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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篱落一灯明 ...


  •   这是竹儿第二次见到谢老太爷,谢老太爷带着长子长孙趋步迎接,深深的拜了下去。
      竹儿只是平静的站着,微笑道:“谢老大人不必如此。”
      竹儿的冷淡让谢老太爷有些惊讶,有些了然。他笑了拱手,“恭喜浛公子认祖归宗,浛公子能应邀而来,实乃谢府荣幸。”
      “老大人这可要羞煞载浛了,老大人德高望重,能得邀请踏入此门,是载浛的荣幸。”竹儿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竹儿居住京城的时间并不短,他的母亲是谢家独女,他却直到今日才得以被邀请入这高门大阀,他的这句话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也表明了他不愿意亲近的意思。
      迎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见到他们忙跪下请安,“给老太爷请安,老爷请安。”
      谢老太爷方才听说谢通守着一个庶女的尸身却不来见客心中已是不满,此刻见谢通面上隐有悲容更是满心的怒火,“孽障,没看到浛公子在吗?!”
      对于谢老太爷而言,家族女子只是联姻的工具,而一个庶出孙女,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谢通。而谢通不同,他是家中男丁,一切当以家族利益为重,却为了一个庶女耽搁,实在是不识轻重。
      他们的打算是让谢通交好张载浛,一来,家中嫡长传人是谢遒,不会让大爷产生误会,将来但有万一,谢遒也好摘出来。二来,谢通是京城名声颇佳的贵公子,比张载浛只大了一点,无论年龄才情在一起相处都是最合适的。
      希望谢通能够尽快缓过神来,谢老太爷皱眉想,若论沉稳定力,谢通可是比谢遒差得远了。
      谢通站起身对着竹儿抱拳,一派温和优雅,隐约还带了几分文人的风骨,“浛公子。”
      竹儿眨眨眼,他方才分明看到眼前这少年面有悲容,怎的等他抬起头时,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竹儿笑道:“想必你就是谢三公子谢通吧?”
      “是。”谢通低头安静的说道。
      “听闻谢三公子名通,凡举京城茶酒玩物,竟是无所不通,也不知谢三公子何时有空,也带我见识一二。”竹儿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一改方才的冷淡。
      “浛公子如不嫌弃,随时。”谢通淡淡笑道。
      竹儿见谢通对谢元恫的瞪视无动于衷,有些失望的问道:“这是去哪?”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在后园里绕起了圈子,谢老太爷躬身,“园中有一水榭,桂花逐流水,清辉泻琉璃,是谢园赏景的最佳去处,虽然不大,胜在清幽。”
      竹儿略一挑眉,笑了,“好。”
      水榭建在小瀑布之上,旁边栽着几棵桂花树,水流从水榭中间穿过,借着漏下的月光可见水藻锦鲤。站在栏杆边低头可见瀑布落下时带起的水汽。
      水声中,竹儿淡淡的站着,任由眼前两位长辈细细打量,只是抿唇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竹儿以为他们要开始追忆往事的时候谢老太爷开口了,“浛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君子行止谨慎,浛公子日后还是少来谢府为好。”
      竹儿一愣,就听谢老太爷轻叹道:“此地就我们几人,不瞒浛公子说,谢某长子当年追随大皇子出生入死,袍泽情义深厚,不可割舍。浛公子……万事小心。”
      谢老太爷的坦诚终于让竹儿有了一丝动容,他微一沉吟淡笑道:“老大人言重了,大伯当年名动三军,载浛仰慕日久,如今遥想谢大人当年追随大伯的风采,始知英雄二字。”
      竹儿的反应出乎谢老太爷意料之外,看来这位谣传只知意气用事的圣上爱孙,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控制。谢老太爷无奈而慈爱的笑道:“小小年纪,偏偏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也罢也罢,老夫也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小孩子顽闹去吧。”
      谢元恫这才回过神一般笑道:“浛公子平素里学业重,难得来一趟,可要好生放松玩闹,莫拘谨了,只当是在自家一般。”言下不无宠溺。
      竹儿唇角掠过淘气的笑容,“究竟是老大人识得竹儿,成日里被父亲祖父逼着习文练武,累也累死了。”那神色间哪有方才王子皇孙的矜持,活脱脱一个顽童小辈。
      一时间亭子里只剩了三人,竹儿扶栏而立,看着细碎的桂花随着流水辗转,月光下水汽迷蒙。
      谢通笑道:“谢府有一处枫树林,总有百年了,趁着月色正好,站在树上能看到京城夜景呢。”
      话音未落,就见竹儿单手撑着栏杆翻身从瀑布中甩出一条鱼,口中笑道:“亏我眼尖,不然你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锦鲤不偏不倚的砸到了谢遒身上,扑腾着尾巴甩了谢遒一脸的水,从他衣服上滑下,落进水里。
      竹儿回身看到了谢遒一脸一身的水,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抱歉,这……你没事儿吧?”
      谢遒面不改色的笑道:“是我不警醒,浛公子仁慈之心,实在可贵。”说罢沉着脸对谢通道:“仔细陪着浛公子,不许淘气。”
      “是。”谢通恭谨的应了一声是,温和的声音中还带了一丝对大哥的敬畏,“大哥放心。”
      谢遒这才抱歉的对竹儿笑笑,“失陪了。”
      谢通躬身目送谢遒离去,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再抬头时,却对上竹儿似笑非笑的目光。
      “走吧。枫林里安静,正是个赏景的好去处。”竹儿不待反驳,便拉着谢通的手跑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石上蹦下,惹得守着的仆人一阵惊呼。

      “到底是个孩子,山野间长大的,受不得拘谨。”谢老太爷听了下人的回报,抚须笑叹一声,“通儿是个会玩的,倒是容易让浛公子亲近。”
      “祖父,六妹才丧,三弟心里难受,怕会……”谢遒迟疑的道,“不如……”
      “怎么,你心疼他了?”谢老太爷挑眉问道。
      谢遒凑上前替老太爷锤了腿道:“究竟是亲兄妹,莫说是三弟,孙儿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六妹妹才多大呀。”恭谨乖巧的神色让谢老太爷眼底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慈爱。
      谢老太爷沉默良久,方才咬牙道:“家门不幸,六丫头素日里只是看着无用,不曾想竟是这般忤逆不孝!”
      “六丫头虽然不孝,究竟是我谢家的孩子,早夭的入不得祖坟,在周姨娘的墓地附近寻一处宝地,厚葬了罢。”谢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道:“也好叫你三弟知道,我谢家,待子弟从来不薄。”
      谢遒笑道:“祖父这话说得在理,三弟如今也算立事了,往后要用银子自可在账上支取了吧?”
      “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了。”谢老太爷笑叹道:“遒儿呀,你记着,你是谢家嫡长孙,谢家未来的掌舵人,你心中装着的,该是整个家族的荣辱去留,而不是这些儿女情长。你三弟,你怜惜他,兄友弟恭,这是好事。可是今日这情,你不该替他求!不过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如果他因此就失了分寸,也就不配做你的左膀右臂,不值得谢家在他身上花的这些心血!”
      谢遒微微一笑,“孙儿又不是石头,祖父您可真难为孙儿了。不过是两句话,倒引来祖父的感慨。祖父但只放心,孙儿心里有数呢。”
      要说是兄友弟恭,他谢遒对这个庶出的三弟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任是谁,身为嫡子长孙下面却有一个比他聪明,比他会玩,比他会学,还抢了来自父亲关爱的庶弟都不会有多少兄弟情深的,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不想方设法置这样的兄弟于死地已经算是仁厚了。
      他只是心寒于祖父对三弟的态度罢了。三弟无论如何也是祖父的亲生孙儿,祖父却如待一个物件一般一手大棒一手红枣,紧紧的把三弟拽在手心,却从来不去在乎这个物件是冷是暖,是痒是痛。
      这个认知让他隐约有一点不舒服。
      然而这种感觉也仅只是一瞬,旋即谢遒又笑了倚着谢老太爷问道:“通儿性子灵动,为人爽朗仗义,武艺也不俗,最是像父亲不过了,他若上战场,定能和父亲一般建功立业呢。”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臭小子,别以为祖父不知你想的什么,你三弟的事,你自己悟去。”见谢遒一脸苦思冥想,淡淡补充,“成与不成,关键还在浛公子身上。”
      谢老太爷不再看谢遒,目光透过窗户看向立在月下的谢元恫,那张曾经杀伐果决的刚毅面容上此刻满是挣扎的焦灼。
      那焦灼就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一样,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谢元恫不会为了一个庶子顶撞父亲。多年的文官生涯,让他变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
      还有,妇人之仁。谢老太爷内心冷笑一声,复又低头看向毫无察觉的谢遒,眼底闪过一抹疼惜。
      他的好孙儿,怕也只有自己这个老头子可以倚靠了。

      秋日的风闲闲淡淡,拂过小丫头的面,带来几缕暗香。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个激灵,便听到屋子里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虚弱嘶哑的怒骂,“滚!都给我滚!”
      门帘被挑起,一个男子裹挟着浓重的药味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指着满院的兰花咬牙切齿地,“把这些都给我扔出去!”
      小丫头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敢动的。男子咬牙斥骂,“连你们眼里都没有我了吗?!”
      “胡闹!”一声厉喝,柳老太爷痛心地看着眼前的嫡长子,“辰基,你明知道这些兰花可以抑制你体内毒素,为何还如此作践自己?”
      柳辰基没有看父亲,只是兀自低头轻轻笑了问,“孩儿若是死了,达儿总该回来了罢?”
      柳老太爷颤抖着双唇想要说话,终究一声重重的叹息,“你莫要多想,好好养着,总会有办法的。”
      柳辰基却喃喃叹息一声,“不,他再不会回来了。”低声的轻语带着阴冷意,“那个小畜生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回来了。先是钰儿,然后是我……他一日不死,柳家一日不得安宁……”
      “你魔障了!”柳老太爷勃然变色,见长子那蜡黄面色上呆怔的神情,犹豫良久终是一声长叹,甩袖离去。
      柳辰基盯着父亲的背影,忽然间就笑了。笑得撕心裂肺,满面泪痕。
      他如今已是半残,唯一可以倚重的嫡子也被废了,在兄弟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苟延残喘。
      他不知道父亲究竟想的什么,也不在乎。
      达儿,大哥争了一辈子,终究是争不过命。柳家欠你的,又该用什么来偿还?
      柳辰基缓缓地向院子里那一排排的兰花挪去,他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花瓣,唇角不知何时有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快了。过了今晚,一切都将过去。
      柳老太爷等候竹儿已经很久了。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陈旧的红木盒子,定格在窗外几块太湖石上,石上生了苔藓,幽幽的绿。
      蓦地,他疾走了几步跪下,“浛公子。”
      竹儿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衫,华贵却并不张扬。他轻叹一声,扶了柳老太爷起身,“载浛如何当得起老大人这一跪?”
      “不知柳大人如今可是好一些了?”竹儿含笑道,“父王再三叮嘱过的,让载浛把这冰参带给柳大人呢。”
      “犬子如今……唉,老夫代犬子谢过王爷厚爱,只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带了几许悲痛无奈。
      “载浛也略通医术,不知……?”竹儿看着柳老太爷不自觉流露的爱子之情,内心不由得冷笑,面上却如春风化雨,含笑淡问。
      柳辰基靠坐在窗前,目光沉静,一改方才的烦躁,倒不似是一个病人该有的模样。
      竹儿捏紧袖中的小瓷瓶,一只手搭在柳辰基手腕上,耳边尽是师兄清冷孤寂的声音,“这是解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竹儿却再明白不过了。
      被生父追杀至此,师兄仍旧是,放不下啊。
      沉默良久,竹儿轻轻地放了瓷瓶在桌上,“这是载浛恩师闲来给载浛备着的青玉露,可解多数毒病,想来对柳大人的病还是有些益处的。”
      “如此贵重,何敢克当?”柳老大人忙俯身跪下,一脸的惶恐,也不知是真是假。
      曾经权重当朝的柳老大人在一个小辈面前竟而谦卑至此,竹儿惊愕之余,不由觉得可悲。
      柳家为了权势三番五次将柳先生逼上绝境之时,柳家为了一句命理将嫡长子弃置山谷之时,柳家千里追杀弃子之时,可曾想到过如今的景况?
      “浛公子。”就在竹儿准备随着柳老太爷离去的时候,柳辰基忽然静静地开口了,“听闻浛公子曾与熙国军师楚兰庭有过同门之谊,在下诚心相劝,此子心性险恶,六亲不认,克亲克友,实乃大不祥之子,公子切莫为他所欺。”
      竹儿顿住脚步,在柳老太爷担忧的目光下回头微微一笑,神色中尽是优雅从容,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恩师曾经说过,所谓命数,还在于人。载浛倒是不知柳大人还是信这个的。无论如何,柳大人一片好意,载浛心领了。”
      “恩师教导我兄弟二人十余载,仍旧安平无事。载浛一路至今,虽小有磨难,仍幸得认祖归宗。可见所谓不详,亦是因人而异的。”
      “大风大浪,移树不移山。柳大人还当努力做一座山才是,不然岂不是冤枉了天地造化。”竹儿淡淡说道,言语中并不见有多少不忿激烈,可是当中的刻薄冰寒意仍旧让柳老太爷心中一颤,抬手给了柳辰基一巴掌,“孽子,混说些什么呢?!你何曾认识过楚公子?莫不是魔障了?!”
      竹儿笑嘻嘻地歪着头,“我就说呢,柳大人怎么会和师兄有过节呢,师兄才出山就去了熙国,为这个师父差点将他逐出师门呢。又什么时候认识了柳大人呀?”
      好奇中带了几分从容随意,也没有了方才的优雅不屑。柳老大人看在眼里,神色间不由得敬重了几分。
      在他看来,竹儿开始的反讽说辞是在立威,毕竟是同门,没有任人当面说道的理,而现在的做派,则是连拉带打,偏偏一副孩子气的模样,留有三分余地,让人无话可说。
      他方才对裕亲王只派一个孩子来看他的疑虑不由得削减了几分,内心深处重又燃起了希望。
      现在的柳家,再经不起一点风波了。
      柳辰基也沉默了。
      竹儿走到院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高声笑道:“好叫柳大人知道,那一瓶青玉露里多半药材都是师兄闲来无事采摘的,若柳大人有什么顾忌,但说一声,载浛未必没有旁的法子。”
      柳辰基顿时青了脸色,半晌方才欠身道:“生死有命。辰基谢过浛公子关怀。”
      竹儿轻轻笑了声,也不说话,就这么向后花园里走去,边走边问柳老太爷,“早听父王说柳家三郎重文采,柳家五郎重武艺,让载浛多多学习呢。”
      柳老太爷心里还在想着如何挽回长子的失仪,闻言不由得一怔,他这些个儿孙,小聪明是有一些,若论大的担当出息,也就长子嫡孙出众些,剩余的就是有几分本事也把精力用在了内斗上。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看不明白?若说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儿能得王爷青眼,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果然如他所料,王爷看重柳家背后的势力,企图控制柳家。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要是达儿和那孩子但凡有一个还……何至于此?
      柳老太爷正想着,就听到了喧闹的声音混着流水碰杯的声音,耳边是浛公子兴致勃勃的声音,“原来都在这里玩儿呢。”
      柳老太爷正斟酌了想要说什么,就见竹儿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忘了,柳先生还布置了功课呢,迟了准没好果子吃。”
      竹儿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亭中笑闹的公子少爷们,颇为遗憾的道,“改日定来找府上公子们玩儿呀。”
      柳老太爷笑道:“浛公子功课要紧,家里几个没出息的,能得浛公子惦记着,是他们的福气。”
      身后的喧闹声渐远,看着柳老太爷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竹儿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荒谬感。
      这就是看来繁花似锦的四大世家之一了。他从柳老太爷的脸上读出了真切的焦灼与无奈。不知此时此刻,他们,可曾后悔。
      竹儿的目光看向柳辰基居住所在,沉默片刻,终是开口,“柳老大人还有事情?”
      师兄,人家都不稀罕呢。
      听出了竹儿言下莫名的冷意,柳老太爷踟躇片刻,咬牙将袖中的红木盒子递给竹儿,“这是柳公子旧时心爱之物,还请浛公子……替老夫物归原主。”
      “柳公子?不知老大人说的是?”竹儿故作疑惑地问道。
      柳老太爷垂下了眼,“正是浛公子的先生。”
      竹儿这才恍然大悟一般,“这个简单,我一定带到。”
      看着竹儿的背影,柳老太爷几番欲言又止,终究颓然一声长叹,再不言语。
      越往南走,越是偏僻。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模糊了竹篱茅舍。一盏橘色的灯挂在篱笆上,晕染出几分暖意。
      竹儿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站在院子里的樟树下,看向敞着门的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长明灯火摇曳未定,谢通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来了。”
      竹儿轻叹一声,“真羡慕你,有个好妹妹。”
      谢通转过身,微扬的眉毛透露出几分洒脱不羁,可是通红的眼圈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浛公子迟到了。”
      “如此幽静的住处,只怕她会寂寞。”竹儿拂衣坐下,打量着四周,“你这又是何苦?”
      “她曾说过,今生所求不过小院暖灯,清静安乐。”谢通低低地道,“此地原是我与小妹的秘密居所,如今……”
      “浛公子今日也知晓了此地,他日如有要事,不妨来此处小酌对弈。”谢通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常态,“谢通的诚意,浛公子今晚便可得知。”
      “知道吗?我原本是不信你的。”竹儿淡淡道。
      “谢通自知身份,不敢博取浛公子信任。”谢通微微一笑,神色间并无变化。
      竹儿沉默了。谢通与胞妹的情义不似作假,可是这份情义,抵得过功名利禄,抵得过谢家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吗?
      谢家身份敏感,由不得他不多留一份心。他看似风光荣宠,实则没有什么根基,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父祖的看重。
      他才迈入局中,很多地方甚至比不上谢通这个庶子,至少他就无法在京城有这样一处房产。
      这是他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他所能利用的,也便是所有人对他的不设防。
      “你可要想清楚了,但有万一,是何后果。”竹儿暗叹一声,真诚地看向谢通,“便算是柳先生,也不曾对付自己的亲族。”
      “谢通偏执暴戾,蒙公子不弃。”竹儿的真诚终是打动了谢通,他掩住眼底的那一丝感激,轻声。
      竹儿沉默片刻,转身进了堂屋,默默地上了一炷香,他轻声,“一路走好。”
      谢通再忍不住垂下了眼,神色中不无落寞。
      从此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姑言妇恶定有之,妇言姑恶未可知。姑不恶,妇不死。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竹儿淡淡的叹息声传入他的耳中,“这世间不平,又岂是这一重呢。”
      “放心,错不在你。忘了这一切,来生,顺利地投胎长大,会平安的。”
      谢通忍不住抬头,第一次正视竹儿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跪下了,“谢通代小妹,谢过公子。”
      公子不赞成他,因为公子是至诚至孝之人,可是公子并没有因此瞧不起他,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世人眼里有多么大逆不道,他不后悔,他决议一力承担。可是如今,真的有人能够理解他,却让他蓦地心酸难耐。
      他想要摆脱家族的控制,他想要替小妹报仇,他想要看看风光无限的谢家那一张面具支离破碎时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从不后悔。
      可是再坚强,他也才只有十六岁。他从心底感激浛公子,感激浛公子的真诚,感激浛公子的理解,感激浛公子的尊重。
      竹儿俯身拉起谢通,“你何必如此。”他抱膝坐在檐下看着蒙蒙秋雨,轻笑,“我没有妹妹,可是有一个哥哥。”
      “每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让给我,他给我讲故事,陪我胡闹,教我读书写字,陪我下棋作画。我七八岁的时候特别淘气,每次闯了祸,他的巴掌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然后替我受罚。”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经历了很多的事情,被暗算过,被囚禁过,还几次三番从生死边缘走过。每一次,哥哥都会及时挡在我身前,给我力量,给我希望。在我心里,哥哥就是天,是高山,他替我遮风挡雨,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哥哥也会痛,也会累。而我,不可能永远躲在哥哥的庇护之下。就算为了哥哥,我也要强大起来。”
      “我想,我愿意为了哥去死。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竹儿侧过头看向听得有些痴了的谢通,淡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哥哥能好好地活下去,精彩肆意地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竹儿的语气很平淡,谢通却哽咽了说不出话。他想起了每一次自己为了护着小妹受伤,小妹那心疼嗔怪的眼神,还有为自己上药时专注的神色。
      从小到大,他们相依为命。小妹怎么就忍心呀。
      谢通故作轻松的笑了,“谢公子开导。”
      公子说得对,他要替小妹活下去。
      竹儿慵懒地靠在廊柱上,“今夜只怕赏不到明月了呢。”
      谢通一只手枕着头,应声,“只怕是了。”
      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房檐,树叶。
      远处传来一老一小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老师傅在带着小学徒念着什么。老人念一句,孩子跟着念一句:
      “添添消昨夜雨淋漓 ,雨过长汀满洞庭倒在江湖无人过,得澄清处,是又澄清。”
      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童声,在飒飒的秋风秋雨里格外凄凉。
      良久,竹儿拍了怕衣服站起身,看向谢通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走吧。”
      谢通顺从地点头,“是。”
      柳辰达靠在躺椅上,手边一卷书,任秋雨飘洒。
      脚步声响起,他手也懒得抬,只淡淡道:“坐。”
      竹儿恭谨地坐在椅子上,对着空荡荡的书桌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坐不住?”柳辰达轻笑了看向竹儿,慵懒的声音微微上扬,“嗯?”
      竹儿一个激灵站起身,“没,没有。”
      柳辰达淡淡地,“拿来。”
      竹儿咬了唇犹疑地看着柳先生,半天工夫磨磨蹭蹭地递给柳辰达一个掉了漆的红木小盒子。
      柳辰达看也不看一眼放在了一旁,旋即沉默了。
      竹儿缩了缩脑袋笑道:“先生今日既然没有布置功课,竹儿就先告退了。”
      “站住。”平淡的声音微微下沉,柳辰达指了身前,“过来站好。”
      竹儿一步三挪地站在了柳辰达身前,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样惹来柳辰达一声笑叹,“你今晚要是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眼见先生心绪好些了,竹儿这才嬉笑了道:“先生也知道竹儿今晚要赴宴,就饶了竹儿吧。今晚上来的人不知有多少,还要请教先生呢。”
      “你这是个请教的样子吗?”柳辰达懒懒的掷喻道。
      竹儿忙敛神站得笔直,“还请先生赐教。”
      “那儿明明有椅子,你非得立在我眼面前儿吗?”
      竹儿认命地走向湿漉漉的椅子。
      柳辰达轻声一笑,背了手走到竹儿身边,“熙国是不得不战,景国呢?”
      柳辰达拍拍竹儿肩膀,“先不要急着回答我。我问你,咱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的身份,性格,目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篱落一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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