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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唯有相思似□(二) ...

  •   我正欲扒着先前观星时微露的那条窄缝敞开花窗,以我们之间独有的暗号招呼他,然而手扬至嘴边,气息却似堵塞了一般,半点幽鸣也发不出。因为我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半身沐浴在月光下,容色婉丽眉目含春,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笑意,含羞带嗔,是东栏外袅袅婷婷惆怅飞雪的一树梨花。她的目光澄澈而专一,只凝睇着大师兄的背影,从不曾转瞬。

      崔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上前便冲大师兄行礼,又与那女子点头致意。大师兄还是记挂我的安危,张口便问他我住哪里。崔管家回答早已将我安顿好,酒足饭饱,此刻只怕已经睡了。又指着我的窗子对大师兄道:“这位小兄弟客气的紧,礼数周到行止端方,以崔某十数年阅人之经验,只怕他此次随大公子去西北,倒是鲲鹏展翅雏凤清鸣之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果真成了气候,倒是个好帮手,也不枉大公子多年心血相倾。”

      大师兄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求他功成名就有助于我,但望他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便是福气。”这些人都不知道我的女儿身,自然以为我跟着大师兄下山是为了出将入相搏赏邀功。这世间,除了大师兄,怕也没有谁是真正顾及我,在乎我的。不过崔管家一番话倒替我指了条明路——既然命中注定终我一生都不能爱他,不能对他的一往深情做出回应,那我何不趁着在他身边的日子,努力帮他,替他分忧,为他解难?

      却听得崔管家叹道:“大公子宽厚有德,诚意待人,但性情却太过温润,将来如何继承大任?二公子阴绝狠戾,又深得今上欢心,且有文武兼备统帅三军的沈天晟助他,我怕将来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大师兄微微一笑,笑意里含着某种乾坤底定万事从容的信心:“崔大哥放心,我虽不争,却并非软弱可欺之辈;我虽耿直,却未必不懂那些鬼蜮伎俩。必要的时候,我也会同他们相斗到底绝不手软。而现在……拉拢人心讨好叔父的做法,非我不能为,是不屑为。大丈夫处世,还当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

      我暗自点头,觉得此刻大师兄又恢复了云雎山上的模样,从容淡雅,才智绝伦,文韬武略,胸怀天下。那崔管家见状,也不再多言,只看了大师兄身旁那女子一眼,道:“宿姑娘想必还有话对大公子说,奴才就不在这里耽搁时间了,此次二公子帮老爷设计相邀大公子,也算立过大功一件,老爷答应回去帮他向今上讨情,暂且饶过沈天晟三月连失五城的罪状。如今边关告急,老爷虽然思念大公子心切,却不敢多留,明日一早便送你二人启程,快马加鞭有半月应该能到岑谷关。二公子今夜没回来,他命人传话在十里亭等你们,大公子也早点歇息吧。”

      大师兄注视着崔管家,月光于他脸上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崔大哥,我兄弟两人皆领兵在外,家中一切,千万拜托。我料西凉军兵马虽盛,不过仗着奇阵异法,一时夺了众人眼目。此行不出三月必能退敌,到时候回京再叙,你可要备好陈年花雕等我,咱们兄弟不醉不休!”

      崔管家笑意满满:“当然,大公子保重,奴才告退。”

      言毕也不多留,施施然回房去了。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听得见草间寒蛩深情吟唱,却有淡淡心跳声穿过空荡荡的前堂回旋在悠长走廊。微风拂过如流蔓牵丝,扯出一簇簇缱绻情思,淡红灯火,莹白月光下,伊人眼底流波,笑靥如花。

      “章哥哥,一别五年,你……还好吧?刚才在楼上,伯父伯母对你关心的紧,我……我都没来得及同你说上一句话。”那女子如同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话音出口,早底下头去。我此刻忽然恨自己狐狸耳朵太尖,眼睛太明,头脑太清醒,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种情态都看得真真切切。我恨不得关上那条狭缝,翻身上床抱起被子蒙头大睡,不去理会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而,好奇心却如小鞭子不停抽打着我,让我移不开步。我安慰自己,或许,我只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大师兄,毕竟,深心里,我愿他幸福。

      大师兄眉间微拢,似乎有些不悦,没有接她的话,却只淡淡说道:“婉云妹妹,你何苦如此……五年前我离家之时便已和爹娘、宿大人交代清楚,我俩虽然指腹为婚,可我对你却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思。况且这种事情不过是两家夫人闲时家常唠叨的玩笑话,怎可当真让儿女背负?我有我选妻的自由,你亦有你挑夫的权利,没有人可以越俎代庖替我们做主。婉云,你明白么?”

      仿佛晴天霹雳,大师兄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轰然砸向那个叫做婉云的女子,月光下她脸上红霞渐渐褪去,换成了初见时那种含愁写意的梨花白,然而白里透出几分灰败,连方才红润的樱唇也有些干滞,一翕一合,微微颤抖着,如同蝴蝶承风的翅膀。

      她伸出手指固执的攀住大师兄的衣袖,不解地问道:“章哥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爹爹从来没提过你悔婚的事情,伯父也一直赞同我们的事情啊,否则这次他怎么会许我同来呢?我从十四岁等你到十九岁,我在等待中度过了一生最美的年华,多少富家子弟上门提亲,我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因为我自懂事以来,眼中心上,只有你一个人啊……你怎么能说抛就将我抛下呢?”

      她眼中浮起茫然失措的神色,如同一个走失的孩子,面对空荡荡陌生街头,毫无办法。这种感觉我也曾经历过,当你一梦醒来周遭所有熟悉的面孔全部湮没时,哭喊都成了无谓的挣扎。

      她眼底有泪,晶莹闪烁,却强忍着不肯让它们流下。忽然,眼波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指将大师兄的衣袖攥得更紧,颤颤道:“章哥哥,你不会真如含羽所说……他先前也屡次三番向我提过,可我不信他,我不信他……我要你亲自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大师兄对她的态度冷淡得不像话。以前我一直以为他连对男子都是温文尔雅谦和如玉的,将来不知要迷倒多少绝代佳人。却不曾想,他对女孩子说话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婉云咬了咬嘴唇,编贝般好看的牙齿留下一行深深印记,唇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她嗫嚅着委屈而幽怨的说道:“章哥哥,你……你有断袖之癖对不对?所以你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那样挖空心思讨好你,你还是不喜欢我……你喜欢你那个小师弟,是不是?”她说着一面朝我屋的方向望来,我心底猛惊,汗毛乍竖,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听含羽胡说!”大师兄抖了抖手臂,想摆脱婉云的拉扯,却不料她攥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大师兄便会从她眼前消失一般。我生平第一次见女子对男子表白,原以为爱情甜蜜静好隽永深长,不料却是这般光景,心底里松快了一些,却也不禁有点空荡荡的失落。可能为婉云,也可能,为我自己。

      耳畔传来婉云略带哭腔的追问:“那你为什么?总该给我个理由啊……我等了你五年,盼了你五年,五年间除去诗书礼乐刺绣女工,我只要有时间便去家里的小佛堂,替你焚香祈祷,望菩萨佑你平安康健早日归来。听得今日你到采莲塘,我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同伯父伯母一道前来,路上马车颠簸,我晕得昏天暗地,接连两天没吃下东西,可我告诉自己,不要委屈,不要难过,再忍忍我就见到你了,那是我一生无尽的欢喜……现在却弄成这样……”她泪眼花了眉妆,直哭得哽咽难抬,再说不下去了。

      “我有喜欢的人。”大师兄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终于软下心肠,却以更为残忍的声音解释道。“我爱上一个女子。她笑可倾城,拥有天下间最美的容颜,自己却并不知道,更从来不会因此炫耀。她勤勉好学,灯前月下总是一刻不停地奋笔疾书,仿佛这一生时光都凝练到此时此刻分分秒秒之中。她洁白如同新生婴孩,怀揣一种世所罕见的孤勇和韧劲,从来不晓得人间的鬼蜮阴私。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拥有了爱与坚持的勇气,这一生里,无论如何,我不愿放手。”

      大师兄说这话时表情温柔,恢复了往日的风华气度,甚至带了点难以自抑的激动。他目光深邃,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层望向当空明月,皎皎华衣,银光胜雪。我定了定神,忽然明白他在说我……大师兄竟然这般对我情根深种!可他当着我面从未如此深情地告白过。自前天他隐隐流露出那种意思后,一路上我便心里慌慌的,总暗下揣度他到底喜欢我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女装的样子惊艳四方,惹得一向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的他动了心思?我猜不透,又不好直接问他,更害怕那样浅薄的结果。今夜阴差阳错谜底揭晓,原来他爱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心。我原想把心留给自己,任这副臭皮囊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可是,他要我的心……

      酸涩从鼻子里传来,眼睛里溢出。我又流泪了……这次,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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