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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月满·西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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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渡云寺里的钟声响过后,周遭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静悄悄无一人。
无声无息的微风浅浅划过,激起松涛万壑,飞叶如花。街上的更声响了两下,似乎连打更的人都累得有些倦意,绵长的更声传来清脆的回响,久久盘旋在寺庙上空。
待守夜的几个和尚走远之后,一株松树下赫然落下一个黑衣人来。他脚下无声,身姿轻巧,轻功可见一斑。左右视察,确切附近无人,他一个翻身,闪进了一间小院。
院中的小池里立有一座假山,正有清澈水流从山上缓缓淌下。即便是夜里,也足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小池之上,房屋内灯光明亮,木鱼声且清且短,听之耳畔通明,心下透彻。但黑衣人并不以为意,悄悄在窗下潜伏了一会儿,从窗上小孔可清晰看见,那屋里只有一个身穿袈裟,头带僧帽的老僧尚在念经。
蜡烛燃了一半,桌上的烛花鲜红欲滴。忽然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疾风,烛火一偏,立即熄灭了。
那老僧一怔,僵硬地放下手里的木鱼,撩起袍子就欲起身。不料,门猛地被人推开,月光下那个狰狞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的背脊,大手一伸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只能“呜呜”的,发不出清楚的声音来。
“说。”黑衣人压低嗓音,右手的刀刃抵在他喉咙上,“沈家老爷给你的那个东西,放在哪儿了?”
老僧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是被吓晕了还是怎么的,黑衣人显得极其不耐,又将匕首收紧了些。
“若还想要这条命,就老老实实交代。那人已经死了,为了这么一个死物丧命,大师着实不划算!”
未想,不等他再说话,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清朗而又隐含春风的声音。
“齐大当家不知眼睛可否看花了?手中之人,当真你要找的大师么?”
黑衣人瞬间怔住,待明白了什么,电光火石,刀光剑影,手中的匕首已然被人打落,端得是他反应快,只伤得左手,否则,整只手臂都会就此废掉。
院外,原本寂静的寺庙宛如石子落湖,千层涟漪即刻荡开,火光四面而起,人群如火龙一样涌进小院。那为首的,正是庐州才子,公孙策。
再看那位念佛诵经的大师,摘了头上僧帽,正是梅才清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朝齐潇然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剑。
“齐大当家,承让了。”
齐潇然冷笑:“瓮中捉鳖?你也莫要小看我了。”为今日,他等了多少年,又布了多少局,好容易才爬上齐家当家的位置,怎会在这种地方兵败。
齐潇然立正身姿,仰天划了一刀,只见刀风扫过,屋顶房梁顿时裂出一道口子来,漆黑天幕豁然而出。他脚上施力,踏着残垣断木意欲往上逃离。
手刚跃出屋顶,岂料,一条长鞭如游蛇袭来,灵活的在他臂膀上缠了个圈,收紧之后又勒得没有空隙。那个扬鞭的少女,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甩出屋中,明星映眼,眸似点漆。
这一刻,不只是怎么的,他竟恍恍惚惚想起年少之时,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个甩着大辫子天真浪漫的人……
“丫头,干得好!就那么拉着,别松手啊!”
梅才清嚷嚷着从大门跑出来,可惜这身袍子太过麻烦,束手束脚,别说舞剑,就是走路都差点摔跤……
“好你个大少爷啊。”梅才清把剑锋对准他鼻尖,似不满这种吃亏活儿每次都得他来揽,“方才险些割破了我的脖子,幸而只是擦掉皮……否则,我定把你的脖子砍了来下酒!”
秋禾举着火把,扶着公孙策慢慢往这边走,季扶风带领的一干捕快都围在院外待命,如今他一人孤身前来,就别想能活着出去。
齐潇然只是冷冷阴笑,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惊讶,也没有忿恨。
公孙策轻轻偏过头:“你似乎很镇静?”
“既已走出第一步,就已豁出了生死。今日来得早,来得晚,亦或是永远不会发生,都是天命。”
梅才清狠狠摁了他的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命就是让你插翅难飞。”
“喂。”尘湘一把拦住他,“好歹也是人,别这样。”
梅才清不屑地瞅了瞅他:“青梅竹马,心疼了?”
“笑话。”尘湘神色里难得透露出杀意,“无论他是谁,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齐潇然垂下头,声音里仍是往常一样的平静:“尘湘,倒是我错了,你一点也不好骗。”
不好骗?她当真不好骗吗?
尘湘握着手里的鞭子,眼里除了恨,满满的,还有另一种悲伤。她把那些视为珍贵的信任毫无保留的给了他,到头来收获的,尽是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
曾经四个人一起在梧桐树下斗草的日子早就是飞花梦影,那些他们追逐过的故事,甚至是信誓旦旦的话语,无力得就像秋日里的尘埃,脆弱得不堪一击。
曾经,她那么信任他……
“说服生意场的其他人,花大把的银子去填补沈家的缺漏,一心一意想要接手这笔生意。难道,是我做得太过头了?”齐潇然有些拿不准。“你既是不信我,又何必……”
“齐大当家严重了。”不等尘湘开口,公孙策便打断他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你。”
“哦,是吗?”齐潇然勾了勾嘴角,“那你的警惕性,倒是相当高。”
“是你太过小心了。”公孙策淡淡地向前迈了一步,“太过小心的人,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你为了不让被你雇来的杀手知道金蝉王的事情,不惜自己亲自前来讨要。没想到,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知道你那些人的身手,若今日再多来几个,我恐怕就没有胜算的把握。”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原来那么不容易被人相信……”
“不是你不被人相信。”公孙策纠正他,“是令妹太过单纯,你不该叫她说谎,因为她本就不会说谎。”
“……明玉。”他突然有些怅然,但转眼,脸色便恢复如常,“你既是早看出来,为何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下手擒我?”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拿不准。”公孙策渐渐沉下脸,“你……”
他停了许久:“你到底要金蝉来,所为何事?”
天空中卷来一团厚厚的云,将星辰明月都笼罩殆尽,风开始变得急促,狂乱得有些疯意。
齐潇然笑出声来,他抬起头,看着公孙策那对不再明亮的眸子:
“‘九曲三株连环案’,公孙大人引以为傲的故事,那位受人唾弃的巡抚,正是我父亲!”
果然是他!
尘湘猛地摇头:“你胡说,你爹明明是……”
“是齐家的大老爷,你想说这个,是吗?”齐潇然不回不避,他的眼里再没有那极少的触动,惨白一片,尽是无边阴冷。
“我是被过继给齐家的。齐家当家老来才有一个女儿,为保家业,他必须要一个男丁。”
“原来如此。”公孙策了然的点点头。一桩案子,终究是引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情出来。不论是钦王,还是齐潇然。
“这么说,你是要那玩意儿,救你爹?”梅才清觉得无法理解,“他是被腰斩的,光靠这么个东西,行不行啊?”
“就算没有希望,也要一试。”齐潇然面向尘湘,语气里是质问,“沈尘湘,你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所做的,你是否能理解?”
理解?
她要理解什么?理解他杀了她爹?理解他一把火烧了家里那么多人?这些若都能理解,她只怕要混账到何种地步!
“所以,当你得知金蝉还在世的时候,就对沈伯父旁敲侧击,但见他守口如瓶,你便起了杀意?”
“公孙策。”他没有回答,嘴角却因为受伤而渗出血来,“我弄不明白,你已经眼瞎了,又何苦来管这档子事。安安分分做个瞎子,不好吗?”
“你闭嘴!”尘湘把鞭子扔给梅才清,绕到他面前,堂堂正正与他对视。
“他马上就不是瞎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香囊之中,正有一个金色的蝉身静卧在那里。
尘湘带着些许得意的残忍:“你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上,想找寺里的那位大师?你觉得他是会听你的,还是听沈家小姐的?你说他是瞎子,是么?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会儿,他还是不是瞎子!”
“金蝉王?”齐潇然依旧冷笑,“你想用这个治他的眼睛?听闻服用这个之前,需要盐水做药引。”
“你说的我就信?”尘湘取出那半截蝉身,在他眼前一挥,“大师说,是需沾清水服下,别想蒙我,我再不会上你的当。”
梅才清头回看见,反倒是稀奇得很:“刚才叫你拿给我瞧瞧,你就不肯,说怕人看见,现在怎么又随随便便拿出来了。”
尘湘回头去招呼季扶风:“季大人,劳烦打碗清水来。”
公孙策无可奈何地上前制止她:“尘湘,现下……”
“治你的眼睛要紧!”尘湘没有松口,“再说,不是迟早都要吃的么?”
“那也不急这一时……”
“哎。”梅才清也觉得此话有理,“横竖都要吃,现在吃以后吃有什么区别?这玩意儿惹了那么多事儿,你要不吃,又给人看见了,难免麻烦。再说……”他偷偷凑到他耳边,警惕地指了指围在外边儿的捕快。
“虽说季兄弟是咱们这儿的人,可那帮家伙吃的是朝廷的饭,保不准会泄漏风声,出卖咱们。还是不要夜长梦多。”
“不好不好……”公孙策还是摇头,“想来交给朝廷比较合适。”
“你傻啊!”梅才清只差没上去揍他,“交给朝廷,那你又怎么解释你是从何得来?兜兜转转,又扯到尘湘身上去,她爹、她师父,都为这事儿吃足了苦头,你就别添乱子了。”
正说着,季扶风手持一碗清水走了过来。
“梅兄弟,你要的水。”
梅才清跳着接了过来,还不忘提醒他:“不是说了别叫梅兄弟嘛……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来来来。”尘湘把半截蝉身塞进公孙策嘴里,由不得他反抗,就灌了一碗水。公孙策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这下好歹安心了。”眼看他吞下,梅才清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对着被五花大绑的齐潇然“嘿嘿”一笑,“这下,你没得说了吧?”
浓艳的火光照着齐潇然的脸透出红色,诡异的紫,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带着令人胆寒的笑,对着风,对着夜色,对着虚无黑暗。
“沈尘湘,你果真是好骗。”
暗沉沉的夜,云朵被风吹走,月亮再度出来,尘湘从来没见过齐潇然那般可怖的表情,像是撕裂了心肺,他却悠闲自得的,在欣赏一地鲜血。
她听得很清楚,在远处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师,正不住地朝她喊:
“沈小姐,那个东西,不能让他吃啊……”
满池的水波无声无息的推开,松叶簌簌的往下落,像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