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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卅三章 ...

  •   兰成王与其叛兵,或者等天幕再度大张的时候就能称之为友军,随着消耗着他人生命的光与热不断壮大。一个人怀抱杀戮之心,一时半刻恐难舍身成怪,但如一群人皆怀抱此念,其森冷与怪诞之状,就宛如沐浴了黄泉之水归来。

      穆柯分发给将士的酒水中混有季乐草,少许的粉末就能够维持五六个时辰的迷幻。此时人体的痛觉会变得迟钝,听觉与敏感程度则会大幅度提高,所以军医与巫师都会用以手术与出征前的祝福仪式。饮用此酒的众人,操控马匹的技术越发精良,手起刀落则是狠辣无情,甚至开始追逐,以削砍人头和长刀上的豁口数目多少,比较为乐。

      兰成王自然不去阻止,也知阻止不了。只指挥手下从防守最为薄弱的罗城门入宫,一路纵横无碍,见着宫人,或砍或践踏,不留活口。

      西苑本是冷清,入夜之后更显得鬼气森森。兰成王抬头望了那尚唔下坠趋势的红色彗星一眼,不免自得道:“更大的彩头还藏在后面。”长刀一挥,命分组突击,不用留意什么活口仁爱,只需畅快便可。

      “一旦有泰定帝同昭阳妃子的踪迹,即可活捉到我面前!”来的路上,兰成王已闯入四条方家,亲自指挥杀害阖府三百五十八口,并纵火焚烧了那幢美轮美奂,不久前才奉旨修缮的宅邸。

      玉树琼枝作烟萝,噩梦般的猩红之夜不过刚刚开始。

      他横了紧紧跟在身侧的袁骁一眼,稍稍对他的骑射功夫刮目相看。方才不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故意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就希望能够摆脱袁骁。

      他这一身白衣光耀显眼,就算是死了,也是因为自讨没趣的后果吧。

      “亏得你还能跟住。”

      “回陛下的话,臣侄的骑术乃同昌郡主所授,西荒以马代步,几番生死不敢忘。”他倒是乖觉,口风变得极快,令兰成王想要蹂躏的心思邪火稍稍降低了些,挥了挥手。

      “骑术虽然不错,但膂力不够,拼不上真刀真枪。罢了,我这儿再也用不到你,拨给你两个人,快去找同昌郡主吧,怕是晚了就来不及。”兰成王嗤笑还不曾落下,袁骁已经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作势狂奔而去。

      “劳陛下挂心郡主,只是这人不需要!”话音未落,人已走出丈远。白马死蹄翻飞,激起血花无数,如春日郊游满踏落花。

      对于这座宫城,兰成王有着奇异扭曲的复杂情感。一壁希望不留下任何泰定帝的痕迹,一壁又卑微地祈求太祖的荣光能够庇佑于自己。认为“伺候过泰定的阉人与女侍都应该死!”,故而下手毫无慈悲与怜悯之意,随着越发接近那权利的核心,宫道两侧积攒的尸体、完整的雨不完整的,折断的四肢与滚落的头颅越来越多,沟渠无法全然接受那些血液,以至于道路瞬间积血一指有余。

      如梦依旧被困在昭阳偏殿中,平静的表现早已被打破,映照在窗纸上的胭脂色泽,预示不祥。

      当远处传来潮汐般的喧哗与轻微的震动,如梦正靠着室内仅有的一张屏风,以自己都无法感知的绝望语气喃喃:“皇宫不再是皇宫……”

      对不起,碧柯姑姑,或许这一劫会因为我的任性而无法平安度过。我没有那样的包容,能够等来真正相携归隐的一日。

      宫门突然从外被大力推开,她从屏风一侧敏捷地绕出,以为是自己的机会。

      “不要……”能够辨认出是明江的声音,“你们不能这样对待郡主!”

      “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居然让你死心塌地对待!”是另一个陌生的呵斥嗓音,“让开!如今兰成王、端王谋逆,无力回天,贵妃既然已出发前往正殿与陛下共赴国难,那留在这里的两个贱人也应该为逆贼赎罪!”

      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油脂的味道,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明明夜半,可四处举火皆明,不少人拖来香木堆积,明显是要活生生将如梦烧死在此处。

      “这不是真的,耍弄的人么,我怎么可能死在此处!”要到今日,如梦方才能够感受何为真正的绝望。是看不见一丝光的黑暗,是无法自由呼吸的窒息之感……但也正是如此,居然令人生出无限的勇气。

      勇气孕育希望。她既然能从萨利赫的金弓勇士三箭中死里逃生,那也必然不会容许自己死在这里。

      这太窝囊,至少在与袁骁重逢前,无法做到。

      明江的手死死扣着宫门,无奈抵不过众人的力气,那道缝隙正在逐渐闭合。而香木燃烧发出噼啪之声,呛人的气味也开始弥散。

      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的,如梦冲到门口,不管不顾地一脚踹翻,并且挟此力道,冲了出去。

      因多日不曾好好进食,加上气血衰弱,甫一站定就便已觉得头晕眼花。可她不敢停留,甚至无法回头,提起裙摆便在渡廊上奔跑起来。

      强制命令自己不去想明江,也不去想茜夫人,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法轻盈如羽。

      等跑过一个渡廊,如梦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抱着柱子支撑住身体,她突然觉得下腹一阵绞痛,却只能忍耐。偏殿那一隅已经完全被熊熊烈火包围,火舌贪婪地舔舐,窜上屋檐,不久之后,就会蔓延到这豪华宫殿的每一处,令昭阳妃子的王国全然分崩离析。

      身子酸痛而无力,时不时还会被奔走逃命的人碰撞摩擦。定了定神,如梦完全无法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摄住了全部心神。

      “兰成王与端王谋反……”

      “陛下不是陛下,贵妃不是贵妃……”

      忽而之间,如梦挺直身子,嘴角流露一抹诡异的笑。

      她不知自己数十年的人生是否被诅咒得十分彻底,若不然,为何从西荒到帝京,处处谋逆?

      或许这才是乱世的真谛。

      但此刻却没有太多时间供她哀悼。天终究会亮起来,这座尽善尽美的皇城也会沉默地迎接自己新的主人。

      但不管身边的人事如何流转,她都希望能够找到袁骁。

      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却足以驱使她再度奔跑起来。下腹的刺痛也越来越激烈,几乎让如梦痛叫出声。

      当她终于跨过横尸无数的昭阳宫门,一个利落侧身,翻上也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马匹,一番张望,就锁定勤政殿的鸱尾奔去。

      天空是黎明前的琉璃色,官道两侧堆满尸首,行不了几步就能看见巨大的火堆,袒露右肩的军士面无表情,手法熟练地尸首拖到面前切割肢解,投入其中。那些重伤的也不幸在其中,只能留给人世最后虚弱无助的□□。

      不知是否错觉,如梦只觉得也有温热的血从体内缓缓流出,蜿蜒双腿两侧。她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何事,却下意识地不敢低头去看。

      事发突然迅疾,金执卫几乎全面倒戈,大内几乎没有组织有效的地域,便已经完全沦陷。而穆柯做事沉稳,风格狠辣,如今已传来外城十三道门守军哗变的消息。

      泰定帝此刻已是大势已去,如今想来,之前那些所谓西荒残胜,不过是短暂执政生涯中的回光返照而已。

      这座宫城经营百年,各处颇多继续。而涌入其中的除了兰成王随扈外,尚且有许多龙庆寺的僧侣流民。此刻正手执兵刃,挨个儿翻检尸体,或闯入各处宫室,但凡看得上眼的东西,人也好物品也罢,一概笑纳,绝不手软。至于那些带不走的,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如梦每次入宫,基本上就呆在方馥馨那儿,此次匹马跃出,也只能凭着感觉乱走一气。路上也遇到认定她是普通宫人,想要意图不轨的汉子,幸而老天护持,她驭技娴熟,这才堪堪逃了出去。

      勤政殿位于大内中心,主道都能通往。待那天色又透了一些,如梦已经能够看见那如龙垂尾的丹陛,心下不由地一喜,立刻策马在广场之上狂奔。

      如果可以,她甚至能够御马越街,直入大殿,反正此刻已无主,即使自己稍稍放肆,又能如何?

      更靠近些后,如梦就觉得心中笃定——她自幼生长西荒,虽不至于和冰雅那样预知准确,但第六感却颇为强烈。就如此刻,看汉白玉长阶下乌压压的人群,下意识便认定袁骁就在那儿。

      他没事!如梦眸光何等锐利,已经能看到被红莲甲胄簇拥着那袭白衣胜雪。虽衣服上斑斑驳驳地留有血迹,右手胳膊也因流矢所伤,草草包扎后就吊在那儿。可毕竟不曾阴阳相隔。阴谋之上的阴谋,先发而不曾制于人,她不知为何喊不出声,眼泪却不停地流淌,但觉得胸口那团饱胀的感情几乎要将虚软的身子撑裂。

      幸而马上还有箭袋,如梦毫不迟疑的拉弓上弦,等再近一些后,纤细手腕略动,一件已平平射出。

      袁骁只来得及听闻破空之声自后而来,尚且来不及反应,头冠已经被射落,一头黑发散开,于晨曦的风中飞扬。

      猛然抬眼,却见晓红色的声音越策越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只来得及命众人道:“不得放箭!不得损伤!”

      而下一刻,如梦身形已动,切切实实地扎入去怀抱中。

      何其相似的一幕!袁骁记得自己被抛在西荒大漠上,生命随着细弱呼吸远离时,也是那一抹潋滟的晓红,仿佛霞光自天边采撷,猝不及防闯入自己的生命中……自那以后诸般纠缠,于此落幕时刻,彼此都能确认安好与存在。

      “你怎能如此冒险!”所指的,不仅仅是方才射出的一箭,也有对于只身入宫为质的大胆行为。

      如梦却抬起手,用血与火的味道封住他的,勉力振作笑道:“你是袁公子吗,对不住,我突然觉得好累……”

      一句完整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却放任自己沉睡于黑甜乡中。

      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没有打扰的休息。

      对于此刻,仿佛冥冥之中已期盼许久。

      当天空再度呈现出瑰丽的,玫瑰花瓣的色泽时,兰成王自勤政殿上的王座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绑缚的泰定帝。

      “该是上朝的时候了,陛下。”口吻不缺乏嘲讽,“天知道我等待这样的君臣对换,已足足十多年。”

      “不过是乌合之众,乱臣逆子。”泰定帝闭起眼,不知是不想面对兰成王,或是近在咫尺的,昭阳妃子开始泛出乌青色的尸体。

      他甚至有些羡慕自己这位不够忠贞,却怀有极大野心的美丽妾室——足够强大而冷静地,当得知大势已去后,却还能用绝望颤抖的手服下毒药,体面超然地主宰的生死。

      “皇叔,如果早知有这一日,我定会不择手段地杀了你,而绝非顾及什么史官所言。”踉踉跄跄地,泰定帝去往勤政殿右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敲响代表上朝的铜鼓。

      那声音浑厚,可传出很远,甚至在昨日此时,还是其威严的象征,此刻确如云板,四声致哀。

      兰成王抱胸站在其身后,神色转为肃穆,“过于介意别人的目光,是无法成就大事的。我的好侄儿,朕已决定改元应元,此番之事,今后就称‘应元之乱’,你意下如何?”

      “朕已是你阶下囚,所能够做的不过是死后冤魂不散,日日夜夜诅咒,祸乱朝纲罢了。”这皇帝突然笑了,“真是巴不得赶快去死,也望叔父牢牢看住这宝座,好让我来得及投身成倾国妖妃,祸乱朝纲。”

      “祸乱朝纲?你也就这些出席罢了,”兰成王悲悯地摇了摇头,眸光居然显得慈爱,“你想死,朕成全你。”

      这日正午,泰定帝被砍杀在缀锦院中。那是大内之中,秋日里来观赏红枫的绝妙去处,此刻正值炎夏,枫树一色做青绿,并不得一脉血红。

      泰定废帝亲择佳处,抬眼望去,只淡淡说道:“此处甚好。”穆柯手起刀落,鲜血遽然喷射,竟溅得满树如红枫飘落。而后新帝下旨,将泰定废帝与方馥馨埋葬缀锦院中,具体何处,却无人知晓。

      而这一切发生之时,如梦却陷入昏迷中。京城一场变乱,流离无数,就连袁骁王爷功臣之尊,也无从着手寻觅医者,只能用人参吊气。等局势可控之后,才请人来仔细查看,却说是小产后身子虚弱,几乎被掏空了,幸而根基尚在,但也得调养个三四年方才能够有起色。

      这是杏林名家,三四剂汤药灌下去,如梦也就悠悠转醒。眼前先是一片模糊,身子虽然已经不痛,心中却觉得空落落。

      今日天气不是太热,阳光瞧着却也不怎么刺目,如梦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浸润在一寸床边的阳光中。

      这是自己的手吗?她觉得罕纳,何时居然变得如此细弱苍白?而也就那一瞬,大内那一夜记忆又不顾一切地呼啸、席卷而来……

      着火的昭阳宫……

      奔走呼号的宫人……

      这些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或许能够救得赫日黛部一次,却无法救起他人。

      扭头看去,袁骁其实就在细纱屏风的另一侧,那般英挺的侧影,从相识开始,就不曾变过。

      “呀……”如梦尝试着发出声音,喉咙却传来一阵烧灼的痛楚。

      可却已惊动那位小王爷,急急忙忙地绕了进来,他心中这般急切,以至于带到的屏风,整个人却被绊倒,恰好倒于如梦身前。

      右手的伤看起来还没好,他却伸出左手,如害怕失去那样,不断触碰,描摹心爱之人的脸颊,口唇与眉眼。

      此刻,这房内极为安静,只是窗外传来蝉鸣,是这般倾力地送走长夏。

      “如梦……”虽千言万语欲诉,但此刻能言说的,不过是名字而已。

      思绪突然被放得极为绵长,仿佛看见从西荒寸草不生至帝京细雨杏花,日夜星驰,一路行来,所求为何?却终有一日能够懂得,何为追逐。

      而今乱世倾覆,却成就彼此执手相对。如今只盼此情可久,另有百年之后。

      到那时不管谁先遇上谁,也定会如每次相遇时那样,只愿唤你名一声。

      但求回眸粲然一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卅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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