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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没曾想在黄泉关夜宿一晚,居然也能够遇到故人。

      白川英宁是如今广漠王白川北斗的女儿,母亲乃是惠长公主,以身份论说她是塞外公主也不为过。只是出生后便被判定命理不好,为了消除那些劫数,小小年纪就被送上天山修行,很少机会外出。而当年年纪尚小,碧柯却还在塞外的时候,也曾见上过几次,围着篝火谈心喝酒。

      如今她已年满十六,料理完师父的身后事,也就随同师兄下山,循着官道,一心一意地去帝京求取荣华富贵。

      是她先认出碧柯,而后对方也认出了她。对方都是惊讶,因为倏忽经年,一位是添了好些憔悴,另一位则是年少气盛,眉宇间英气勃勃,两人站在一处,仿佛对照。

      “如今我同师兄都是江湖儿女。父亲既然不看重我,我也知道自己是无法接手归义军的,不如去外面的天地闯一闯。”她携了一壶酒来找碧柯,颇为恰当。

      “塞外还不够广阔吗?”

      “对我来说不值一提。”英宁天破晓就急着上路,于是很担心碧柯今后的情况,“如今你既然无法求得父亲谅解,是否要我同那爹爹说?即使无法逼迫皇帝老儿收回成命,也可以安排你在王府居住。”

      碧柯拒绝,“我好不容易回到这里,自然有好多地方要走走吧。”

      “也是了,不过有什么事的话姐姐不妨去王府求帮助,气气你那势利眼的老子也是好的。”英宁飒然一笑,“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以为女子应该安安分分地坐在闺阁里绣花,要不然就是侍奉双亲照顾孩子,仿佛这就是我们一生的使命。可我既然学了剑术,为何不能一展抱负呢?”

      “那又要如何一展抱负?”碧柯吃过亏,那些岁月对她而言总有阴霾。

      “……总会有办法。你看姐姐,这世间如此广大,一生都行走不尽,却一定有需要打抱不平的地方。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够靠着手中的剑,扫荡一切不平之事。”说得兴起,英宁居然长啸一声,柔身而出,于月下的那棵老梅树下挥剑起舞。碧柯从不曾见过,此刻歪着头,居然看得兴致勃勃,不由地鼓起掌来。

      那棵老梅树不知是哪位天涯逆旅人携来,自栽种后也没有开花肆意,却已经不谙此处天气枯死,徒留下遒劲模样。如今澄澈的月光披拂,笼罩在寒光闪闪的剑气中,却仿佛一夜凌寒而开。

      此时五节早已在一旁蜷缩卧下,酣然入梦。碧柯醺醺然之际作想,此时帝京,必然春深似海,游人纷纷如织,而自己在此处,却也不算是形单影只,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少年心事岂可郁于尺寸得失。世事曲折难料,哪里来那么多的称心如意。离你远去的,如若再回来,便是你的;倘不再回来了,它就不属于你。光阴稍纵即逝,耗费在烦闷里头久了,错失的便更多。

      不知何时自己也怀揣无数心事睡着,碧柯久违地做起梦来。门中的自己还在现代,睡在那张改变命运的古董床上,填充鸭绒的枕头蓬松柔软,叫人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可后来,真的便开始陷落,她如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般地不断下坠,狭长的隧道黑暗而幽静,耳边只剩下极为安静时候,才会听见的“嗡嗡嗡”的声音,但她心中不知为何,却不会感到害怕。继而身体落在柔软的草地中,她站起来检视全身,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宋碧柯的襦裙,这种改变并不会觉得愕然意外,只是觉得茫然而空虚——为什么没有死去,为什么这种小概率事件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她一心朝前方走着,却看不见目标,只到一座雄关静静站立在塞外朔风中,犹如坚定的战士,而那上面,似乎有个极为英俊的男人注视着自己,然后缓缓举起手,挽弓瞄准。

      她好像……找到前进的理由了,或许只是为了生存,或许是为了看见那男人的样子,但碧柯却提起裙子,激烈地奔跑起来,想要去追寻……

      而后,梦就醒了。天早已大白,今天风停日出,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昨日还同自己共饮的白川英宁早已不知去向,而桌上却放着几块金饼同散碎银子,都是碧柯极其需要可难以启齿去问的东西。她感动,这女子豪气而英姿飒爽,比起狐仙更似剑侠。

      她推了推尚自梦中喃喃的五节,“起身了,今日我们便要出关。”浑不经意地擦擦眼角。

      而后又过了多长岁月?刚开始还记得,朝廷每半年一次都快马派遣特使送来解药,督促碧柯服下,这倒也算是个简单清晰的计时方法。只是碧柯回到主场后运气不错,居然真的遇见雪山神医,在支付了不菲的医药费后,也得到了妥帖的诊治,逐渐就不需要仰赖那些个东西。

      可她依旧十分准时地前往报道,并不是对千里之外皇帝的羞辱深感兴趣,而是总隐隐希望能够见到顾朝章。他们虽然也有书信来往,可一旦基调被定下后,就显得过于从容冷静,仿佛两人并不是灵魂相契的恋人,而是某种超脱男女之情,止于诗词相酬的友人罢了——况且碧柯并不擅长此道,每每为了背诵唐诗宋词中可以相符合的语句搜刮肚肠,绞尽脑汁。这样,她就越发希望能够见到顾朝章一面,互诉衷肠。

      不知对方是否也是这么想的呢?还是在帝京已经冠盖满京华,蓄养娇妻美妾无数,而自己不过就是燃烧青春年华的最后一日罢了,再鲜妍的容颜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这样想着总觉得无趣,也有些恼怒自己当日故作大方。时至今日方才晓得,原来只是互相平安是不够的,她想要切实地看见他,触摸他的脸庞,听见他的声音,然后再加上些别的什么,这才能够一偿相思债。

      又是春日,碧柯骑着马跟在大批牛羊身后追逐水草。要是如今有帝京旧人看到她,应该也会讶异其外貌上巨大的改变。白皙的肤色如今是晒成漂亮的蜜金色,头发只是松松散散地挽成堕马髻。容颜虽然还是昔日那柔美的娇艳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却已经有了皱纹,不知是岁月的定理,还是因为她如今长长开怀大笑的缘故。她穿着牧民袍子,看起来就好像自打落地,就生长于斯,不曾离开。

      眼前突然有一道红影掠过,碧柯认得出来,是头人的女儿如梦赫日黛。看着速度,怕是又被父亲训斥了,却有离不开,于是只能在广阔的草场上消耗青春荷尔蒙。

      “赫日黛!”她也催马赶了上去,终究将她截下,“你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姑姑你做我妈妈比较好,你比她可美多了!”摸不着头脑的老生常谈,换来碧柯莞尔。

      前些年她同五节流浪至此处,本想暂居几日就离开。没想到头人却一改冷冰冰的性子,对两位尊贵的客人大献殷勤。当初因为惯性思维使然,所有的人都以为头人看上的是风情十足的碧柯,连如梦赫日黛都这么以为,成日围着她转悠,兴奋地宣布“自己即将有一位漂亮的母亲,所以她也会越来越美丽。”而最后的结果却有意外——头人看中的,居然是五节!

      “比起那杨柳般的小身板,我更喜欢大地一般的女子。”帝京甚少有男子欣赏五节丰腴之美,而这年轻的汉子却毫不费力地抱起了她,扛入帐中。

      “更何况她的眼神过于深沉,就好像没有月亮星星的夜晚一般让人畏惧。而我的女人,必定得一心一意地照料我,我们的儿女同部落。”碧柯很乐观其成,虽然这样会让如梦失望。她也做了巨大让步,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活,留在赫日黛部落。而这些年来,除了如梦亲近自己以外,那头人果然对自己不假辞色,反而专心地料理族务,还有就是专心地同五节生孩子。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对于这同前妻所生的大女儿,或多或少有些倏忽。而她,却悄悄如小红莓花般绽放了。

      “你说你讨厌五节,那你也讨厌你的妹妹吗?”碧柯抚摸着如梦的头,犹如真正的母亲对待青春期的女儿。她觉得自己此生可能没有办法孕育自己的孩子了,幸好还有如梦。

      “这倒没有。”如梦想,她还记得碧柯如何为五节接生,那些小孩子被包在干净的羊绒毯中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所以啦,绕回老问题。你究竟是讨厌五节,还是潜意识地希望你的父亲更加关注你?”

      如梦赫日黛默默地垂下头,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的确过于艰深,也尖锐了些。

      “我想也许是前者。”幸好她还很坦白。捂着脸,挫败道,“姑姑,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难看?我没有办法去克服这种妒忌的心理。我好妒忌五节,她只比我大了多少岁呢?为什么可以生育小孩,成为父亲的女人,名正言顺地缠住他。而我呢,但凡有一些柔弱,他却只会对我说;记住你赫日黛的姓氏,你是这塞外的女儿,不要哭哭啼啼的。”

      “这是男人同女人的不同,如梦。”碧柯又开始胡诌,但希望这些添加了很多古怪词汇的话,如梦能够听得懂。“比起我们,他们更加注重结果,而不会去体察过程中的各种心思。你的父亲,他或许希望你以‘长女’的身份,能够和他一样保护部落同兄弟姐妹。”

      “啊——”如梦双手伸开,躺倒在草地中,被青草气息包围后,让她觉得舒适而安心,“可我只是个女人啊,我能够做到这些吗?”难道不是应该同五节,或者其他牧民的妻子一样,操劳家务照料一切,让后在日暮时分等待着倚靠拴马桩,等待男人归来?

      “眼前有两条路的选择,总比一条路好。所以,如果你有选择呢?”

      “那果然还是自己操控自己的命运好得多!”小女孩还是很好哄骗的,上一秒还在愁云惨雾,如今却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如果我成为头人的话,我想让大家都定居下来,而不是同如今这样不断逐水草而居,看天吃饭很辛苦。”

      “却也很自由。”

      “可碧柯姑姑你也说过啊,这人生中光是有自由是不够的。”哦,孩子们的成长总时不时地叫人眼前一亮,碧柯瞬间说不出话来。

      的确,若只有自由的话,人生就会变成浮萍,是不够的。你追寻自由的流浪从浪漫变得被动,却发现找不到可以停下脚步的安歇之所。唔,那种东西,是不是被成为羁绊更加合适?

      “就好像再如何肆意的马儿,都会需要拴马桩?”一旁的如梦又开始展开那奇怪的比喻,仿佛能够感知碧柯心中所想。她推了一把抬头看蓝天中云聚云散的碧柯,“姑姑,你现在觉得开心和满足吗?”

      “还好。”

      “我听五节对父亲说,你是不是再等什么人?”

      “没有,我就是随便等等而已。”

      “先是没有,又是随便等等,真奇怪。”

      “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嘛。”

      又起风了,还讨厌地扬起沙子,迷了眼睛,居然还落下泪来。

      还记得皇帝的特使年年来问自己:“宋姑娘,这无边江山可还是享用得舒适?”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坐拥万里孤单。

      这日过后,又是几日,那红莓花又开得潋滟如火之时,碧柯想到该是进城等候帝京特使,于是就带着如梦上路。不曾想才进城,就被右将军府中人半是恭敬半是胁迫地带入府中,竟然容不得反抗。

      昔年右将军,如今的龙骧将军加镇国伯府雕梁画栋,置身其中仿佛人在帝京,而非塞外。如梦瞧得处处新鲜,碧柯却视若无睹。他的父亲并不在正厅,而是在花园的小亭子中。也是了,即使父女多年不见,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排场,那反而显得怪。

      “你也不想想自己到这儿多少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龙骧将军看了活蹦乱跳的如梦一眼,“也不来看看老父。”碧柯想,或许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对于女人先是指责,然后才会逐渐决定是延续,还是改变态度,无论彼此是什么身份。

      “陛下对于女儿的虽说手下留情,但也不能阻了您的功名路。女儿觉得自己这么做还是很恰当的。”

      “对对对,老夫应该一早看出,你就是这般冷淡性子硬心肠,不该对你抱有希望的。不过你口中的那位陛下,如今也该成为先帝了。”

      “?”碧柯的确被惊到,不由脱口而出,“武亲王死了?”

      “你看,还口口声声武亲王呢,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可见天下人,却无一人将他当做皇帝来对待,或许在这点上,贵妃还算是成功的吧。”

      龙骧将军安插在帝京中的细作三日前传回这条消息。加上种种不确定的因素,想来最晚也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了。据说武亲王践祚后,虽是有勤于社稷之心,奈何很快还是沉湎于酒色之中。或许天下权位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方式,是成为帝王家的子嗣,从小就被旁人告知必须追逐的目标,是雪耻的最好捷径,但一旦得到手后却无法善加利用。先帝在位之事,国家大事托付五大高姓,自己则放纵地临幸各色美女行猎处处……似乎皇帝除了这些方法放纵,也再无其他。

      一旦前几任皇帝制定的“压制门阀”的策略被打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局面被打破,那后果是溃坝似的毁灭。顾家也未曾幸免于难,顾朝章虽是帮助武亲王夺位的功臣,多年来也宦海沉浮,不得拔擢。而那些朝堂上门阀子弟暂时不想动这位皇帝,因为他给了这群人足够的自由,可惜,位帝王的死因更是带着些宿命色彩——后宫中某位高姓家出身的妃嫔多年来得不到宠爱,于是在皇帝宴游至自己的长春宫时,乘其熟睡之际,以腰带勒死,而后自己也投井自尽。

      尽管新君很快被册立,但新一轮的清洗还是打着武亲王的名号展开。在帝都这场荒诞的游戏里,顾朝章很不幸,但却理所当然地被被卷入其中,削去一切官爵,流放岭南,而后改判流放戍边。

      “他前日书信到此,说是要拜会我。恰好你也在,都是帝京故人,不妨叙叙旧。”龙骧将军低着头,专注地给锦鲤喂食。他黝黑的脸上已瞧瞧爬了斑驳的纹路,故而将情绪一并收纳。

      碧柯觉得自己很冷静,因为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她都清晰地听见,并且知道那些字句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武亲王死了;

      顾朝章就要来了。

      可她又觉得整个人如在云端,迷迷瞪瞪地仿佛什么都不清楚。

      于是她抿了抿头发,微笑道,“我来这儿,也有七年了。”

      “嗯,加上过往五年。十二年,够不够将帝京中那些事情统统抹去。”龙骧将军问她,“然后重新再开始?”

      “我觉得很难。”因为十二年也是记忆,帝京五载同样也是。就好像人生总是低谷同高峰亲密无间地连缀在一起,很难被割裂。

      “那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当然。”

      从碧柯这儿得到消息,又过了一个月,便是塞外的夏天了。

      同帝京的潮湿黏腻不同,这儿依旧有不知从何吹来,但仿佛永不停歇的长风,十分舒适。等到入夜后,更是有些凉意。

      按规矩碧柯是不得生入黄泉关,哪怕一步踏入,被当场格杀都是理所应当。但这是先帝在时候的规矩,如今恐怕早已失效,但碧柯却因循旧习惯,只是骑着马,思绪万千地徘徊在雄关的影子里。

      今晚其实有很好的月色,洒在广袤无际的土地上,将一切都柔成了梦境一般,每走一步,都有错觉仿佛行于水中。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碧柯在想,如果见到顾朝章,她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

      她想告诉他,这儿有个月牙般的高丘,攀爬上去不用太多力气,但望出去的景色很美。在太阳最正中的时候,你会发现那遥遥而来的驼铃,会看见那些牲畜踏着稳健优雅的步伐迤逦而来。他们的影子是白色的,本体却是黑色的。

      还有朝着西面看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群山连绵,你会发现对着它的时候内心的焦躁都会被平复,偶尔会有海市盛楼,但投影出的,雄壮的黄泉关,在自然造化面前渺小到都不值一提。而这个,一脚往前跨一步,再来是另一脚,。抬起眼睛再度面对这世上的咆哮与微笑。把我们人生的小小因果,加入淹没世界再退去的善恶浪潮中;把我们如影随形的苦难,拖进另一个夜晚的希望里;然后把我们勇敢的心,推进新一天的光明里。总是怀着渴望,对于救赎有着不可言喻的追求。

      仿佛只要命运继续等着,我们就必须活下去。

      碧柯隐隐听到鞍鞯金铃的声音由远及近,如七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问家在何处?

      耳边是羌笛呜咽声声,眼前云横铁脊,雪拥蓝关。待那乌金铁铸大门沉重滞着,缓慢开启,却又迫不及待地策马跃入一个崭新世界。

      关山奔梦,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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