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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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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许多年以后,康佑安依然觉得惆怅。当日他同苏锦程暗地的较量,至今,都说不清楚是输是赢。
或许他赢了。赢得这一场锦绣前程,赢得康家在风雨飘摇中的安稳,赢得乱世里饮酒赏花的逍遥。他赢得多漂亮,兵不血刃,坐收渔利。
但他又怀疑自己输了。他如今的安稳,如今的逍遥,都不过是那女子指缝中漏出的馈赠。她淡然一笑,安排全局,而他,尚须在这世上,做他的康五爷。
说起来,他有得,亦有失。但权衡得失之后,总能够有一个结果,或者输,或者赢。他一直这样认为。不过事关苏锦程,一想起来,心头便会霍霍疼痛,所以不能仔细思考。
所以输赢,也许永无定论。
但苏锦程,她绝对是赢家。
【2】
最初,康佑安并不知道他要见的,便是苏锦程。
三月天,有风,夕阳映着被吹起的浮沙,满目迷离的浅黄。残寒尚未褪尽,给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一搅,越发觉得凉。戏台下,衣衫单薄的孩子们拢着袖子,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人。
那人儿,当真美。大红戏衫宝蓝镶袖,金线绣大团牡丹花,一枚扇形钻石领扣,在颌下闪闪生辉。纤手拈起金樽,款款举向唇边,另只手将九凤冠的流苏拨开,秋波曼转,低低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一盅……
那声音,亦娇媚,亦幽怨,却又漫不经心。而她斜斜看来的一眼,比之那声音益发风情万种,又恰恰睨向康佑安,令得他一颗心霎时间几乎停住。而就在那一瞬间,台上的贵妃折柳腰,衔金樽,缓缓仰首,无限妙曼地饮下那杯酒。康佑安看得呆住,那身段步法,他并不陌生。
福庆班的班主同他介绍,这一位,便是我们苏姑娘,芳讳上锦下程。
康佑安笑出来,轻轻道,锦绣前程?苏姑娘好名字。
苏锦程尚未卸妆,自顾坐着,将九凤冠的流苏向两边拨开,拿小小银钩挂住。听了康佑安的话,向他看了一眼,问,听说康五爷要来我们福庆班?
她原是化着贵妃妆,眼角斜斜地描上去,画成妩媚的凤眼,然而这一眼的目光,看似散淡,却清冽如冰。康佑安见惯风月的人,也被看得一惊,只答出一个是字。
苏锦程又问,那么康五爷会些什么?她问话的时候,又不看人,只是垂着眼,仔细打量两个小指上的指甲套子。那指甲套子有寸许长,缕金丝,嵌深红玛瑙粒,很是华美,却看不出是什么底子,只见边缘菲薄通透,隐隐地透一点寒意。
康佑安心里计较着,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姑娘没听说?但凡是玩的,没有我不会的。
这话倒也不夸张。人人知道康家惯出浪荡子,这班浪荡子里,最荒唐的,又数五爷康佑安。不惟流连青楼戏院,舞厅烟馆,便是市井摊店,也少不了他的踪影。因此整座城,上至他身为市长的未来岳父,下至西门里拉琴的盲丐,大抵都同他熟识,他亦跟这些人学了许多新巧玩意儿,斗鸡走狗,吹拉弹唱,都可拿起一点。这也罢了,但他又能够将时下流行的京、昆、越诸调剧本倒背如流,就不是旁人可及的了。
福庆班的班主只顾在旁边揩汗,这康五爷是逃婚出来,指定要呆在他福庆班,他不敢说不留,但又如何敢留?
怪只怪小祥子,早不病迟不病,偏偏那日《赵氏孤儿》唱了半出,便倒下。救场如救火,没奈何,苏锦程只得破例上场。又偏偏给这位五爷看见,便赖上了福庆班,惹上这样的麻烦。
两双眼睛看着苏锦程,她缓缓抬头,看着康佑安。康佑安心里一紧,含笑与她对视,右手来来回回,揉着眼角一道浅浅的新疤。
好,你留下,不过除了说戏,还要帮厨房做些粗活儿。苏锦程的声音,淡而又淡,平静无波。
班主愕然。康佑安一时也愣住。这女子,她看清了他一切动作,应当认出他来,竟然还敢,让他留下?不过她这般冒险,反叫他猜不出她的用意,也算高明了。
但他的目的,原就是要留下来。如今得偿所愿,也是好事。
这不过才出手,要分胜负,的确早了些。
【3】
康佑安的逃婚,在这个城市,是街知巷闻却心照不宣的秘密。
半个月前,市长设宴招待日本特使,宴会上,特使竟而被刺身亡。传说中,那穿透特使太阳穴的武器,是一枚小小金轮,金轮中心镂空,嵌着十二只细巧的铃铛。当这枚夺命金轮向着猎物飞来时,十二只铃铛便会响起清脆的乐声。在特使之前,已有四个日本军官被它割破颈上的大动脉,而市长本人,也险些丧生轮下。
特使的事故出来,整座城市惊动。警察局搜捕多日未果,局长忧心忡忡。早有政敌伺机要置他于死地,这一次,恰恰是好时机。唯一的光亮,是市长的千金,倾心于他的幼子,若办成这桩婚事,或可逃过一劫。
可惜那幼子荒唐惯了,听到婚讯,竟偷偷溜了出去。
这逃婚的幼子,便是康佑安。
【4】
福庆班的事情,倒不多。
小戏班子,不过是唱唱店铺开庆,中等人家的喜事,略挣一点钱糊口罢了。其实这个班子,真正还是靠苏锦程出钱养着,是以遇上大事,班主还要问过她的意见。
等闲也不大见到她。戏班子租了个大院子,带一座小小园子,园子里两间抱厦,简陋僻静,便是苏锦程的住处。她偶尔过来,或演一出示范,或者就站在旁边,静静看一帮孩子练功。
康佑安过去同她打招呼,故意笑吟吟地直视她双眼,她却是淡淡地,一贯惜字如金的风格。
独有一次她发了脾气。
福庆班的规矩,除了练功之外,每日早晨都要练一遍八段锦。康佑安家里请过师父,八段锦早练得行云流水,觉得无趣,便拉了两个孩子大讲八段锦的典故。不知怎样说到那个金轮刺客,也是八段锦的好手,孩子们一下来了兴致,将他围起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早把练功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时,苏锦程已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他们。
人人受罚。跪在两块砖头上,头顶一盆水,背戏文。
康佑安却不跪,含笑道,我是教他们民族大义,少练一段功,又有何妨?
苏锦程一双寒浸浸的眸子逼视过来,唇边忽然挑起一丝笑,道,原来康五爷是个明白民族大义的。康佑安心中一荡,却听她冷声说,可惜这些孩子命苦,不晓得民族大义,也还能混下去,若唱不好戏,就只剩下饿死了。
她回头看着跪在砖头上的那些孩子,淡淡道,你们只管用心学戏,再分心,我可就不留了。
康佑安看她慢慢走回去,咬住嘴唇,轻轻笑出来。
是无奈,他已经出手,对方却不肯接招,令他空有满腹刀兵,究竟不能一展干戈。
【5】
康家原本满城搜寻康佑安,闹得鸡飞狗跳,后来忽然没了声息。
听闻日本派了一名颇善技击的名探,协助寻找金轮刺客。康家暂时无忧,不必急着让五爷成婚,就随他四处荒唐了。
康佑安亦暗暗松了口气。自此便安心做事,闲来与众人说笑,讲一些坊间趣闻。遇着苏锦程,也不过照规矩打一声招呼,一个字也不多说。
只是夜晚再没有好好睡过。
那一晚,守在算好的路上,果然看见一个黑影远远奔过来。他略一沉吟,自树影间翻过几道墙,站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口。
片刻后,那喘息着踉跄奔来的黑影拐进巷口,随手将一样东西抛进旁边的院子里,但只是一瞬间,便看到静静站在那里的康佑安。
四目相对。
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那黑影忽然扑到康佑安怀中,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胸前。
夜风微微,依稀吹来人家院子里的花香,与鼻端的幽香混在一起,令得康佑安的心,怦怦跳作一团。胸前有热流,不停地涌出来,刹那就浸透了衣衫。他知道这一刻,怀中人的生死存亡,都握在自己的掌心。
脚步声追过来,有人打起灯,照见康家五爷清俊的面容,却已是苍白若纸。在他怀中,一个穿玫瑰红衣裙的女子瑟瑟地抖成一团。
【6】
苏锦程的伤,一直由康佑安照料。
他捡回她那夜扔掉的东西,是一件黑色宽袍子,并一块黑色头巾。
这些他都见过。
苏锦程亦知道他见过。
行刺日本特使那次,他们曾交过手。他眼角那道伤,人人都说是青楼姑娘使脾气的结果,其实是出自她的手。
那一日康佑安闲转,恰值《赵氏孤儿》里屠岸贾出场,身段步法,竟是那样熟悉。所以才有了他的逃婚,也才有,他栖身福庆班的一意孤行。都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个猜测。
他见她,扮了杨贵妃,那样的华美缠绵,原本令他一怔,几乎否定了自己,然则又看到她冷冽的目,两根菲薄如剑的指甲,分明透着隐隐的杀机,便又断定是她。他一次次出招,她只是不动声色。他几乎失去耐心,她偏又遭遇了这样的陷阱,如一只受伤的失去方向的小兽,一头撞到他的怀中。
那一刻,不是不惊喜的。扶她到房里,看见她锁骨处深深的弹痕,忽然升起没由来的怜惜。床上昏过去的女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两排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像雨后蝴蝶的翅膀,映着她身上玫瑰红的锦绣衣裙,越发觉得凄凉。想起戏台下,他说锦绣前程时,她看过来的,清冽的目光。他宁愿她永远是那样的,淡定,平和,胸有成竹。
但或者她撞向他,也是经过衡量的罢,算准了他此时的惆怅与怜惜。反正左右都是绝路,不若赌上一次。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赢了。
更何况,此时他也没有拿到证据,来证明他的猜测。
康佑安这样想着,伸手轻轻抚上苏锦程微凉的脸颊,满心微微疼痛的酸楚,那么温柔。
【7】
苏锦程休养了三四日,已看不出有伤。虽然还是虚弱,但戏班的人一贯不敢仔细看她,因此也没有发觉什么。
那天戏班没有什么帖子,就在院子里练功。苏锦程忽然来了兴致,教孩子们《贵妃醉酒》。她仔细装扮了,款款上台。胡琴声咿咿呀呀响起来,水袖轻扬,大红戏衣绣牡丹,阳光照出头面上的钻粒,熠熠生辉,迷离了肤光胜雪的一张脸,眉目盈盈顾盼过来,说不出的娇软缠绵。
康佑安却是清醒的,知道这女子一言一行,都有她的用意。但他却想不出这用意到底是什么。
唱到一半,几个人推门进来,问道,是否康五爷在此落脚?康佑安眼尖,一眼认出那被簇拥着的,便是他未来的岳父,早一闪身躲了起来。
却没有人注意他。几个人的眼光,悉数落在戏台上。苏锦程受惊之下,呆呆站在那里,睁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却给那夺目的艳光,平添几分楚楚可怜,越发动人。
黄昏时分接到帖子,翌日,落梅小筑,宋先生三夫人芳辰,特请苏姑娘演出《贵妃醉酒》。
后来,康佑安知道,是有人送信到市长家,说是他藏身福庆班。不必多想,他已可猜出是苏锦程的筹划。那一日受伤扑到他怀中,想必看到的人已经报知宋小姐,再得了这个信,爱女心切的岳父必然会寻来。
她竟是早就算计好了,环环相扣,由不得他做半点反应。
所以她登台教戏,又是早已教过的贵妃醉酒,种种安排,用意,便是这一张帖子罢。
她竟是那样不动声色,便稳操胜券。
【8】
夜里辗转难眠。拎一瓶酒,信步行来,竟到了戏台边。
有人在台上,水袖迤逦,低声唱,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生早许你梁山伯……
康佑安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喝一口酒,静静看着台上的人。月光下,她穿一袭白戏衣,丝缎般的长发水一般散下来,给微风一吹,有那么一两缕轻轻飘动,拂过她未曾上妆的脸庞。
她亦看见了他,迎着他的目光,款款唱。
可记得啊,你看出我有耳环痕,使英台脸红耳赤口难开,可记得啊,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
是那样哀婉的唱词,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别人的温存,草桥结拜,十八相送,又与他们何干呢?如今他看着她离开,也值得喝一杯酒,饮下满腹愁。
他是问过的。自她手中夺过那只贴子,问,如果我拦你,拦不拦得住?
她无声一笑,看着他眼角淡下去的疤痕,答,你试过的,那一次,你有没有拦住我?
他不甘心,再问,若是我留你呢?我留你在身边,可留得住?
她抬起眼帘,一字一句道,康五爷,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其实早就知道是挡不住的。当他知道她便是那个人,当他知道本市将签署大东亚共荣条款。他只是不愿出手的人是她。落梅小筑的防守,一半是特工组的人。
几乎没有人知道,玩遍全城的康家五爷,亦是特工组的一员。
但那又如何,至如今,事态的发展完全由苏锦程一手掌控,他已经无能为力。
只能喝杯酒,看着台上的她,唱一曲《梁祝》,直到沉沉醉去。
【9】
关于市长被刺事件,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那一晚,市长与日本新特使在落梅小筑听戏饮酒,金轮刺客从天而降,一枚轮子取了两个人的性命,唱戏的姑娘亦遭池鱼之祸,而这姑娘,又是康五爷的相好,所以一贯荒唐的康五爷才会不顾死活,杀了那金轮刺客。
人人都说,难得他一个公子哥儿会待一个戏子真心若是,也算是个情种了。所以就算金轮刺客死在他手上,那骂他汉奸的人,也会叹口气,说,情之一字,焉有对错。
事情的真相是,那一夜,唱完戏,盛装的杨贵妃接过两人递来的两杯酒,一并举起,缓缓饮尽,把空杯子向两人眼前照去。那两个见杯中涓滴不剩,已是大为开心,而眼前的人兰花指微微翘起,粉面上醉眼如星,更为意乱神迷,便一同大笑,鼓掌喝彩。就在这一瞬间,那女子迅速出手,小指上的指甲套划断了两人颈边的大动脉。
枪声随后响起。
市长死于戏子之手,说出去到底不雅,上面统一了口径,这件事,归到金轮刺客头上。阴差阳错,成全了康佑安。
康佑安第二日醒来,有孩子送来一只小小锦盒,并苏锦程留下的一句话。
她说,送君锦绣前程,以求去后无忧。
那盒子里,是一枚小小金轮,轮中嵌着几只铃铛,风一吹,叮叮作响。
【10】
康佑安赶到新市长面前时,已成了一个血人,未曾说一句话,已先晕了过去。
他的手中,兀自紧紧握着一枚小小金轮。
待他醒来,市长问他有何要求,他道,我只要,好生安葬锦程。听到的人俱是鼻子一酸,几乎落泪。
据说那一次,康佑安受了严重内伤,一身功夫全部废掉。而半条性命换来的,是一个清闲高薪的职衔,康家亦因此声望倍增。
只是曾经浪荡形骸的公子哥儿自此闭门不出,不过带着福庆班排戏唱戏,聊以度日。
没有人知道曾经他与苏锦程的暗中较量,人人看他,都是赢家。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或许赢了俗世官场,但与苏锦程这一场,他却始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输,抑或是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