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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飘如陌上尘 ...


  •   梧桐树枝叶繁茂,为燥热的夏夜平添了几分清凉,树影深处,桐莠小筑一如既往的清淡安静。
      竹儿脚步轻快的往桐莠小筑走去,满心是即将逃离的轻松欢喜——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走出来得这么轻松!是呀,谁能想到大半夜的会有人想要逃离荣华富贵无限的王府呢?
      满心雀跃的竹儿翻身上墙,利索的找出一早藏着的行李,然后唇角的笑容凝固。
      酒儿的房间,冷冷清清。酒儿不可能先走的,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
      练功吗?明知道他们有的奔波,这小丫头还不好好休息?竹儿按捺住内心的慌张,没有敢惊动熟睡的赵伯,奔往西面的一个废园——那是不知哪朝哪代留下来的园子,枯草满阶,荒废已久,因着一些不洁的传说,也没有人敢动,所以那里就成了孤单的酒儿的乐园。
      酒儿不怕这些魑魅魍魉,她说战场上的将士哪里有怕这些的,只有魑魅魍魉怕她才对。酒儿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练功,发呆,偶尔也会半夜来这里练胆。
      酒儿说,这里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地方。如果废园里也找不到酒儿,竹儿就准备不顾一切的报官了。
      夜色下的废园,老树的阴影和遍地的杂草钩织出别样的森冷,哪怕是在炎炎夏夜也让人觉不到暖意。
      残破的石子小径两旁是疯狂生长的花树,遮蔽了深深浅浅的小路,却再看不到昔日花团锦簇的繁华。
      水池里的水早已干涸,铺了厚厚的腐叶,夜色下荒凉而孤独;吱吱呀呀的木头小桥带着岁月陈腐的味道。
      竹儿找遍了前院,没有人。他推开了主厅的门,说是门,只剩下了半截木头,门开,扑面是尘埃,仰头,亮晶晶的蜘蛛网微微晃着,一览无余的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人。
      窄小的后园几棵大树缠绕在一起遮住了星光,逼兀得留不下哪怕一点空隙,竹儿摸黑唤了几声,没有人应。
      竹儿急了,一面高声叫着酒儿一面返回前院准备再找一遍,安静的废园里回荡着竹儿清脆的童声,更添几分诡异。
      走过一棵树下,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生疼生疼,竹儿捡起一看,是把扇子。他仰头,浓密的树冠里什么都没有。竹儿咬咬牙窜上树,看到酒儿缩在枝桠间,顿时又笑又恼的把扇子扔回酒儿身上,“喂,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吓死我了。”
      见酒儿不吭声,凑近了,“我厉害吧,这都能逃出来。”
      酒儿依旧只是沉默,小小的人缩在枝桠间,目光茫然涣散,再没有了以往的灵动。
      “你走。”酒儿的声音沙哑虚弱。
      竹儿发觉了好友的异常,沉默片刻,“要走也是咱们一起走,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去边关,一起杀敌一起立功,生死相托同进共退,你不能赶我走。”
      , “你走!”还是这两个字,却含了焦躁与绝望,酒儿抬头看竹儿,稚嫩的小脸满是泪痕,她一字一顿的,“你走,我哪里也不会去。”
      竹儿苦笑,“喂,咱们是朋友。我只是个无家无姓的浪子,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我就你一个好朋友,除了你能收留我,还有谁能?你要是也赶我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竹儿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看酒儿,见酒儿神色略微松动,叹气道:“总之你不能抛下我不管的。”
      “你不会愿意和一个失贞的人做朋友的。”酒儿的平静的声音在一片蝉鸣中间,阴惨惨的。
      竹儿抬头,正对上酒儿的眼睛,涣散没有光彩,他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山里,与寻常富贵人家十来岁的孩子不同,竹儿于风月之事极其懵懂,他只知道失贞对于女儿家是天大的事情,知道这世上失贞的女子是不容许活着的。
      所以竹儿挠了挠头,半晌道:“你听谁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想差了吧,你功夫这么好,怎么可能……”竹儿的话哑在喉咙,因为他看到酒儿微微颤抖的身子。
      酒儿推开竹儿,“你走!”不,她谁也不想见,她只想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坐着,直到地老天荒。
      她再不想见任何人。酒儿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了所有人看向她的鄙夷,不屑,他们逼着她去沉塘,他们大笑着对她指指点点,赵伯痛心的看着她喃喃,丫头,你不能活着呀。堂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真是家门不幸,爹娘竟养出你这样没脸的女儿,九泉之下何以心安?你就算是死了也是蒋家抹不掉的耻辱。
      “是谁?是因为你堂哥吗?”竹儿没有走,他的声音暗沉沉的,辨不出喜怒。
      酒儿没有说话,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阴森森的园子里只剩下蝉鸣,叫得撕心裂肺,两个孩子在暗夜里相对而坐,空气沉重得近乎凝固。往常只要两个孩子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笑话热闹,而此刻,本该是两个孩子笑闹着击掌庆贺的时候才对。
      过了很久,竹儿轻轻笑道:“亏你总说什么心比男儿,却原来连这个也堪不透。失贞怎么了,又不是你的过错,该把你堂哥那帮人千刀万剐才是!”
      “世人觉得女儿家就该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殊不知比起秋瑾楠,他们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女儿家怎么了,一样可以上阵杀敌,一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这就是了,这失贞不是和这事一样嘛,都是世人的偏见,不去杀了那该杀的,反而全都怪罪到女子身上,你又不是那等没见地迂腐的人,怎么也傻了吧唧的和自己过意不去?”
      竹儿见酒儿的眼里又有了神采,长舒了口气笑着道:“你担心什么呀,你放心,如果没人要你个丑丫头,我也愿意将就的。”
      竹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惨叫一声飞身下树,“啊,喂,我说你就不能淑女一点?!”
      酒儿直翻白眼,淑女是什么?旋即黯然的,“我不能杀他。”那是她堂哥,是要给她爹娘奉养百年的“儿子”。
      “不杀就不杀,咱们还不稀罕呢,脏了自己的手。”竹儿哄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竹儿从包袱里翻出他带的东西,“你瞧,这是什么?”
      酒儿迟疑了从竹儿手上拿过来看,是两张路引,她莫名的看向竹儿。“这哪里来的?”
      “我做的”竹儿得意的道:“怎么样,足够以假乱真吧?从今儿起,我呢,就叫陆秉章,是哥哥,你叫陆秉竞,是我二弟。”
      “等天明的时候咱们易了容再出去,保管让你个野丫头变成野小子。”
      酒儿盯着竹儿,“现在就易容!”
      “先睡觉。”
      “先易容!”
      竹儿一面在阴冷的大厅里堆了篝火一面翻白眼,“再吵就不帮你易容了。”
      “你敢!”
      “唔,我不敢。”竹儿手快,往篝火里扔了安眠的药粉,枕着手躺在地上,盛夏天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酒儿见竹儿睡眼朦胧的,想到他这一日的奔波经历,迟疑了问,“你今儿——没事吧?”
      “有事,我要好好的补一觉。”竹儿翻个身,含含糊糊的嘟囔道。
      酒儿立马闭嘴不做声了,她倒是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臭小子不肯说他的事情,她也就不好多问。
      竹儿也没有问她她的家事,酒儿迷迷糊糊的想着,管他呢,竹儿说的对,她又不是那千金闺阁,碰到事情只知道哭,她这一身武艺还留着报国从军呢,要是因着这个自弃了叫人拿捏住,还不如一头撞墙死了干净。
      橘红色的火光衬着两个孩子的面庞,酒儿盯着晃动的火光,耳边是蝉鸣蛙叫,响作一片,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过了片刻,竹儿站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想想不放心,捡了石子在酒儿身边摆了个简易的阵法。
      小家伙的面容第一次这样冷峻冰寒,透着杀意。他是准备去杀人的。
      竹儿来到这京城,行事处处小意,仍旧如处在逃不出的阴暗小屋,他苦习文武,有天下之志,却连自己的朋友也护不周全!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拖延,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在往京郊的路上了,如果不是因为……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熟睡的酒儿,蒙尘的梁瓦。黑暗深处,响起一声女人的轻笑。

      堂屋里点了蜡烛,明晃晃亮堂堂的。八仙桌上摆了七八个小菜,几坛美酒。
      薛重藻眯着眼睛笑了敬酒,“恭喜蒋兄,贺喜蒋兄。蒋兄他日发达了,莫要忘了提携小弟一把。”
      蒋擘迟已经喝得有些醉了,他豪爽的仰头喝尽杯中的酒,笑道:“承蒙吉言,承蒙吉言!”
      “要不说这小丫头不识相呢,我是她哥哥,我好了她也要好嫁一些,就是在婆家那底气也要足些。呸,她倒好!”
      “就不说这些,好歹我也给她那死鬼爹娘送终奉养了这些年,光守孝就是三年!你瞧那死丫头那理所当然不屑的样儿,合着我就该为她爹娘送终呢?她那死鬼爹留下了什么?”
      “不过就是些田地房产!好容易荫了个小官,偏偏她那爹生前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连着也带累了我。”
      “我原想着她爹为官多年,不说是金山银山,家私总有些吧?竟是空欢喜一场,那几间破屋百来亩田地的收益都不够去清晓姑娘那里喝杯酒的!”
      “我道她和裕亲王爷的大公子熟稔,教她去巴结大公子,她还敢给我脸色瞧!也不想想就她那样的野丫头能让人王府公子看上是多大的福分,她爹好歹是个忠臣,她入王府,贵妾总是少不了的,这不是实打实的替她将来着想?她身份尊贵了,也多少能带携着我点不是?!就是我好了,她在王府里也多了个帮衬呢。”
      “就算她小丫头面薄,我也忍了,总之她还小,过两年看看不急。可是要她在老大人面前帮着说两句好话她也是不肯的,可见心里就没有我这个哥哥!”蒋擘迟一杯接一杯的灌酒,“还是薛兄你有法子,你放心,哥哥有口肉吃,绝少不了你的!”
      “那是,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还对付不了个小丫头片子?”薛重藻心中兴奋,也喝的多了些,“要不这小丫头啥都不懂,好骗呢。你说这女的最看重什么?咱们只要拿捏住她这一点,不怕她不乖乖的听咱们的!” 不过两句好话就哄的小丫头以为哥哥回心转意,吃了迷药;两个人一唱一和的那小丫头真以为自己失贞了,真是不通人世的小丫头片子,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没长起来的小丫头动手?再说了,小丫头留着还要派大用场呢。
      “也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妹子呀,欠调教,跟个小野猫似地,这女人嘛,还是柔顺点的好,你可不是该多费心?”薛重藻喝得满面红光,眯着眼不怀好意的笑道。
      “当我不知你好的就是这一口?哪里还用我费心?”蒋擘迟嘿嘿笑道:“你别看小丫头干巴巴的,脸蛋子漂亮呢,过两年,不怕你不动心。到时候真个收了她,还不是想怎么调教就……”
      薛重藻听得口中干渴,喝了一杯酒笑了想说什么,却突然张大了嘴,他看着对面脸色青灰面容僵硬的蒋擘迟,颤着声唤了两句,“蒋兄,蒋兄?”
      没有人应,薛重藻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他惊恐的要高声尖叫,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僵直的坐在椅上,全身颤栗的盯着自己的碗,不多会儿也没了生息。

      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洒落地上,金红的阳光中尘埃上下翻飞,一只小鸟歪着脑袋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也不如何怕人。
      酒儿睁眼看到竹儿不雅的睡相,她心里感激竹儿昨晚那费尽心思的劝说,又想着竹儿说是浪子天涯,轻巧嬉笑的,可是无姓无家,只怕也不好受。
      竹儿满心欢喜的说什么和她一起边疆杀敌,仿佛对离开王府一点也不介意一般,可是酒儿知道,竹儿心底对裕亲王爷究竟是有多少的期待和眷恋。
      臭小子只比她大了一岁,偏偏把自己当作大哥哥似地照顾她,昨天一天竹儿经历了那么多,也不知有没有受罚受委屈,她甚至都不知道竹儿是怎样从王府里逃出来的。
      酒儿叹了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出门买油果子,顺便和赵伯伯打声招呼再拿行李出来。
      等酒儿抱着包裹拎着烧饼回屋的时候,竹儿还在熟睡。酒儿犹豫了要不要叫醒竹儿,毕竟他们不敢在这里久呆的。
      酒儿还没有想好,竹儿却已经被芝麻烧饼的香味惊醒,窜身去抢酒儿手中的烧饼,被酒儿一脚踢开。
      被嫌弃的竹儿也不生气,嘻嘻笑了漱口吃烧饼,对着酒儿往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你看这样差不多吧?嗯,要不要再白一点?眼睛是大点好还是小点好?有没有觉得这样更俊了?”
      “喂!你再敢说丑我等下把你变成个癞皮小子!”一盏茶过后,忍无可忍的竹儿高声怪叫,酒儿忍不住大笑。
      两个小家伙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功夫,竹儿被踢出去换衣裳,再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竹儿这一年长得快,和酒儿并肩站在一起也不显矮了,他此刻看来浓眉大眼,忠厚老实,修正过后的面容特意遮盖了几分稚气,若是竹儿不开口,打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十五六岁的小后生,只是个子矮了些,显得清瘦,并不壮实。酒儿偏喜欢什么大将风范江湖侠气,乍一看还真有那么点干练豪爽的少年郎模样,她扮相远没有竹儿显老成,却只狠狠瞪了竹儿两眼没再提意见。
      日头还不算高,路上却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竹儿和酒儿嘻嘻哈哈的走在街上,明明如飘絮般不知归宿,却浑不介怀一般。
      笑闹的少年把愁绪抛在脑后,清脆的声音让人听了从心底泛出笑来,仿佛任是天宽地广他们也无惧无畏。
      青石板路反射出白光,延伸向远处,不知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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