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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零落一身秋 ...

  •   木格子窗浸染了无边绿意,不知从哪里飘落的花瓣恰在玉色砚台上,氤氲了墨色。夕阳斜照,落在少年干净的眉眼上,犹显得安静。柳辰达只着了一件素色长衫,虽然手执书卷,目光却落在了庭间几只鸟雀身上。
      半晌,他弃了书卷长身而立,轻声笑道:“兄长如何有空来此?”
      柳辰达的目光带了些许嘲弄些许不羁,却终究掩饰成一份恰到好处的恭敬,看向立在门口的兄长,柳家的嫡子长孙,未来家主。
      柳辰基不着痕迹的微微皱眉,试探了问,“方才来报,说周顺旻畏罪自杀,死于狱中。”周顺旻是原鱼梁知府,如今天下大旱,灾民遍野,偏今上乃是以庶乱嫡登上帝位,似乎是为了掩饰心虚,才一登基便逼迫地方进献祥瑞,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以致四民丧业,盗贼蜂起,百官为顺圣意而肆意搜刮,唯有这周顺旻是个例外。不止不畏强权,甚而罔顾圣旨,开仓济民,因此被捕入狱,被判死刑也就不足为奇了。以柳辰基对这个幼弟的了解,他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才是。
      柳辰达见兄长这般模样,微一挑眉笑了道:“与我何干?”
      “我听说你昨日去狱中见了他?”柳辰基按捺不住,责问道。
      柳辰达歪头想了一会儿,懒洋洋的笑了道:“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不是王炳唐那小子说周顺旻有一手画梅的绝技么,本想请教一二,哪料到这老小子这般不识趣?”
      这幼弟年少贪玩,风流荒唐处他是知道的,原本楚云潇楚先生在时还有人拘管些,自从楚云潇退居江湖,这小子越发成了脱缰的野马,难以管束,莫说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就是父亲也每每对他气笑不得。此刻听柳辰达这么说,倒一时想不出什么不妥来,只是沉了脸训斥道:“你到底还小,贪玩些也就罢了,大哥都能替你遮掩一二,但如今局势纷乱,柳家身为四大世家之一,最宜韬光养晦,你莫要为一时意气,给家族带来灾难。”
      柳辰达心不在焉的听着,从纸堆里翻出一张请柬来,笑道:“兄长若无其他吩咐,辰达先赴宴去了。”
      “这是什么?”柳辰基忍了怒气问道。
      “哦,是王炳章的请柬,就在吟风斋,兄长若是有兴趣的话……”柳辰达的话还没有说完,柳辰基就断喝道:“成日里不务正业,只知道胡闹!”
      话是这么说,可是柳辰达心里清楚,身为嫡长子的兄长对他这个庶弟不是不忌惮的,怕是巴不得自己这般混闹才好。他漫不经心的将请柬塞入怀中,笑嘻嘻的,“兄长这真是冤枉小弟了,那王炳章好歹也是王家嫡幼子,小弟若是不去,反倒显得不好了。”
      这小子,成天和些风流纨绔子鬼混倒还有道理了,柳辰基无奈的摆手,“嘴长在你身上,横竖你都有话说,罢了,下不为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就见柳辰达跑得远了。

      柳辰达赶到吟风斋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王炳章笑嘻嘻的倒了满满一杯酒,“宗泽你又迟到了,当罚,当罚!”柳辰达随手接过,一饮而尽。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此刻笑起来却宛若一个孩子,“今儿说是王兄请客,实则是小弟借着王兄的场子转让两幅字画,难得兄弟们捧场,都来了,小弟感激不尽!”
      还没怎么喝酒呢,偏生就显出几分醉意来,“话说在前面啊,小弟不会喝酒,要灌酒的,请找我身边这位。”
      王炳章笑骂,“这才一杯酒,你撒的什么酒疯?”
      “宗泽兄自谦了,谁不知道这京城黄金易得,一画难寻呀?你柳公子的字画就差价值连城了!偏你小子吝啬,一分一毫也不肯透出,如今一转手就是两幅,还不抢破了头去?”说话的是一个皇商子弟,出身虽然不高,却也是一掷千金的人物。
      “去去,你小子一身铜臭味,又怎能明白柳兄心思?柳兄出身世家,又不是那等穷酸子弟,字画哪里就轻易给你见着?我猜呀,莫不是柳兄有了红颜知己,偏老大人管束得严?”王炳唐挤眉弄眼的笑了道:“我听说醉月居的云依姑娘亲为柳兄弹琴唱曲,可是将京城里多少公子羡慕的牙痒痒呢!”
      云依乃是京城公认的花魁,脾气大得很,居然肯为柳辰达做到这般地步,在座的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柳辰达。柳辰达懒洋洋的笑骂,“偏你聒噪。”抱了拳笑道:“不瞒各位兄弟,那醉月居的妈妈着实难缠得很,小弟这也是没有法子了……”
      话还没有说完,便引来哄堂大笑。
      “废话少说,我出十万两!”王炳章端起面前的酒杯,笑道:“难得宗泽肯割爱,我是势在必得了。”
      “是十万两一幅画还是十万两两幅画?”有人试探了问。
      “自然是一幅!”王炳章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屑的道。
      “我出十一万两。”说话的是坐在角落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家子弟,身为四大世家之一,谢家子弟的确有这份底气。
      竞价仍在继续,身为当事人的柳辰达却若无其事的吃起菜来,满桌的珍馐摆在桌上无人垂青,仿佛那遍及全国的旱灾,四野可见的饥民是故纸堆中的传说一般。柳辰达漫不经心的转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直到被王炳章狠狠撞了一下才回过神,“五十二万,不知可否解了柳公子的燃眉之急?”
      狭促的声音惹来一阵善意哄笑,柳辰达若无其事的接过银票塞进怀里,“不止可解了,还可……”他欲言又止的看了大家,神秘的笑了不说话。
      大家暧昧的笑笑,啧啧有声,“话说回来,风月场上,玩玩儿也就罢了,宗泽你可千万别当了真。”
      “得了吧,对着宗泽,只有女人动心的分,没看咱们柳公子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的?”
      柳辰达掩饰般喝了两杯酒,“哥哥们就别拿宗泽开玩笑了,喝酒,喝酒!”
      宴席过半,柳辰达已是醉得说话都不囫囵了,抱了拳要告退,众人只当他是急着去找云依,笑骂了两声重色轻友,却也没有拦着。
      夜里风寒,才从屋子里出来的柳辰达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护城河边系马的柳树身上。今夜没有月,黑沉沉的夜色里,柳枝随风乱舞。在他身后不远处,灯火辉煌,歌声悠扬,时不时有笑闹声顺着风飘来。
      低低苦笑一声,柳辰达牵了马沿着河岸向前走,沿街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映在黑黝黝的水面,恍惚难辨。守城的兵丁眼睁睁看着柳辰达纵马而过,片刻没有停留,不由得啧啧有声,“这位柳小公子八成又是喝醉酒了。”
      柳辰达纵着性子跑了一阵,目光中恢复了原有的清明,带了几分隐隐的不羁,看向前方树林,勒马而立。
      “柳……宗泽?”犹豫的声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站在柳辰达身前不远处,只着了一件粗布麻衣,形容落魄,气质却极是沉静,目光中带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
      “周先生。”柳辰达微一颔首,翻身下马,“不知周先生有何打算?”
      “劫后余生,还妄谈什么打算,不过顺流南下,能上襄山讲学已是得天之幸。”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周顺旻。他虽然是极其倔强的人,却并非完全不通世务,此番被柳辰达费尽千辛万苦以死囚换出,得以逃出生天,他日若是有个什么,怕要拖累柳辰达。
      柳辰达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先生莫不是忘记了鱼梁的数万百姓了?”
      周顺旻身子一震,半晌苦笑道:“如何能忘?”
      如何能忘?!他被抓捕上京,数万百姓含泪相送。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携老扶少,对着前来抓捕他的官差一遍遍磕头,无论他说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因为饥饿而面黄肌瘦的人们被官差的水火棍打倒在地仍旧执意不肯挪动分毫!这些百姓又怎会知道,他们这样的苦苦哀求,简直是对当权者最大的挑衅!还有那些衣衫破旧的学子们,虽然形容落魄,却始终记着他之所言,在风雨中站得笔直,哪怕目中含泪,不过淡淡一句,先生走好。
      那场景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既然如此,先生怎能甘心?”一扫慵懒随意,这一刻的柳辰达,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周顺旻张了张嘴,苦涩的道:“如果允许,愿以一己之躯,唤醒天下良知!”只是如今,他的这条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周顺旻的话中有一份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甘,无奈,与愤恨。柳辰达轻笑出声,“还记得宗泽曾对先生说过的么?一死固然悲壮,然而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宗泽幼时读书最喜子美先生,每次都为子美先生的遭遇抱屈不忿。可是楚先生告诉宗泽,一个人想要成就大事,一偿所愿,甚而兼济天下,首先要学会妥协变通。不懂得退一步的人,永远无法前进。身负才华而不染纤尘的翩翩君子,一早注定他们除了才华,将一无所有。”柳辰达的声音在寂静深夜中并不显得如何激昂,却透出一种从容笃定,“如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先生欲要有所作为,何不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周顺旻下意识的问道。
      “联合诸王,讨伐逆君!”柳辰达的声音并不重,落在周顺旻耳边却不异一声惊雷。他只想过以一己之死唤醒今上,却从没想过——这样的大逆不道!若是换做从前,他一早便拂袖而去了,可是如今——他沉默良久,涩声道:“愿闻其详。”
      “当今最有势力的藩王总共有三家,醇王,晋王,锦王。醇王与今上素有嫌隙,最是光明磊落,重情重义之辈,以先生之威望,必能事半功倍。而醇王一旦举起大旗,身为醇王胞弟,晋王必将追随其后!至于锦王。”柳辰达微一挑眉,淡淡道:“身为先皇仅存嫡子,最是名正言顺,更与今上有不共戴天之仇,宗泽——愿亲往之。”
      周顺旻惊讶的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虽然他一早知道柳辰达并非传说中风流成性,荒唐胡闹的京城四少之首,可是这样的见识决心,仍旧让他心惊不已。他下意识的应道:“说服醇王,拥立锦王——宗泽放心,我但有一息尚存,必将不负所托!”
      柳辰达微一颔首,也不多说,只是将一个荷包塞进周顺旻手里,“这里是十万两银票,还请先生交给醇王,留作军费。”见周顺旻有拒绝之意,忙补充道:“先生放心,这些都是宗泽卖画所得,干干净净。”
      他竟然压根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周顺旻张了张嘴,苦笑着应下,“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不服老怕是都不行了。”
      “先生可别这么说,先生若当真服老了,宗泽又哪里去找人托以大事?”柳辰达笑嘻嘻的说了,翻身上马,“锦州路远,宗泽先行一步了,先生保重!”
      “保重。”周顺旻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柳辰达一骑绝尘而去,不由得摇头苦笑,这毛毛躁躁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亏自己竟然当真信了他。

      饶是日夜兼程,到达锦州也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江南的初秋枫叶未红,菊花先开,一场雨过,远远近近的黛瓦白墙模糊在秋雨里,吱吱呀呀的橹声伴随着青石板深处悠长的叫卖声,时间仿佛在这里凝滞。
      比起一路所看到的民不聊生,锦州因是锦王驻地,恍若人间天堂。柳辰达洗尽一身风尘,在一个邻水的客栈住下。他住在三楼,从窗子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滔滔江水,隐隐青山。连着三天,柳辰达天未大亮便去茶馆泡一壶龙井,一坐便是一整天。夜晚的时候则去临近的酒铺打两斤黄酒,要一碟酱干,就着晕黄的灯光静静坐着,听酒客热闹的说笑声,直到夜深人静,才踏着隐隐的涛声回到客栈。
      第三天的傍晚,柳辰达携了从店主手里要来的珍藏多年的佳酿在南郊的龙源峡里租了竹筏,摆上酒菜,也不划桨,就这么任由竹筏在水间漂荡。宿雨才收,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影,水杉稀疏,倒影落在水面,一片碧莹。柳辰达的竹筏恰在两棵水杉之间,一身水蓝色长衫给这一份安静如画的景致添上一分洒然明澈。
      陈年的佳酿在淡淡的草木清香中更显得醇厚,来此赏月的少年男女闻香而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安静的夜里丝毫不觉突兀,“咦,这是蒋老板家传的百年真酿吧?我要了多少回也没能要到,怎么竟在你手里?”
      柳辰达眸中闪过一抹精光,却懒洋洋的笑了举杯示意,“哦?姑娘竟也是好酒之人?”说话间他仔细的打量了对面船上的一行人。这船是红木所制,雕琢精致大气,船的主人是一对少年男女,此刻正好奇的看向他,在他们身后,一脸肃然的仆从警惕的打量着他。应是他要等的人无疑。
      柳辰达唇角溢出一丝微笑,“这样的月色,这般佳酿,能得知音共饮,方不辜负。”洒脱清朗的声音隐在淡淡水声中,对于上钩的鱼儿,柳辰达显得极有耐心。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怎么谈得上知音二字?”少年扬眉问道。
      “既然都是好酒懂酒之人,自然算得上半个知音。”柳辰达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见那少女惋惜焦急的神色,啧啧叹道,“当真是好酒,百年佳酿,名不虚传。”
      少女早忍不住跃上竹筏,抢了酒坛略带埋怨,“哪有你这样糟蹋的?”
      柳辰达斜眼看少年满脸的无奈宠溺,略一挑眉,“姑娘放心,还有大半坛呢。”
      少年跟着跃上竹筏,拉住少女的手埋怨,“敏儿!”又躬身道:“内人好酒,有冒犯处,还请兄台见谅。”
      “好说好说,在下柳辰达,游学至此,不知二位——?”柳辰达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那少女笑道:“咦,原来你就是柳宗泽,渊朝第一纨绔子弟?我听母妃说起过你,说你生性顽劣,贪玩胡闹,平白辜负了大好资质,不过嘛,本性还是极好的,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玩儿——瑛哥,你做什么?!”
      少年尴尬的抱拳作揖,“在下张墨瑛,那个——”结巴了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瞪了敏儿一眼,“敏儿她向来这般有口无心,还请柳兄不要介意。”
      柳辰达摸了摸鼻子讪笑,“不介意,不介意。”
      “不瞒柳兄,家母与楚先生颇有渊源,也曾听母亲提起过柳兄,言下亦是极其赞赏的,柳兄既然到了这锦州地界,若能来府上小住几日,家母必定是极其欢喜的。”一坛酒喝了一大半,张墨瑛将醉未醉的笑道。
      柳辰达暗暗撇嘴,说什么极其赞赏,怕是极尽调笑才是真的吧?可见眼前这王府三公子远没有传说中来得憨直。
      向来自诩豪迈的张墨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柳辰达打上了貌似憨直实则奸猾的评价,只是趁着醉意强行将柳辰达拉回了王府。
      就这样,柳辰达名正言顺的在王府住了下来。逗鹰走马,下棋弹琴,柳辰达带着张墨瑛将王府搅得鸡飞狗跳,却每每仗着嘴甜在王妃处逃出生天,只可怜了张墨瑛被父兄一罚跪就是两个时辰。
      这天柳辰达正泡了一壶好茶,躺在吱吱呀呀的摇椅上眯了眼看南飞的大雁从人字变成一字,一本书搭在身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红叶落在袍脚,他却懒怠拂去。
      “公子,王爷有情。”骤然响起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旋即不清不愿的站起身,扬眉问道:“你确定?”
      小厮非礼勿视的低头,“秉公子,确定。”谁来告诉他柳公子脑袋上那一棵青草是怎么回事?肩膀上那是牡丹花瓣吧?要让王妃知道又该心疼好几天了。这季节养几盆牡丹可不容易。还有,那袍子上粘着的几根羽毛又是哪来的?该不会是大公子心爱的海东青身上的吧?
      柳辰达仰头看了天色,微笑,“三公子也在?”
      “在……呃,小的不知。”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
      柳辰达轻笑一声,向中堂走去。锦王张奕玄年近四十,却保养得极好,一身褐色长袍衬出五官的威严,沉了脸坐在椅子上,见柳辰达来了不过淡淡嗯了一声,皱眉看向跪在下首的儿子,“瑛儿,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张墨瑛偷眼看了柳辰达,沉住气朗声道:“今上无道,百姓穷困,父王若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危亡无日。不若顺民心,兴义兵,此乃天授之时,请父王三思!”
      “素闻柳宗泽富有辩才,本王今日才算是见识了。”张奕玄好整以暇的笑了看向站在下首的少年,丝毫不掩饰神色间的赞赏,“可是?”
      柳辰达微微一笑,对于张奕玄这样的反应并不惊讶。若是张奕玄到现在还未能明白他的来意,他可就白跑一趟了。不过有些话身为儿子的张墨瑛开口远比他开口更能打动张奕玄,所以面对张奕玄的咄咄逼人,他只是从容不迫的道:“王爷明鉴!当今以庶乱嫡,是为不义;丧期乐游,是为不孝;横征暴敛,是为不仁!此等不义不孝不仁之主,如何当得起君王二字?如今苍生有难,王爷身为先皇嫡子,地方藩王,理当责无旁贷。”
      “今锦州繁华,属民心所归之地,一旦收集,可得十余万人,王爷所将之兵复且数万,一旦出口,谁敢不从?!王爷携大义之名,负百姓之望,将士齐心,必能成事!”
      张奕玄并没有张墨瑛想象中的勃然变色,也没有对柳辰达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置评,只是沉吟了敲着桌子,“你莫不是忘了,除我之外,尚有醇王晋王?”
      “醇王与当今素有旧怨,想必早有决断。”周顺旻的消息昨日才到,想来醇王的密信也已经到了,不然他又如何会在此刻摊牌。
      张奕玄先是一怔,见眼前这少年眉眼间尽是飞扬锐气,饶是他阅尽人物,也不由得隐隐动容。他心中原本就有五分底气,此刻听了柳辰达所言,更添上三分心动,不由得呵呵笑道:“不愧是楚先生一手教导出来的,年纪不大,能耐不小!”
      听张奕玄提及楚云潇,柳辰达肃然垂手而立,“王爷谬赞。宗泽不才,愿献白银四十万两,充作军饷。”
      七月十九日,锦王张奕玄兴义兵,伐无道。醇王张弈天,晋王张奕宇旋即出兵声援,追随其后。
      讨伐的军队从锦州打到雍州,从秋天打到春天,所过之处与民休息,秋毫不犯。战场情势千变万化,险象环生,却也一路这样过来了。柳辰达缠着三位王爷认了哥哥,然后追着张墨瑛叫侄儿。就这样跟着军队东奔西跑,当他的马蹄踏上燕山时,遍山的枫叶已经微红。
      京都依旧繁华,只不过更替了主人。张奕玄以先皇嫡幼子之名登上皇位,顺理成章。京都势力几度洗牌,就连四大世家也因为柳辰达的缘故重新排位,原本吊在四大世家之尾的柳家如今隐为世家之首。
      柳辰达几度辗转,再次踏进柳家,面对父亲欣慰的笑容和兄长复杂的神色,面对祠堂里生母冰冷的牌位,这个始终镇定自若的少年终于重重的跪倒在地,红了眼圈。
      “你联合三王起义的消息传来,逆贼……是爹没用,没能护主你娘。可是,这样大一个柳家,你是知道的。你娘若是在天有灵,看着你平安归来,看着你光宗耀祖,想必也是欣慰的。”父亲沉重的叹息一声,言下满是愧疚。
      柳辰达掩住唇角的苦涩,良久良久,慢慢的道:“父亲不必如此,儿子明白。”是他不孝,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害得娘亲将死之际都在担忧他的生死,是他不孝。他早该想明白的,娘亲不过是一个姨娘,怎么可能指望父亲冒着天大的风险全力相护?如今看在他的份上让娘亲入了祠堂,已经是恩惠了。
      柳辰达携了纸钱酒水前往娘亲坟前祭拜,冰冷的大理石默然长立,柳辰达抚着上面冷冰冰的名字,呆呆的跪着。柳家规矩极大,他从没有机会亲口叫姨娘一声母亲,可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偌大的柳府正是因为有了娘亲,才是个家。他时常和京都的权贵子弟一处酒楼买醉,兄长见着了不过是不轻不重的训斥,父亲见着了则是不分缘由的责骂,只有娘亲会熬了醒酒汤等他,一面看着他灌下醒酒汤一面絮絮叨叨的埋怨着他不知珍惜身体,而他总如同个孩子般腻在娘亲身边,变着法子逗娘亲开心。
      而今而后,再没有人倚门待他了,再没有人会追在他身后一遍一遍的担忧着他冷了热了,痛了累了。也再没有人愿意无条件的纵容他宠着他将他视作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珍宝了。
      可怜他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猜你就在这里。”嘲弄的声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柳辰达头也不回的淡淡问道:“不知五哥来此作何?”
      仔细的看了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柳辰垈啧啧有声,“本以为小九儿你该伤心欲绝了,如今看到你这般模样,五哥我也就放心了。”
      柳辰达沉默了不欲理会。柳辰垈略微恼怒的瞪了柳辰达一眼,打了个哈哈,“九弟怕还不知道吧,原本姨娘是有机会活着的,不过么,谁让九弟你能耐太大了呢?锦州举兵的消息一传来,姨娘便被父亲大人一碗毒酒送上西天,掩饰了个干干净净!”
      “父亲大人端的好算计,如若举兵事败,不过牺牲一个姨娘庶子,他大可以撇的干干净净。如若成功,那么父亲大人怎么会允许有人用姨娘的性命威胁于你,让你平白错过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柳辰垈兀自摇了摇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九弟如今衣锦而归,不知是何感触?”
      柳辰达安静的,“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然呢?都说九弟你聪慧天成,小时候我多羡慕你呀。一样是庶出的儿子,大哥出入只带着你,就连父亲眼中也只有你!一般的读书习武,你就能生生的强过我们一大截!十二岁举业入翰林,寻遍京城你也是头一份!”柳辰垈半是感慨的呵呵笑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究竟有多拼命。所以我才说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傻子!你说你这么拼命为了什么?到头来连自己的亲娘都护不住!人活着,总是不能太过明白的,你看像你五哥这样不思进取,却能安安稳稳的守着亲娘老婆过日子,说出来是难听,也比如今这阴阳两隔强上太多了。”
      “滚!”柳辰达的声音平静,清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辰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旋即有些羞恼的看了柳辰达,“既然九弟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我就不打扰了。”
      柳辰达静静的跪在娘亲墓前,面无表情目光清寒,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只是从来不知道,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要冰冷残酷得多!
      斜阳静默,柳辰达携了一壶陈酒往醇亲王府走去,迎面撞上才回府的醇亲王,温厚的声音带了几分宠溺无奈,“你这小子,屁点大的孩子喝什么酒?”
      手中的酒壶被抢了去,柳辰达呆呆怔怔的看着地面,“大哥。”
      大哥的埋怨让一直坚持不肯落泪的柳辰达红了眼圈,大哥总是这样,在军中的时候每次他请为先锋,大哥也是这样宠溺的笑骂他,“毛都没长齐,逞的什么能?乖,跟在大哥身边,不许乱跑。”他帐中偷偷饮酒,是大哥赔了笑对皇上二哥说,“他还是个孩子呢,难免娇纵淘气些,奕玄你有话好生说,别吓着他了。”战场上他几次驰援,生死边缘走过,是大哥冒了枪林箭雨带他回营,他半夜发了高烧,大哥整夜不睡的守着他,笨拙的哄他吃药。
      他现在都记得大哥那焦急无奈的神情,端了药碗哄他,“小子听话,病好了大哥带你打野味去,请你喝大哥私藏的美酒,瑛儿瑾儿都没份。”
      柳辰达任由大哥拉着走进屋子,看着大哥亲自拧了毛巾替他擦脸,那一丝酸涩顿时化作无边的委屈,撇过头去,“不要。”
      “听话,你这一身的酒气,都快把大哥熏死了。”
      “我不!”柳辰达哽咽了出声,将张弈天吓了一跳,无奈的哄了他道,“咱不擦了,小达儿就算是衣裳杂酒痕,一样的风流倜傥,嗯?”
      柳辰达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是轻声喃喃,“达儿小时候读书,见苏秦说‘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还不相信,父子兄弟,都是骨肉至亲,怎会是这般的冰冷无情?”
      “达儿小时候淘气打架,被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欺负了,都是兄长护在达儿身前,哪怕被父亲大人教训也从没有后退过,他带着我放风筝,做花灯,逛街市,游山水……就连我第一次骑马,都是他教我的。”
      “父亲大人总是事忙,可是每次外出的时候,从来不忘给我带一份礼物,虽不是最贵重的,却是我最喜欢的。小时候每年最盼望的就是生日,只有那一天父亲大人才会陪我吃一餐饭,带了我出去玩。”
      ………………
      柳辰达说着说着,竟是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这个从来慵懒不羁,镇定从容的少年喃喃的说着醉话,在醇王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张弈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少年的脊背,良久良久,轻声叹息,“痴儿。”
      “敏儿死了,张墨瑾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就连张墨瑛也再不是从前那个豪爽磊落的好兄弟了……达儿就想不明白了,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都变了呢,变得我都不敢认了。”柳辰达一番话说的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可是张弈天却懂了。他任由柳辰达发泄一般的哭泣,因为他知道,一旦踏出这道门,柳辰达便又是人前年少得志的人间翘楚。
      这个傻孩子,他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去想。
      直到柳辰达哭得累了,张弈天才默默的递了毛巾,“往后,你别再来了。”
      柳辰达猛地抬头看向大哥,眼中尽是惊痛,“大哥?”
      这孩子都明白。张弈天苦笑了缓缓道:“达儿,大哥平素万事都纵着你,只有这一次,你一定要听大哥的!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半分瓜葛!”
      “大哥!”
      “我与逆贼素有嫌隙,这你是知道的。若他不死,我也断无幸存的机会。所以周顺旻来见我的时候,我并没有犹豫多久就下了决定。张奕玄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又素有才能,我从没有起过争执之心,只盼着天下安定,能得一世安稳。”张弈天轻轻的拍着柳辰达的背,帮他顺气,“可是如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只怕是……不死不休了。辰达,大哥已经退无可退。”
      这一次柳辰达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了大哥一眼,慢慢的点头。
      张弈天犹自不放心的叮嘱,“莫要任性,他是你二哥,是天下之主。”
      柳辰达反倒是轻笑出声,“大哥,为什么所有人都变了,唯独你没有变?你这样,怕是再无幸存之理。”
      张弈天一怔,笑了摇头,“大哥也变了,只是你不知道。”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少年清俊的面容,天地骤然寂静,只剩了秋虫聒噪。
      柳辰达前脚踏进柳府,后脚就被软禁了起来。柳辰基知他与醇王素来亲厚,生怕他惹出祸事殃及柳家,派了几班小厮轮流守着他。
      柳辰达却如同没事人一般喝茶作画,饮酒写诗,兴致来时,甚至让人寻了两只老鹰来玩。转眼之间已是深秋,疏疏淡淡的阳光落在庭间,柳辰达靠在树下,将睡未睡。耳听脚步声急促,这才懒懒的睁眼,是柳辰基。
      他静静的看了柳辰基,半晌问道,“醇王他……”
      “已于今日午时问斩市中。九弟你会不知?!”柳辰基的声音带了几分压抑的愤怒。
      柳辰达轻笑出声,“走吧。”他的神态是如此从容,以至于让柳辰基忘了到嘴边的质问。
      柳家的祠堂一如既往的阴森威严,父亲的背影逆着光,看来那样遥远。柳辰达缓缓的跪下,石砖入骨的寒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达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当着你娘的面,爹问你,醇王幼子究竟在何处?”见儿子跪下,柳祁燧转过身,沉声喝问。
      柳辰达的目光在兄长与父亲身上滑过,忍不住唇角嘲讽的笑。他可以有千万种方式辩驳,可是眼前站着的,是他的至亲父兄。他缓缓叩头,“柳辰达勾结叛逆,不忠不孝,任凭父亲家法处置。”
      柳祁燧一滞,不意这个儿子竟然倔强至此,他冷笑,“如今醇王已死,你以为——”剩下的话在柳辰达清寒的目光中哑住,他咽了口气低声劝阻,“达儿你可想清楚了,勾结叛逆,那是要被逐出族谱的,连带你的生母也要一并被赶出柳家!你若还是个孝子,就不当让你生母死后还要受此屈辱折磨!”
      柳辰达只是静静的沉默。
      柳祁燧等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挥手,“既然如此,你就别怪爹无情了。”
      柳辰达深吸了一口气,趴在祠堂的长凳上,他的双手握住椅腿,触手是冰凉细腻的纹路。柳辰基执了红木杖棍置在他身上,淡淡的问,“九弟你可想清楚了?这五十板子,可不是那么好挨的。”
      柳辰达闭了眼轻声,“请少主,行刑。”
      实心的木棍不同于平素的竹板,每一棍砸下来仿佛要把人的骨头碾碎了一般,让人疼痛到颤栗。沉闷的击打声在空荡荡的祠堂回响,入骨的疼痛中,柳辰达仿佛才意识到,大哥真的不在了。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达儿,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是疼惜你的,只是家法无情。你何必这般倔强,但凡你说出醇王幼子的下落,你就还是柳家的少年翘楚。”柳辰基劝导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柳辰达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臀上撕裂的疼痛仿佛将他的五脏六腑也一并灼伤了一般,柳辰达抓紧了实木的凳子,指节苍白。
      他柳辰达向来自诩聪明,却不料算得尽天下局势,却算不尽冷暖人心。
      若娘亲的事情还可以说一声迫不得已,那如今呢,又算是什么?
      柳辰达用尽力气,一字一顿的道:“请少主,行刑!”
      是他活该!是他无用!是他不识时务,幼稚愚蠢!
      他活该受此折磨!
      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柳辰达抬头看向父亲,那冷肃的面容没有一丝心疼不舍,有的只是焦急。是对权势的渴望,是对柳家未来局势的焦急与期待,是对他不识时务的痛恨。
      柳辰达低低的咳出一口鲜血,旋即咬紧了牙根。
      五十板过,柳辰达一身素衫浸透鲜血,刺目的红。他挣扎了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柳辰达!”父亲恼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秋雨萧瑟,淅淅沥沥。柳辰达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说,“从今而后,宗泽与柳家,再无干系。”他其实想说大点声音的,只是再没有力气了。
      红木精琢的牌位被无情的扔在地上,柳辰达踉跄了弯腰捡起,珍而重之的藏入怀中。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挪,身无长物的走出了柳府大门。
      柳辰达回身看了那大门口鲜红的牌匾一眼,转身进了一条深巷,旋即缓缓跪倒在地,慢慢的将身子蜷缩起来。疼痛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若不是为了不想狼狈的在柳府内辗转,他一早就该昏迷过去。
      这场雨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直到一个打更的老人发现柳辰达。
      柳辰达感觉有热水流过喉咙,挣扎了睁眼,正对上老人担忧的目光。他微微一怔,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就是冻僵的身子也透露出一丝活着的气息。
      柳辰达默默的看着老人忙进忙出,寻药裹伤,苦笑了道:“我身无长物,却不知该如何谢您了。”
      “小娃子伤的重,别说话。”老人吸了一口烟,磕了烟袋叮嘱,“晚上有啥事叫我,我就睡在隔壁。”
      老人吹灭了油灯,屋子里顿时昏暗下来,耳边只剩下无边风雨。柳辰达在黑暗中静静的发了一会呆,撑了身子爬起来。身上的伤依然狰狞恐怖,可是他却仿佛不知疼痛,一步一步向菜市口走去。
      鲜血早被这一场秋雨冲得七零八落,呜呜的风声在法场徘徊,如百鬼并行。
      柳辰达掀袍跪下,神情恭谨如面对长辈恩师,“大哥放心,墨琰安然无恙。”
      然后他就沉默了。
      “宗泽……”犹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辰达淡淡,“皇上。”
      “宗泽,朕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般地步。你的伤——要不要紧?”张奕玄试探了问。
      “劳皇上牵挂,已是无碍。”柳辰达的声音不知恢复了惯有的慵懒。
      明知道这孩子说的是假话,张奕玄却不知再该说什么好,半晌,“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朝堂之上,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辰达嘲讽的笑笑,摇头,“宗泽家门逆子,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二哥仁慈,不如放宗泽南下吧。襄山峰灵水秀,衡文书院已逾百年,正是养性读书的好去处。宗泽如若有幸能入衡文书院,教书育人,亦是不负此身。”
      张奕玄也沉默了。这少年的背影看来一如从前,慵懒没有正形。可是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这孩子究竟是变了。此刻的柳辰达说话都带了疲惫。他信不过自己,任自己说得如何笃定如何天花乱坠,他都再不会留下来了。
      许久没有听到声音,柳辰达回头看向张奕玄,究竟笑了,“二哥放心,宗泽的命是别人救来的,没有资格糟蹋自己。倒是二哥如果还认宗泽这个兄弟,还请莫忘初志,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江山。”
      黑暗中少年的眸子清澈明亮,带了暖意,竟是让张奕玄看得呆了。他知道这孩子再不是曾经帐中的那个小兄弟了,当然,人总是会变的。只要活着,就会一点点改变。只是这样的眼神……张奕玄忽然有了一丝失落。
      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柳辰达所拥有的,早已离他远去。他张了嘴想要唤住柳辰达,却忍住了,只是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背影在雨夜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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