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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唯有少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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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悬星河,繁星灿烂,柳辰达只穿了一件葛纱单衣靠躺在院中的摇椅上,胸前盖着一册书,星光水影,柳辰达清俊的面容蒙上了细碎的树叶的影,微蹙的双眉之下,唇角是永恒不变的慵懒笑容。
“宗泽!宗泽,你看!”张奕玄洪亮的声音惊扰了柳辰达,他缓缓坐起身,正对上张奕玄手上拎着的一只香包,他愣了愣,“二哥,这么晚了,您把我吵醒了瞧这个?”
张奕玄笑容一滞,有些懊恼的看向柳辰达,“你也该找个伺候的人了,如何就在这院子里睡着了?”
柳辰达扬眉,“二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张奕玄有些悻悻的,“不行吗?”他来这里只带了暗卫,所以在这个小院子里,张奕玄难得的比较随性。
“二哥想怎样就怎样,有什么不行的?”柳辰达淡淡说道。
“宗泽!”张奕玄嗔怪,“二哥就这样独断?”
“不是吗?二哥一句话,我千里赴京,现在二哥说我要留下,所以我连衡文书院的山长一职都辞了。”柳辰达漫不经心的晃着摇椅,仿佛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并不值当什么,他说,只是为了说出来,“如今要是二哥心血来潮再赶我走,我可就真的得沿街唱莲花落了。”
“我欠二哥一条命,二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奕玄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你这小子,心里难受,只说出来,二哥听着呢。”
“二哥知道,你不想呆在京城,不想再看见柳家人,不想……可是达儿,二哥想来想去,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是干净的,我只敢把竹儿交给你呀。除了你,我再到哪里去给竹儿寻一个老师去?”
“二哥知道,委屈你了。二哥……”说到这儿,张奕玄竟是难以为继,只是目光落在一旁的树上。
在他心里,柳辰达就像是他的亲弟弟一样,十年的深宫寂寥,父子情份都早已淡去,只有这个当年远上襄山的小兄弟在他心中的影子依然鲜活。
他是万圣之尊,他可以命令天下人,却并不想强求柳辰达。
这是他生命中仅剩不多的温暖了。
柳辰达意外的看到了张奕玄的沉默,仔细的打量了张奕玄片刻,懒洋洋的笑道:“啧啧,二哥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竹儿是楚大哥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不用二哥多说,我也会尽量让他不被二哥你欺负的。”柳辰达戏谑笑道:“他若有个好歹,楚大哥和我那个侄儿只怕是……”
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张奕玄微沉的脸色。楚云潇有左右时局之大能,偏隐居山间,可算得上是张奕玄心中的一根隐刺。无论是竹儿也好,他也罢,得二哥看重,未尝没有牵制楚云潇的意思在。
挑了挑眉,柳辰达愉快的看着二哥欲语还休的模样,半晌终于好心的笑了问道,“那个香包,是竹儿给你的?”那个香包的味道他极为熟悉,乃是楚大哥亲手所制,里面填有药材香料,是防虫避暑的难得之物。
说到竹儿,张奕玄忆起来意,舒展了眉笑道:“可不是,这小子,知道疼爷爷了。”
“哦?”柳辰达漫不经心的问道,那神色间仿佛在笑话张奕玄自作多情。
“这小家伙,问他要什么奖赏,他倒好,说是想要休息一日。也是,小东西跟着瑛儿这几日,没的被折磨坏了。我想既然他说想要休息,那就干脆放了皇孙们一日的假,免得冯攸柏那老家伙又不待见竹儿。”张奕玄没有察觉柳辰达的神色,兀自乐呵呵的笑道:“我赐了三个小子和我一同用晚膳,你还别说,竹儿这小子虽说是没有长在宫里,可是规矩礼仪分毫不差的,三个孩子坐在一块儿,竹儿从容中更有活泼,吃东西也不拘束,我看着高兴,都多吃了好些……”
“所以,竹儿怎么就把这个贴身的香包给了二哥?”柳辰达打断了张奕玄的絮絮叨叨。
张奕玄笑道:“我看竹儿这小东西这样热的天气都清清爽爽的,感叹了两句,小家伙心疼爷爷怕热,就把这个给我了。你还别说,真个好用。”
柳辰达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竹儿在江南山间长大,并没有那些皇孙们的许多计较顾虑,所作所为到底多了几分天真赤诚,待人真诚无伪。
至于竹儿给二哥香包,究竟有没有心疼“爷爷”的意思,柳辰达实在不忍心打击自己这位二哥了。
“对了,我来找你,正是想你帮着参考一下,竹儿的名字该如何取好呢?”张奕玄问道。
唔,不是专门来炫耀你孙子送你的香包的?柳辰达无可无不可的道:“江河湖海随便选一个不就成了?”
“那怎么成?我都想好了,再磨磨他的性子,然后咱们正式祭祖,昭告天地。咱们可得想一个响亮点儿的名字。”张奕玄嗔怪道:“偏你总是万事随意懒散的。”
“你说,济字怎么样?济世为民,是个皇孙该有的胸襟气魄。”
“要不,浛字?浛天荡荡望苍苍,也不错。”张奕玄迟疑的问道:“还是泽字吧?泽被万世。”
………………
张奕玄的笑容在满天星光下微微和暖,有那么一瞬间,柳辰达恍若以为是回到了从前,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和大哥二哥深夜把酒,视生死荣辱为等闲。
竹儿从山明水秀的江南到这寂寥深宫,他被高门大户的柳家逐出远上襄山,一样的身世坎坷,一般的聪慧重情。多少次,他看着竹儿恍若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本以为,二哥对竹儿也不过是对张墨瑛和张墨瑾一样,眼中有的是国家的未来和一个冷冰冰的名分。二哥的所作所为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如今看来……这就是老话所说的隔辈儿亲么?至少这一刻,张奕玄看上去就和天底下所有宠溺孙儿的爷爷一样。
柳辰达似笑非笑的仰头看着墨锦之上的星星点点,“二哥,你真啰嗦。”
清晨的风还没有沾染上夏的燥热,竹儿靠坐在树下,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喂,我说你呆着那么高,想累死我呀。”
“就你懒!”一声冷哼,酒儿窜下树来,“你……真的想要离开?”
竹儿挑眉,“你不想?”
酒儿顿了顿脚,“怎么不想?要不是怕赵伯担心……再说了,我那族兄见天的来捣乱,真要被他给烦死了。”
竹儿摸着下巴转动眼珠,“这就好办了,想必赵伯伯也是担心你被你那族兄欺负的,你就和赵伯伯说你去衡文书院不就行了。就说,就说柳先生应允了你的,一路上自有人照应。嗯,以此为凭。”竹儿变戏法般摸出扇坠,“这个赵伯伯没有看过的吧?放心,你这么野,赵伯伯才不担心你会出事呢。”
“看,我想得多周到。”竹儿伸个懒腰,满心都是即将逃离的轻松,“我都想好了,我昨儿个狠狠地睡了个饱觉。如今王爷不在府上,连王妃都跑去山庄避暑去了,至于其他人——谁在意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庶孙呢。我们趁着今晚就走,绝对神不知鬼不觉,银子行李我都备好了。”
“你不是想要战场杀敌么,咱们就往边关去。”
竹儿说得轻巧,酒儿听来却有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酒儿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竹儿还一脸兴奋的,你知道吗,我终于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了,是裕亲王爷,我们早就见过了!我还叫了他一路的王叔叔呢!
如今,竟是说走就走么?
“你就不想你的兄弟们?”酒儿迟疑的问。
“想。”竹儿微微黯然,想起载洵哥,还有才交的朋友载汀,旋即又笑了,“等到时候咱们沙场立功了,我请他们吃酒!”
“那……裕亲王爷呢?”酒儿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等我把该给的东西给他,我自就可以走了,他不稀罕,我也不稀罕。”竹儿闷声道,一句从此之后两不相干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避开反问道:“你一日的时间,够准备的吗?”
“够了。”酒儿没有追问下去,反而笑道:“到时候咱们先帮你找你爹和亲生母亲,再去边关杀敌。”
“那个急什么。”竹儿怅然的叹息一声,“天下那么大,想要找人,何其不易。”竹儿只道自己的生母是平民,于战乱中失散,而他,则是那个遗落民间的卑微庶子。他的生母甚至连一个名分都不曾有。
打定主意走人的竹儿在和酒儿通气之后就准备缩回府里补眠,前脚才迈进府中就和迎面而来的李氏撞了个满怀。
“我就猜到是你,你说,沣儿呢?是不是被你给害了?!”李氏扭曲愤怒的声音惊了竹儿一跳,竹儿僵着脸抬头,正看到李氏双目通红的瞪着自己,李氏身后,是王府的曹管家,神色间微微有些尴尬。
竹儿沉下了脸请安,“还请李王妃顾忌一下王府的体面!”
李氏揪住竹儿的衣领,“体面?沣儿要是有个好歹,拆散了你都不够赔的!一个下贱的杂种,竟敢有那些污糟心事!”
竹儿沉声喝问曹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位李氏侧妃,平日里看着还疏远有礼,敢情是府里没个做主的人了,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吗?竹儿内心冷笑,他知道李氏忌讳的是他这个长子的名分和王爷的“宠爱”,不过他总之又不在这里呆着,没的生个闲气和她计较。
“回大公子的话,二公子不见了。”曹管家也是心急如焚,他并不是府上的总管家,王爷王妃都不在,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他全家老小都要陪葬,“跟着二公子的小厮说,二公子撇下他们去了云蒙峡,二公子的马脚程快,吩咐他们在山脚下等着。结果……只看到了二公子的马回来。”
云蒙峡山高水急,这帮小厮竟敢不劝着载沣?或者载沣真的就仗着马好不听劝告?他一个人跑去云蒙峡做什么?就算是想要玩,也没有独自一人的道理呀。
“小厮呢?”竹儿皱了眉问道。
“关在柴房里。”
“马呢?”
“马跑回来就死了,只怕……”曹总管忍不住的焦灼,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至于急躁至此。
“你还和他废话什么?还不赶快出去找?”李氏嘶声叫道,“把这小杂种给我关起来,沣儿若是有个好歹,我要他偿命!”
“二弟是自己跑丢了的,与我何干?”纵是竹儿体谅李氏心焦失了分寸,也不由得不耐烦了,“你问他们,谁敢拿我?”这话说得笃定沉稳,目光扫过曹管家,“当今要务,正是找回二弟。曹管家,你听着,所有下人封口,不许走漏一丝一毫的讯息!至于二弟,我亲自去找!”
“你反了天了你!你,你究竟想做什么?”李氏颤抖着指着竹儿,“曹管家,你还任由他这个犯上的东西在这儿站着,还不拿下?!”
曹管家为难的看看竹儿,又看看李氏。李氏是府中唯一有子嗣的侧妃,而他只是一个王府管事,能压得住场面的管家没有留在府里,这也是李氏敢于肆无忌惮的原因,那是笃定了他这个家生子不敢轻言是非。
可是如今……他犹豫了看向大公子,大公子瞧着是个能决断的人,李王妃如今关心则乱,王府总要站出来一个能够担事的人呀。
“二弟此时生死不知,轻易泄露了二弟身份,恐遭了有心人算计,何况也怕真有贼人,狗急跳墙。”竹儿耐着性子解释,旋即厉声喝问,“还不照我说的去做?!”
曹管家一震,“是!”
“二弟所乘的那匹马,可还有兄弟姊妹?”竹儿一面向马厩走去一面沉声问道。
“有是有一匹,只是……”
曹管家的话被打断,“在哪”
“那匹枣色的。”曹管家下意识的答道,“只是这匹马性子烈,还没有被驯服……”话还没有说完,曹管家就目瞪口呆的看到竹儿端坐在马背上,一勒缰绳,“守好府里,照顾好李王妃,如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曹管家心神一凛,低头郑重称是。
迎面李氏来拉缰绳,险些被马所伤,看着李氏通红愤怒的双目,竹儿俯下身,淡淡的道:“还请李王妃放心,载沣是我二弟,我一定把他找回来!”
竹儿知道这是给自己惹上了未知的麻烦,也有可能阻碍他的出离。可是说到底他现在还是王府长子,是载沣的大哥,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不理!
“务必速请王妃回府,莫要自乱了阵脚!”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就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也难怪李氏会焦急之下乱了分寸。
李氏还想要拦着,却见竹儿轻轻勒了缰绳,枣红色的马长嘶一声,顺着角门消失在视野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