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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年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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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恰似丽人香腮边晕开的一抹嫣红。浅碧淡粉,纷纷杂杂。乱了颜色,迷了人心。
十里桃花刚好开到最明艳的一刻,洋洋洒洒铺将开来的春色犹如酣畅淋漓的墨画,潇洒得让人生羡。
柳叶娇怯怯地看着澄澈湖水中青碧的倒影,怪那明镜偷人半面。倏忽转过身去,袅如细烟的腰肢轻摆着嫩青的裙摆,漾出万种风情。
燕语明如翦,荼蘼繁似艳。
这样的日子里,宜出游,宜嫁娶,宜与友对饮不休。
洛阳,一海楼,总舵。不如且住阁。
卫墨远远望去,只见不如且住阁渺渺然如蓬莱仙岛,阁内飘飘洒洒的竹帘轻扬曼舞,独添几分疏狂的味道。陆沉风端坐阁中顶楼,一身平金织锦宽袍穿的潇洒,一盏雨过天青喝的自在。
阁外那棵松柏长得郁郁葱葱,华盖如伞,遒健的枝丫一看便知过了百年的岁月。卫墨心念一动,脚尖轻点,上前飞身踏上松柏。迅疾如电的身法竟不曾引起枝叶的半点颤动。
“大哥近来好雅兴啊,有新上的雨过天青也不叫我一声。”卫墨懒洋洋地斜倚在窗框上,径自取过一杯呷饮起来。
“倒不如说三弟你的鼻子越来越灵了,隔这么老远都闻得到。那棵老柏可又遭无妄之灾了。”陆沉风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卷起竹帘,往烹茶的小吊炉里续上一道水。
“紫芽闲煮五月天,柳绿花红源自然。好一杯雨过天青,大哥你烹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今早伶伦才从茶圃里采来的,你小子可是又有口福了。”
这时,从陆沉风身后转过来一个墨衣丽人,点头对卫墨微笑致意。长身玉立的颀长身姿自有一股清雅的味道,像极了画家们眷恋的娴静仕女。
卫墨心中一颤,神色不如方才那般自如,连忙也对伶伦笑笑,算作打声招呼。
陆沉风没有注意到方才的情状,只是伏案细细研磨:“此次前来,三弟可是有要事相告?”
卫墨收起谈笑姿态,斟酌一下言辞,正色道:“正是。前日右护法广下英雄帖,邀天下豪杰于四月十五齐聚洛阳。”
“哦?我都不知道的事,那些外人反而都知道了。”陆沉风将紫毫放在砚池里细细润着,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怒喜。
卫墨缄默不语,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一海楼执江湖武林之牛耳没错,威慑江湖长达数百年也没错,但是任何事物经过几百年的洗刷都是要变的,比如……敬畏。谁都不可否认陆沉风是个好头领,自有威仪举止谦和,善待属下赏罚分明,几乎每个人都对这个楼主很满意。但这不包括有些野心家也愿意甘居其下。
“大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他要下这个英雄帖?”
陆沉风突然顿住了,紫毫搁在桌上,起身沉声道:“他要坐在我这个位子上。”
“你知道?”卫墨手中茶水一晃,险些洒出来,“大哥,不是我愿意说你!你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不早点除了这个祸害,正我一海楼风!这么多年了,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该做个了断了。”
“哎!”陆沉风一声长叹,双手背在身后。深远的目光眺望着窗外群山黛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光回溯到二十年前,当是少年争锋意,鲜衣怒马时。
陆沉风很难忘记那晚的月光,潇洒恢弘地不似往常,倒像是从九天倒垂下来的银河,铺天盖地的一片明亮。
“大哥,这次收了南疆,咱们一海楼的名声可是又硬气了不少啊!”那时十九岁的黄威还没有练惊雷掌,一对九环曲柄大刀却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陆沉风骑着一匹黑如子夜的神骏,心中满是壮志豪情。是的,不过二十岁的他早已继承父志,成为这立足中原数百年的名门正派——一海楼的楼主。自十六岁出道以来,却也破关东、闯北戎、收南疆,将一海楼的疆域延伸无垠,颇有经世志略。
“兄弟们,咱们就快到洛阳了,大家加把劲儿赶路啊!”陆沉风回身笑道,辽阔清朗的声音让长途奔袭的人们觉得精神一振。
“好嘞!”群豪们纷纷奋马扬鞭,你争我赶向前奔去。
干涸的官道上高高扬起浮土,又落下,迷蒙了这缥缈的夜。
“吁——”突然,陆沉风的前方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事物,险些撞上。
“谁!”凭着深厚的内功,在暗夜里,陆沉风已看出那马前奔来的是个人。
“楼主,怎么了?”众人纷纷围过来,焦急地问道。
陆沉风抬手噤声,径自下马。眼前出现的是个小男孩,约莫有十来岁。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早已破的不能再破。
“你是谁家的小孩?不知道这是官道吗?万一撞上……”
“你就是一海楼楼主陆沉风?”男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眼神里尽是与年龄不符的倨傲。
陆沉风觉得有些好笑,自他出生以来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是,我就是。”
“好,那么你听着……我要打败你!”
打败?这话如果从一个武林中人嘴里说出,也许下一次的争霸大会上他的名号早就被除去了。但是一个小孩对自己说,陆沉风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为什么?”陆沉风想了一会儿,郑重地问道。直觉告诉他不能轻视这个孩子。
“被你灭掉的岭南陈家,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每一个君王的身后都有鲜血和白骨,不管他是多么的英明神武。陆沉风真的有点记不清这个岭南陈家以前有什么名号了,与他而言,只不过是开疆拓土的一块碍眼的石头,踢掉就可以了。
但是石头也有石头存在的理由,不管它是有多渺小。
“什么?陈家的余孽还没消除干净!楼主,这个交给我,让我灭了他!”身后的手下抽出刀来,大声地叫嚷着,像是斩草除根的老猎人。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叫喊着要除了自己的人,没有丝毫动摇,笃定地就像自己才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本应纯真可爱的脸在亮的诡异的月光下,看起来居然有些阴鹜。
陆沉风抬手制止手下的举动,笑道:“我想,你说的应该是真的。而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现在要跟我交手的话,死得实在是太可惜了。不如这样,你到我楼中,我给你十年时间。在这十年里……悉听尊便。”
或许是过于惨烈的经历改变了这个本来应该快乐天真的孩子,男孩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对乌泱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玄衣男子,内里的情绪让人看着复杂心惊。
一海楼的众人不知道楼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善心大发,纷纷激动不已。陆沉风坦然地笑笑,因为他觉得一个十年足以让他改变很多。
比如江山,比如仇恨。
如他所料,男孩最后跟他回了楼。只不过在上马的一瞬间,极轻地说:“记住,我叫陈川。”
陆沉风记住了,记住了这个叫陈川的孩子,记住了这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年,陆沉风看他从十几岁涨到二十几岁,看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随从一直做到右护法的位置。
再后来的事情连陆沉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陈川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力量,除了仇恨还有更多。就像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人,而过早地向往刀光剑影外的宁静,
后来陆沉风想过如果对自己生命最重要的这两个人不出现,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威名显赫一世,留与身后万世所敬仰的传奇君者?还是功成名就,于知天命之年携爱侣,隐退江湖的名门侠士?
看起来,好像无论哪一个结局都比现在的庸庸碌碌要好……陆沉风不是没有看见过以前跟从自己的兄弟们眼神中偶然流露的失落。不管怎样,他们都不愿意相信一海楼在他的带领下,已经走向末路穷途。
卫墨走到窗前,看着陆沉风,也是思绪良多。他们开始老了,而陈川还正年轻。他们开始想舍弃了,而陈川却甘之若饴。
这就是生存的规则,现在,他们不得不退出舞台。
“大哥,别担心。你还有我们呢!”
陆沉风转过身来,脸上俱是淡然。“没有。其实三弟,我很开心。”
卫墨没再做声,只是拍拍陆沉风的肩,眼神复杂。旋即,转身翩然下楼了。
“先生,该走了。”
清泠泠的声音宛如珠溅玉碎一般清脆动听,却有一丝凉意沁入心脾。竹根桌边许久没开口的墨衣丽人上前收拾茶具,优雅曼妙的姿态流光万千。
哗啦——
陆沉风扬手将案上的一卷宣纸向空中高高洒出,双足轻点向高处飞去。行云流水间,风流蕴藉。俊逸的身姿如同清唳九天的白鹤,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拈起一枝墨汁淋漓的紫毫。
——少读诗书陋汉唐,莫年身世寄农桑——
陆沉风唰唰挥动紫毫,本是虚浮无物的纸此时却如巍峨于昆仑之巅的仙石,定定然岿巍不动,硬生生地被刻上这两行刀削斧刻的大字。
许是感于悲怆,此笔之书变如鬼神,厉如惊天之雷雨,观之不俗。信放抒怀之势犹不止于墨,直让人好生惊叹。
陆沉风泼墨之间已浑然忘我,字写得越发狂放,大张大阖却不失法度。仔细看来,却是将剑道之术蕴含其间。
张弛有度,攻守兼顾。
看似飘忽无影,实则字字如刀蓬戟张,剑入三分。
惊蛇走虺,骤雨狂风。
越空剑陆沉风,果然名不虚传。
墨衣女子静静地看着那如天神般让人惊叹的剑客,朗朗出声道:“先生,该走了。”
陆沉风充耳不闻,痴醉于不可语与人的玄妙境界。阁中的竹帘被狂涌的真气激荡得猎猎飞扬,噼啪之声响彻不绝。
女子抬手拢拢纷乱的秀发,素淡的墨衣却纹丝不动,如同沉郁静谧的夜。本应明如秋水的瞳眸此时却如深潭寒冰一般慑人,眸华瞬息间复杂不已。
“沉风,我们该走了。”
最后一声犹如情人耳边的细语呢喃,几不可闻,却有千万般的爱恨交缠其间。
这世间,到底是谁为了谁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