另外的一百多人是得到消息自行前来的，其中还混杂了一些想趁机捞点好处的人。而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场，天然理心流的近藤试卫馆则只是在那一百多人里面。
集合那天，幕府只派了两个幕臣出席会议。简单的发言后，便开始发放安家费。起初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等领钱，只有少数几个比较有名望的剑客，如清河八郎，备受礼遇地被请到茶室安坐。近藤、土方、冲田等人排在队伍很靠后的地方。土方从头到尾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近藤知道他心里的不痛快，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阿岁，我们以后就是幕府的直臣了，可以靠真本事来干一番大事业了，这点小事不要放心上。”
土方岁三，这个卖药出身的多摩农民，在这个时候仍没有人发觉他的才华。可是少年时就和他相识的近藤勇却深信他这个比亲兄弟还要亲近的伙伴将来必定能让所有人为之瞩目。卑微的出身，朴实得过了头的着装，令在场很多人都对他们几个有些嗤之以鼻，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不屑和他们交谈。看着近藤勇恭恭敬敬地询问前面那人点事，对方却傲慢地扭过头，土方岁三心中怒火滔滔，但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
“哎，那个家伙肯定要倒霉了。”冲田撇了撇嘴，跟身后的永仓新八耳语。
新八伸手就把他的脑袋转回去，笑嘻嘻地说：“等着看好戏吧。”
比起近藤的谦恭隐忍、土方的桀骜深沉，这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完全没有被眼下受到的冷遇所影响，从头到尾的欢乐劲，仿佛是在参加某个重大的庆典。
“好厉害呢，新八，你看，人可真多啊，队伍都排到这里来了。”
“听说待会有安排吃饭，真叫人期待啊。不行了，我已经饿了……”
“喔，还有饭吃吗？真好，终于可以摆脱阿常那可怕的杂鱼干配饭了！”
“是啊，天天吃杂鱼，吃得满嘴都是咸味。”
“……”
两人自顾自幼稚地谈论着，完全不在意旁人投来或讶异或鄙夷的眼光。最后连近藤勇都听不下去了。他轻握拳头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示意他们安静一些。
冲田挠挠头，想了下，恍然大悟一般，终于露出羞赧的微笑。无论新八怎么偷偷捏他的手，对他使眼色，都坚持闭口不再说话。
队伍有条不紊地在缩短，领到钱的人由接待方领着，三五成群地先去用膳。
“喂喂，终于要轮到我们了吧？”原田左之助兴奋地摩拳擦掌。
他的身材本就魁梧高大，声音又尤其地洪亮，一张嘴，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排在近藤前面那人不禁回头，斜睥了一眼，嗤笑出声：“到底是粗鄙无知、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是想借着幕府招募人才的机会来骗钱吧？你们有用过剑吗？”
“尊驾，我们来自小石川柳町的天然理心流试卫馆。鄙人近藤勇，乃是这一代的场主。”近藤客气地说，神情不卑不亢。
“没听过，”那人更加鄙夷了，“我的名号你们这种人也不配知道。”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凝固住了。近藤身后几人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原田性子耐不住，准备大干一场，却见近藤平淡的表情，只好生生忍住。
那人以为对方只是庸庸之辈，完全被自己震慑住，领了钱，得意洋洋地要离去。转身时，冷不防一阵心惊，感觉有一道森冷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徐徐扫过，虽似不经意，暗藏的杀气却势不可挡，霸道地钻入毛孔，直刺心灵，逼得他周身生寒，剑士的直觉让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如果土方先生的眼神能幻化成刀，那人早就被砍作几段了吧。”冲田凑到土方耳边，开玩笑地说。
土方眯了眯眼睛，低声呵斥：“少罗嗦。”
已经轮到他们了。近藤勇往门口望了望，并没有山南敬助的身影，这个仙台来的北辰一刀流剑客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出现，谁也找不到他。
该死的！近藤勇暗暗骂了一句，只得问负责发钱记录的幕吏：“我们还有个人没来，可以帮他代取吗？”
那人闻言抬头，饶有深意地审视了近藤一番，问：“天然理心流？按说幕府给江户大小道场都发了檄文，你们也有吗？”他刚是听到对话的。不得近藤回答，他又挑了挑眉头，身体往后靠，眼神里满是不信任和嗤笑。
近藤克制地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默默地忍受这难堪的屈辱。“好吧，那到时他再自己排队吧，抱歉。”
“近藤勇，安家费……”幕吏话音未落，忽然有四五个人簇拥着一个华衣鲜服的壮硕大汉走过来，一下子就占到了他们前面。
“喂……”这回发声的是新八了。他个头虽矮，中气倒十足，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几人。
那几人也在打量他，而为首的大汉腰间除了佩刀，还插了一把大铁扇，眉头紧锁，目光只在近藤和土方身上来回打转。
“有何指教？”一个穿着满身绉绸的方脸男人瓮声瓮气地问。
“好像是轮到我们了。这么晚来，难道不该自觉去后面站着吗？”早就憋了半天的原田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赶紧抢着说。
“什么？！这无礼的小子，居然不认识芹泽师傅！芹泽师傅，让我来替您教训他！”几人围了上来，个个跃跃欲试，一场激战即将开始。
“芹泽？”名字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来那强壮的华服大汉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户脱藩浪人芹泽鸭。此人在当时是一名很有声望的剑客，本名叫木村继次，是神道无念流的“免许皆传”。此外他还是以残忍杀人著称的“天狗党”成员，一度因为杀人如麻被投入狱，而他的人脉甚广，最后竟又得以仰头大笑着从监狱里走出来。
这样的人物也要来参加浪士组吗？还留在偏殿等发钱的一些浪人脸上纷纷露出骄傲的神情。
那幕吏一听是芹泽鸭大驾，立刻起身哈腰，一反先前的傲慢，殷勤地和芹泽几人说话，并不理会已经在一旁久等多时的近藤他们。
“芹泽师傅……”负责主持会议的清河八郎匆匆赶来，五官端正的脸庞上透着刚毅的气魄。他和芹泽鸭显然是旧识，彼此礼貌地打过招呼。清河让幕吏把他们的钱统一交给刚那个名叫野口健司的人，便引着芹泽要先去方丈堂就坐。
“哟……”原田左之助这次又没忍住了，拉长了音调，发出一声戏谑的怪叫。
芹泽鸭咧了咧嘴，笑得有些怪异，慢慢地回头，先是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土方，然后是脸色发青的近藤，接着才踱到原田面前。人还没到，只呼啦一声清响，劲风火辣地刮过，原田的脖子前就架上了一把张开的大铁扇，任谁都没反应过来。
扇子的主人芹泽鸭眼神凶狠，因为使了力，原田的脖颈很快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
“这是在做什么？”清河连忙劝阻。
冲田总司和永仓新八对视了一下，同时把手按上了刀柄，身体微微前倾，只待近藤或者土方一声令下了。
而那两人都沉默地站着。土方岁三一直冷冷地站着，一言不发，原本就个性阴沉的他在这一天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这时，近藤说话了：“实在抱歉，我们没有恶意。”他很有诚意地鞠了一躬，又拍了拍原田的肩膀。原田左之助才极为不情愿地道了歉。
芹泽鸭冷笑着，也不回答，缓缓收回扇子。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时，“啪嗒”，他的扇子掉到了地上。芹泽不去捡，他的手下也没有急着去捡，像毫无干系一样自若地谈笑着。
土方岁三的眼神更加冷冽，心头怒火抑制不住地熊熊燃烧起来：总有一天必定亲手斩杀你！
和他选择用骄傲的沉默来对抗不同，近藤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了腰，捡起扇子，恭恭敬敬地递还给芹泽鸭。
芹泽身后的几人脸上得色更为明显。芹泽鸭则放声大笑起来，并出乎意料地对清河说：“清河君，看在我的面子上，让这几人也在宽廊那坐吧，方丈堂坐上百号人都可以憋死了。”
“这个是自然。”清河对近藤等人点点头。
土方岁三的嘴角弯了弯，无声自嘲地轻笑。他一扭头，发现冲田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那个爱笑的少年冲他眨了眨眼。
一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近藤几人并没有坐到芹泽鸭特地让他们也能“沾光”的位置，而是挤在一个无人靠近的小角落。除了冲田、永仓和原田三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其他几人几乎不怎么动筷子，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山南敬助是在第二天才出现在试卫馆众人面前的。
“原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留在江户继续剑道修行，但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啊。”这个斯文秀雅的男人含笑着说。
“可是你没有去昨天的集会呢。”冲田托腮坐在边上。
“没有关系，我和清河也是相识了，说一下就可以了。再加上我师从千叶门下，他们对我还是客气的。”
“哧……”这回不客气笑出来的却是土方了。
“哎呀，昨天你真该来的，我们就不会受那等闲气了。”原田大大咧咧地嚷了起来。
冲田狡黠地瞟了瞟土方，也跟着说：“对，还能早点吃上饭。”整个试卫馆，除了近藤，大概也就只有他才敢故意去惹明显不痛快的土方岁三了。
到了二月八日，新招募的三百余名浪士再次到通传院集合，准备向京都行进。出发前，幕府派出的直臣山冈铁太郎例行点名，却发现少了一人，为出身土佐的镜心明智流剑客塚原光春。
“不用等了，那人死了，”另一名幕臣鹈殿鸠翁走进来，摆摆手，严肃地说，“就在昨天卯时，有人在清水谷附近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拦腰斩断。”
所有人都很诧异，而时值乱世，人心骚动，结仇太过容易，剑客之间的私下决斗也是常有的事。
“那得是一把怎样快的刀啊！”有人叹道。塚原的死，没什么人会觉得惋惜。前方还有未知的路在等待着所有人。
只有近藤勇是个例外。他说：“真是可惜呢，这人原本是可以去京都好好大干一场的啊。”
冲田在一旁，无声地笑了。塚原光春，正是当日站在近藤前面无礼嘲笑他们的人。
在板桥宿的路口，土方岁三弯身系草鞋时，冲田从后面赶上来。走近了，盯着他腰间的佩刀看了看，一边摸着自己下巴：“这把和泉守兼定是新得的吗？”
“嗯。”
“见血了吗？”
“嗯，刚刚。”
“可惜是个庸碌之辈呢。”冲田可惜得连连摇头，都要替刀心痛了。
“没关系，以后会有机会的。”说着，土方岁三把目光投向志得气满走在队伍前列的一个壮硕身影。
冲田仰头看了看江户的天空，问：“土方先生，京都也会有这么漂亮的云吗？”
“京都漂亮的东西很多，多到你不会再记得抬头看云。”
“可是，我一直只想要能常常悠闲地看看白云就好了，”冲田微微一笑，“不过，还是再见了，江户。”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肆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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