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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山深处有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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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暖暖的透过窗棂洒到床头,如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开硕大而明亮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浑然没有半分消停。不愧是早春里难得的好天气,空气中涌动的生机似欲破窗而入,让人全然没有了再睡下去的念想。
我伸伸懒腰,揉了揉微肿的眼泡,却不急着起身,拉上被子抱膝坐于床头。长发倾覆全身,阳光里增了一丝暖意。又忆起昨夜的事情,忽觉得悲从中来,久久不能回神。
要知道,昨晚和大师兄手谈至深夜,差点没要了我半条命去。大师兄棋艺极佳且攻于心算,在他无比强大的逻辑面前,我平日里自诩的那点小聪明全然失色。三子落下我便于心中暗暗懊悔,没奈何,谁叫我成天嚷着要和他比棋呢,只好强打精神奋战到底。然而说不起,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大师兄的棋艺据说是可以走遍天下无敌手的,当然,鉴于他十几年来极少下云雎山,尚未走遍天下,这话的可信度必须大打折扣。但是看他平时将二师兄收拾到服服帖帖的份上,对付起我这般黄毛丫头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以我之力能扛到深夜,纯粹因为每当我快要走投无路之时,他便松开一口放我逃生,然后继续老谋深算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将我逼入死角。
“不玩了,不玩了,总是你赢,真没意思!”不知不觉间,几局棋罢,夜已深了。我肘一横,将棋盘推至他面前,望着自己仅存的几枚白子欲哭无泪。可能是见惯了我的赖皮,大师兄也不着脑,一粒一粒气定神闲地往翡翠匣中捡着黑玉白玉两方棋子。一面却噙着笑意数落我:“玉辞,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早跟你说过,下棋便是揣度人心,你不能光经营自己门前那一亩三分地,要时时刻刻思忖对方的排布,才能真正把棋下好。须知,博弈有双方,绝不是靠你一人努力便可获胜。否则,纵然再周密详尽的计划,终不免功亏一篑。你一向勤勉,肯努力,论及自身恐怕没什么缺点,我只担心你将来输在这上面。”
大师兄收好最后一枚棋子,嗒的一声扣上玉锁,抬眼望向我来,摇曳的烛火中他俊朗的五官异常深刻,眼眸中深藏的关切与疼惜看得我心底里忽然抽痛。我第一次觉得这春夜这样冷,燃得正旺的火盆竟然抵不住周身寒气。于是强忍难过起身向他告辞,大师兄不好再留,送至门口,站在抄手游廊下目送我回房。
我混混沌沌走到半路,蓦然间察觉到自己失礼,刚才那一番话直戳痛处,痛得我荒凉落魄,惊心之下忘记与大师兄道别了。遂停下脚步,缓缓别过脸去,看大师兄依然立于雕花门廊下,溶溶月色,浸在他的眉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夜风吹起他的袍袖,白衣翩翩飞舞,如同九天谪仙降落凡尘,风华韵度无限。我冲他摆摆手,示意他早些回去,他微微颔首一笑,却不动身,只依然凝凝视着我。我狠下心,不再看他,快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门。
清风卷帘当自在,明月逐人未肯休。我散开玉带束起的长发,任它们滑落肩头直垂腰际,翻身上床,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望着窗外月光,泪流满面。三年,一晃三年多了呀,狐族、复仇、修行、凝碧丹……都久远的好像前生的事情了,若非今夜大师兄提点我谋算人心,恐怕我自己都忘了呢。忘了,忘了……是忘了,还是不愿忆起?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在那个月圆之夜,在我即将功行圆满之际,有两人使连环计夺去凝碧丹,并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中箭跌落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料天下竟有这般机缘巧合,号称天下第一圣手的“云雎上人”——我的太师父,正好同大师兄上栖霞山采药,救了我一命。
待我幽幽醒转时早已躺在苍竹林三十里外的姚家铺上,太师父细心为我包扎伤口,并慈祥地询问我是哪家姑娘,因何会中箭倒于乱石山中。彼时我兀自发懵,奇怪为何没了凝碧丹依然能修成女体,好奇的打量自己全身及周遭环境,仓促间哪编得出那许多事情,只好谎称失忆,记不得从前种种了,惟知道自己姓白,名玉辞。太师父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命大师兄雇来车马,携我一道回了云雎山,并强着师父收我为徒。因为云雎山上都是男人,太师父怕不方便,故而将我扮成男童。除了他和师父、大师兄三人,山上再没知道我是女子的。我于师门排行第五,众师兄皆唤我五师弟或小师弟。大师兄当着众人面也不例外,可一旦离了大家私下与我相处,便只叫我玉辞。
想起大师兄,心头划过一阵暖意,他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太师父说,遇到我那天晚上他和大师兄两人背着箩筐在栖霞山西侧峰上采药,由于中午吃坏了肚子脾胃不适,他找了处隐避所在匆忙解手。回来时候却看到大师兄抱着一个妙龄少女自乱石深处踉跄走出,沾了一身的鲜血——不消说,那个女子便是我了。太师父早已是化外之人,轻易不肯惹上红尘,故而不愿施救,是大师兄跪在他面前,许他三个条件,太师父方才答应下来,待后来看清我的容貌后,忽然转了态度,不但答应带我回云雎山,还要师父收我为徒,倾囊相授。
我曾无数次追问大师兄和太师父救我那晚的情形,企图从他们口风里探出些虚实梗概,无奈他俩连说辞都一模一样,真真叫人无从考究。我到底何时化为人形;大师兄有没有见过我的狐狸模样,悉数不得而知。而记忆里姑姑亦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丢了凝碧丹,我的修行还是否有用。这一桩桩疑团无处消解,折磨得我日日担惊,唯恐自己变回狐形,那所有努力便付诸东流了。
我在云雎山上一住三载,索性并没有露出狐狸尾巴。从最初连简单的筷子都不会使,到如今经史子集样样粗通,尤善医理,多亏了大师兄指教。大师兄为人沉稳谦厚,颇有古君子之风,从未笑话过我的愚笨,反而处处回护着我。其他人中,二师兄三师兄平素与我交好,嬉笑打闹自在一处,只有一个四师兄处处跟我相对,恨不得早日将我撵出师门似的——他本是师父的收关弟子,当年入山时名动天下,引无数英豪称羡不已。待我一来,见师父不但肯收我,对我比对他还上心百倍,少不得气红了眼睛。
想到这里,我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叹人世间真是翻覆无常,到哪里都是有人喜欢你便有人厌恶你,有人疼惜你便有人忌恨你。我正为自己随想中的新发现洋洋得意呢,忽然耳畔响起清脆的扣窗声,“当当当”,接连三下,决不再敲,我便知是二师兄来唤我起床了。
果然,窗外传来二师兄懒散而悠长的声音:“小师弟,你起来没有,太阳都照屁股了,再不起我可要进去掀你被子!”说罢,真做出推窗而入的姿势,颀长身影印上窗格,偏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我被他逗笑了,知道他不敢擅入我房间,便也没什么顾忌,肆意同他开玩笑。
“二师兄,小弟正等着你来帮忙叠被呢,要不进来坐坐?”话一出口,便见二师兄悻悻地收回魔爪,愤然道:“你小子,知道师父严禁我们进你房,就用这招来调侃我……哼,看待会儿出来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在影子上做出弹爆栗的动作。
师父担心师兄们撞破我的女儿身,明令禁止他们出入我房,平日里早晚若有话说,也只能隔窗而语,为我省去不少麻烦。我知道不好让二师兄那个急脾气久等的,迅速起身穿衣束发。二师兄隔着窗子继续跟我絮语:“哎,你一向就这样子磨磨唧唧,今儿山上有客来访,师父叫咱们都早点到堂前去呢,若是一会儿大师兄跟人家走了,看你着不着急!”
我正拿着象牙梳拢上鬓边最后一缕碎发,听到这句心底大惊,手一颤,白梳落地,断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