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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解剑碑。
      在此时的江湖,最能说明身份的,大概还不是剑,而是这样东西。
      在武林中最有地位的门派,即使在当今这个华而不实的年代,也不过寥寥六七家而已。但没有在门口立着那堂皇的石碑的,却只有一个。
      李家。
      李家的历代主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自命不凡的侠客高手,随时可以堂而皇之的走进来,用剑指着他的鼻子,把他从盟主的位子上赶下去。又或者,那正是他们念兹在兹的期望。他们整日看着腰间悬着三尺青锋的宾客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甚至反而会有些许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遗憾表情。

      当然,李家统领江湖将近二百年,其间总免不了一些自以为腰板够硬,功夫够好,剑刃够快的高手,堵在李家门口,指天指地的放狠话叫战。但最后的结果,往往如出一辙的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唯一的长处,只不过是野心够大而已。

      最近的一次,也已经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一代的李家主人李重言,似乎在历代主人中身体最弱,一年中至少有三个月,会因卧病在床而不能视事。于是,当时江湖中名声最恶的宿月剑派,便趁着李家主人急病不起,李家少爷又年纪尚轻的良机,将李家围了个严严实实。
      李家的大门始终敞着,宿月剑派的人能看到里面的仆役若无其事的扫地端水,来来去去,偏偏没人往外面看一眼。很多年以后,江湖中传说,当时托词自己未满二十而拒绝出面的李家少爷,一边对着本棋谱码着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吩咐下面的人。
      “由他们去吧,他们若准备好了,自然会进来。”

      整个武林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但不知是因前车之鉴而对盟主怀有强烈的信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一个门派,遣人来施以援手。但整整七天七夜,门里的人没有出来,门外嚣张挑衅的人们,也终于没跨进那道并不高的门槛。尽管如此,宿月剑派还成了一百多年中,第一个不伤分毫而从李家门前全身而退的对手。他们从此大肆宣扬李家人的懦弱,宣扬李家少爷的名不副实。不但在江湖中传得尽人皆知,就连说书人都编出添油加醋的传奇故事,在酒店茶肆中眉飞色舞的宣讲。

      只可惜,宿月剑派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三个月后,病愈的李重言在点苍、玉龙两派倾巢而出,准备争个鱼死网破之时突然出现,十招之内,连败两派四大高手,吓得两派不但尽释积年宿怨,甚至还结为秦晋。武林中有了新的谈资,不再把宿月派的吹嘘放在眼里。宿月派本还制造了几个半真半假的传言,试图趁热打击李家。但越是努力,越是被人当作笑谈。随后的某一天早上,武林中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这只异常聒噪的乌鸦,突然安静了下来。

      从此,宿月剑派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最初的那几个月,武林中以为他们又在酝酿什么惊世骇俗的行动,颇为紧张了一阵。随后,这便成了一大疑案。各种传闻不绝于耳,却没有人敢去一探究竟。直到几年以后,才有好事者拉帮结伙的闯进宿月剑派的总坛。却只见遍地枯骨,兵器四处散落。尸骨中有一具分外显眼,斗大的头颅,足抵得上常人的两个,赫然便是宿月剑派那如巨灵一般的掌门孙遥。
      宿月剑派究竟被何人灭门,又所为何事,时至今日,仍然是众说纷纭,难有定论。而那位在当时被称为名不符实的李家少爷,却已成了当今武林的群龙之首。
      被凡夫俗子高高抬起头仰视的武林,似乎已经和“武”没有什么关系。否则,它又怎会被控制在这个如此斯文儒雅,毫无江湖气的男人手里。
      这一代的李家主人,已经离江湖越来越远。他只会点着头附和其他人观点,只会用缺乏阳刚之气的温和语调说话。二十五年来,他似乎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抚着他那枚从不离手白玉扳指微笑。也许因为李家作为武林的领袖,已经是众人习以为常的惯例,他才能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坐得如此舒服。不仅如此,从没有语出惊人也从没有与人交手的李兆麒,在江湖人的口耳相传中,已经变成一个心机深不可测武功也深不可测的神话。
      眼下,这个神话正站得笔直,自顾自的袖手微笑,全然不顾庭中的几百号人物早就唉声叹气,心急如焚。

      这本是个大日子。李家历代少爷的冠礼,无不兴师动众,搞得武林中人人尽知。而李家的主人,往往从此便淡出武林,将它交给儿子经营。因此,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人的冠礼,却有可能改变整个武林的命运。
      并不是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有机会接到李家的请帖,得已进入李家的家祠——那个处于李家最深处,终年紧闭院门的院子。所以几个时辰之前,中庭里就已坐满了人。老成持重的掌门们倒还可以故作矜持,尽量掩饰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后面的随从弟子却已然兴奋得交头接耳,东张西望,有的甚至伸头探脑,想要一窥李兆麒身后祠堂中的摆设。李兆麒也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容可掬,不时和别人寒暄几句,对年轻人没规矩的举动毫不介意。
      只不过,再兴奋的人,在仲夏的阳光下呆上几个时辰,恐怕都无法活跃起来了。
      从巳时到未时,正是太阳最毒的时辰,上了年纪的前辈高人们枯坐在席上,早就是一脸油汗,李兆麒却丝毫没有开始冠礼的意思,站在祠堂阼阶之上,似乎在等着什么。眼尖的人早已看出,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已到了,却唯独少了衡山派掌门樊青峰。
      樊青峰投入衡山门下二十余年,很少在江湖中行走,本来没甚么名气。但三年前老掌门以八十高龄去世,名号响亮衡山诸侠不约而同的将掌门之位让给樊青峰,着实让江湖人吃了一惊。几年来他虽不常露面,但几件棘手事情经他插手,无不解决的干净漂亮,因此声名鹊起,一跃成为极有分量的领袖人物。今次乃是将新一任武林盟主引见给众人,如此重要的人物缺席,的确是个遗憾。但为此便将典礼拖延几个时辰,让不少掌门都暗地里大摇其头,认为实在是小题大做。

      众人正不耐烦,突听候在外面的管家远远的报道:“衡山派掌门樊大侠到!”诸人都松了口气,只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樊青峰已走进院子。李兆麒眼睛一亮,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候,走下阼阶,迎了过去。
      樊青峰快步上前,并不行礼,也不说话,皱着眉头,只是盯着李兆麒看,眼神甚是无礼。李兆麒却似丝毫没有感觉,微笑道:“青峰,你终于来了。”
      樊青峰冷冷一哼,道:“你料到我会来?”
      李兆麒低下头去,似是想掩饰忍俊不禁的表情,随即抬头,正色道:“当然,我已等你多时了。”
      一时间,庭中鸦雀无声。这几句话虽然平平无奇,但在座诸人中感觉灵敏的,已经莫名其妙的打了几个寒战。
      樊青峰紧紧的抓着剑鞘,手背上青筋暴起,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从喉咙中挤出来,“你怎有我等得久?”
      李兆麒叹了一声,道:“可你何必又选在今日?只因同是朔日么?”
      樊青峰的眉毛跳了几跳,道:“与朔日无关,你半生耀武扬威,我便在整个武林面前摘了你的面具,让人人都认得你!”
      众人不由得“哦”了一声,虽然有人暗暗猜测樊青峰来者不善,但一来衡山派与李家素无过节,反而算得上是李家的左膀右臂,二来李兆麒对樊青峰甚是器重,谁也没想到樊青峰会突然发难。和樊青峰同来的几人是他的师兄弟,在江湖中都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本就已经因迟来而惴惴不安,此时更是面面相觑,各个大惊失色,显然是不明白掌门师弟怎么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李兆麒却出奇的平静,只是微笑之中又多了几分怜悯,像看着犯了错误犹不自知的孩子一般,道:“为师报仇,何罪之有?只是衡山派对你一样恩重如山,你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白身份,岂非将衡山派数百年英明毁于一旦么?”
      樊青峰再也按耐不住,拔出剑来,指着李兆麒,嘶声道:“你便只会说!我在衡山派隐忍多年,只是为了今日。我若不当上掌门,见你一面尚且难如登天,何谈报仇!我宿月派也未必杀人放火多过别人,有何不能表白?倒是你,当年在李家被围时托词不出,事后却雇吴楚刘明杀我上下七十口,除了在背后暗算别人,还有什么本事?你在盟主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谁见过你出手?我看你李兆麒根本就是欺世盗名的小人!”
      这番话说完,李兆麒仍然无动于衷,席上却乱了起来。衡山派掌门竟是宿月派余党,宿月派竟是被吴楚刘明灭门,这两个消息实在太突兀,也太惊人。那吴楚刘明乃是三十年前价钱最高的杀手,其下手之狠辣,与今日的安七炫亦相差无几。而所谓的“吴楚刘明”,其实只是“无处留名”的谐音。只因他向来不留活口,因此只见他在黑市的价钱越来越高,终于爬上杀手榜的首位,却从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长相、武功路数,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杀了那些人。正派的武林人士,有不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物。
      樊青峰已不是平时冷静干练的样子,大口喘着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席上有人道:“樊大侠敢是信口开河?那吴楚刘明从不留活口,又怎会偏偏放你一条生路呢?”那人称他“大侠”而非“掌门”,显然是鄙薄他出身于宿月派,不愿承认他是衡山派掌门了。
      樊青峰怒冲冲的扭过头去,嚷道:“住口!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怀旧的!”李兆麒看着他,突然又叹了口气。
      樊青峰面红耳赤,目光散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愤怒,实在是为了遮掩恐惧。
      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他迟到两个时辰,是想打断李家少爷的冠礼,杀一杀李家人的气势。他本不想提起原来的师门,只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用指责李兆麒的尸位素餐来赢得众人的呼应。他把一切都想过又想,自己觉得无懈可击。但自从他走进这个院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想要说的。李兆麒看似语重心长的话把他不知不觉的引向背道而驰的方向。现在,他已经乱了阵脚,而李兆麒似乎仍然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他又把剑向前递了递,几乎在李兆麒脸上划出一条口子,“当年我宿月派人多势众,你做缩头乌龟也便罢了。今日宿月派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我倒要看看你要用什么手段,能不能从这些武林高手里找个愿意做吴楚刘明的!”

      这句话倒的确起到了作用。那些自恃身份的一派掌门中,没有哪个愿意做吴楚刘明。本来想起身说两句话打个圆场的,也悄悄的又坐直了身子。更有些年轻些的人,因为在这种日子竟能遇到这种百年难遇的意外之事,更有可能由此一探盟主的底细,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李兆麒直视着樊青峰的眼睛,半晌,回手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家仆躬身行礼,转身走进祠堂。不一会儿,从里面毕恭毕敬的捧出一把剑。那剑三尺来长,两指粗细,通体漆黑,并无护手,更无丝毫装饰,看起来倒像是根棍子,极不起眼。但是已有参加过上一次冠礼的前辈高人低呼出声——那赫然便是李家主人历代相传的佩剑。

      整个中庭中,立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被太阳晒出的汗滋滋的从额头钻出来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冠礼,什么宿月派,统统被在座的人不约而同抛到脑后。每个人都只剩下一个想法。

      二十五年没有拔剑的李家主人。终于要出手了。

      李兆麒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且慢。”

      一个人施施然的袖着手,从东阶踱了出来。

      一个在场众人,谁也不曾见过的少年。

      有那么一霎那,就连樊青峰脸上也现出迷茫的表情。但随着倒吸一口气,众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少年的身份。

      李家的少爷。

      他身穿黑色大袖玄端,领袖皆饰以金色云纹,领口露出一道雪白的中衣。绛色下裳,系着黑花缘蔽膝,庄重雍容,显然是加冠时的礼服。但头发还未绾在顶上,仍作少年人的披发式样。那一头随风飘扬的长发,竟然是少见的深灰色。

      他走到李兆麒身边,目光在众人中扫了一遍,最后定在樊青峰脸上。来宾中已有人发出赞叹声,但也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露出不以为然又暗自窃喜的深奥笑容。

      二十五年前,李家的麒少爷冠礼行罢,下阶酬答宾客之时,神气清劭,谈笑风生,在座诸人无不心折,宿月派遗下的名不副实之讥,一时间烟消云散。但也有吹毛求疵的江湖中人私下摇头叹息,说李家人越来越没有江湖中人的样子,这麒少爷固然风姿胜于乃父,看起来却更应该在金銮殿上的中状元,而不是当什么武林盟主。而今日这位新的李家少爷,竟然比当日的李兆麒更加清秀,虽然身形高挑,却是分外纤瘦,笑容中也分明还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与富贵之家的娇贵公子并无一丝差别。几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互相递了递眼色,彼此心中了然,都知道李家让出武林盟主之位的日子,恐怕已经不远了。

      李家少爷看了樊青峰良久,转过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又向樊青峰揖手行了一礼。

      “樊世叔,小侄虽不肖,势不能坐视家父以近知命之年与人争斗。请世叔许小侄越俎代庖,虽不能远效缇萦,亦愿为家父作吴楚刘明。”

      他这番话说得斯斯文文,恭恭敬敬,口气却斩钉截铁,似乎完全没有将樊青峰放在眼里。众人见这单薄少年说出这样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而李兆麒却表情坦然,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不禁都面面相觑,不知这父子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樊青峰看看李兆麒,又看看李家少爷,点着头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甚至很有些疯狂,“好啊,好啊,李兆麒,我真是低估了你。我只道你会收买武林中人为你卖命,没想到你竟然拿自己的儿子做挡箭牌!”座中有人交头接耳,也对这件事议论纷纷,都觉得盟主此举,实在不太妥当。李家父子却似乎毫不在意,李兆麒在儿子肩上拍了一拍,柔声道:“小心。”儿子朝他笑笑,两人的态度皆是亲昵而轻松,别说樊青峰,似乎这满座高朋,都未被他们放在眼里。

      樊青峰刷的一声,把剑指向李家少爷。少年低头看着剑锋,却仍不改面上安静的笑容。

      “上古之礼,加冠之后方能佩剑。请恕小侄无礼,以此代剑,向世叔讨教。”早有仆从用托盘捧上一物,他敛袖回身,拈在手中。

      那是一管笔,并非传说中的判官笔之类,只是一管普通的兔毫,细得像少年的小指一般,笔端尚有些湿润。樊青峰盯了它半晌,像是想用目光将这笔烧成灰烬一般,随即冷笑道:“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切磋武功的。你以为让一个小孩子用一根破笔就能让我手下留情么?”他鄙夷的看看李兆麒,摇了摇头,“就让你儿子在黄泉路上等你吧。”

      话音未落,他突然出手。

      他的剑,本就离那少年的喉咙只有寸许,猛然间掣肘出招,力道凶狠异常,叫人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得撕裂一般的风声。众人齐声惊呼,都道只是这一剑,也许就能刺穿那少年纤细的脖子,要了他的性命。

      众人的惊呼声刚冲出喉咙,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拔地而起,一跃四丈来高,轻轻巧巧的落在庭中一棵梧桐的树枝上,左手攀着枝杈,朝树下笑道:“世叔虽然姓樊,武功却着实不凡啊。”樊青峰的剑上,并未沾上血迹,只有几根深灰色的头发,飘飘荡荡的滑落,待到这句话说完,仍未落在地上。

      樊青峰冷哼一声,身形一纵,也高高跃起,甚至比少年还高了几尺,搭住树冠上的一根细枝,居高临下的连出四剑。这四剑毫无滞涩间隔,看起来竟然比常人使出的一剑还要快上几分。少年并不还击,也不待樊青峰近身,脚尖一点,又滑了开去,动作之自然,就像推开船桨时荡出的水波一般。纵然那身礼服厚重得有些累赘,却仍然遮不住他流畅轻灵的身法。

      这两人在半空中一前一后,兜了几个圈子。樊青峰身法迅捷,又有长剑助力,可不知怎么,总是与那少年差了几尺,沾不到少年的一片衣袂。那少年却也奇怪,时而向树后一闪,时而从众人头顶掠过,脸上始终笑意盎然,哪像是仇人搏杀,倒仿佛是在引樊青峰捉迷藏一般。众人看着不禁好笑,但这两人的轻功算得上是登峰造极,让这些自诩高手的武林中人,怎么也笑不出来。转头去看李兆麒时,却见他已走回阼阶,坐于席上,以手支颐。明明他的独子正在为他舍命相拼,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得有滋有味。天下竟真有这样的父亲,想想实在是令人气结。

      两个人猫追老鼠一般,周旋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樊青峰突然长啸一声。他奔跑了这许久,气息却并无丝毫滞涩,啸声响遏行云,功力之深,让不少一派宗主暗自汗颜。啸声未尽,他双腿猛一借力,蹿出七八丈远,竟拦到李家少爷身前,站定之后,立刻转身,反手将长剑斜斜上挑,直指少年的胸口。少年来势甚急,半空中又无可避让,便如自己撞到剑尖上一般,眼看长剑就要穿胸而过。

      来宾之中,又有人惊叫出声,却见那少年探出右手,极快的用手中的毛笔在樊青峰剑锋上一敲。这一下用力恰到好处,剑锋虽利,却未能伤毛笔分毫,他却借这一丁点的力道,侧过身体,险险避开了樊青峰的剑,轻灵的翻了个跟头,落在地上。樊青峰这全力刺出的一剑,倒像是给这孩子搭了把手一样。

      樊青峰不待他站稳,手腕一翻,剑把隐于肘下,向外击出。这时候两个人相距确实太近,长剑施展不开,他改用这种近身格斗的招式,反应着实敏捷。这一招少说也用上七八成的力气,若真被他击中,那少年非得断上几根肋骨,当场吐血倒地不可。可那少年脚下一错,也不知是什么步法,躲开这一暗招,从樊青峰的身侧转到他面前。看着他又是一笑。就在同时,他右手突然探出,写大字一般,将毛笔冲着樊青峰,在空中虚点了三下。

      华山派掌门柴铭新本是这次冠礼的正宾,因此并未和其他人坐在一起,而是在西阶上独坐,身后立着两个不满三十的青年人,一个长眉入鬓,看起来颇为干练犀利,另一个则弯眉细眼,相比之下温和了许多。见那少年出手虚点,柴铭新轻轻“哦”了一声,道:“不意武林之中,竟又有此雏凤。敏儿,炎儿,依你们看,这一场较量,谁的胜算更大?”

      此时,那少年终于不再一味躲闪,在庭中与樊青峰斗成一团。只见他大袖飘飘,就如一只黑色大鸟一般,虽然招式层出不穷,招招既快且准,但动作始终舒展从容,不见丝毫窘态。且不论武功高低,这少年看上去如此瘦弱,但缠斗良久却并无体力不支,光是这份内力,就已经足够惊人。

      那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开口说道:“樊掌门这些年来极少露面,果然是把全部精力都用来钻研武学。今日看来,他的确算得上是几大掌门中的顶尖高手。”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立刻接口道:“不过李家少爷的武功,却更是惊人。他年纪几乎只有樊掌门的一半,却毫无气馁之相。在武林后进一辈中,绝不做第二人想。我本以为他只是因身体条件所限,苦练轻功而有所成。但他一出手便虚点三下,道破樊掌门的罩门和破绽,可见手上功夫和见识也非比寻常。”第一人又接道:“他现在面上不改笑容,招数虽然精妙,却未伤樊掌门分毫,想是仍有余力,不求伤人,只是与其周旋。樊掌门此时凭着积蓄多年的一股戾气支撑,气势可谓是白虹贯日,不可抵挡。但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若拖得太久,气势衰竭,樊掌门必有疏漏。”第二人点头道:“不错。但双方所求不同。李家少爷但求制敌,樊掌门要的却是李家人的命。以李家少爷现在的游戏心态,加之手中武器毫无杀伤力,也许不等到樊掌门气势耗尽,就先被抓住破绽,也未可知。”第一人笑道:“樊掌门想要人命,盟主又岂是输得起的。且不论这是在全武林面前,单说这孩子是单传独子,若真有个差池,他这盟主之位,恐怕立时就要拱手让人。”说到此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阼阶之上,李兆麒正端着一杯茶,慢慢的喝,姿势优雅,态度从容。两人相视点了点头,齐声道:“所以,盟主手中,必有杀手锏未出。这场较量,恐怕樊掌门是很难取胜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就好像一个人说出来的一般。配合之默契,当真少有。柴铭新赞许的点点头,道:“不错,依盟主的行事规矩,若无必胜把握,定不会令爱子应敌。而李家少爷尚且有此武功,所谓盟主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讥,当然不攻自破。而这一战的余威,至少可保二十年内,无人敢觊觎这盟主之位。青峰大概确为寻仇而来,却不知他这一举动,简直是在为老盟主树碑立传,为新盟主架桥铺路。二百年来,李家人不知多少次将不利形势扭转而反为己所用。若论心机深沉,莫说青峰这个直脾气,恐怕全天下都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他朝庭中看了一会儿,又道:“是了,青峰以宿月派遗孤身分前来寻仇,自然不会再用衡山派那正大光明的剑法。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未将宿月派的剑法放下。”

      只见樊青峰脸上的怒气,已没有方才那般明显,剑法的威力,也十足的发挥出来。那剑法绝非大开大阖,平和中正的衡山剑法,不但出手方位匪夷所思,而且颇有些名门正派不屑为之的阴毒招式。但是若论威力,似乎比衡山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那少年的身法太过灵活,如一尾狡猾的鱼,只要有一丝空隙,他就能见缝插针的躲过去,即使是狠辣缜密的剑法,一时间也奈他不何,就连那身崭新的礼服,大概是这孩子分外珍惜,所以至今都没有被划出一个小口子。而他回击时,那杆毛笔却总能噼噼啪啪的在樊青峰身上戳上几下。在外行人眼里,那只是小孩子对大人的挑衅罢了,虽让人不胜其烦,却不能造成任何伤害。但是真正的高手们心里都明白,他的笔戳到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樊青峰的破绽所在。如果换成是剑,樊青峰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当然,如果真的换成是剑,樊青峰就不会这样不把他的攻击放在眼里,大概也不会露出这么多的破绽了。

      “喂,”樊青峰一剑刺出,直指少年右肩,少年侧步让过,二人错身之时,少年只听樊青峰在他耳边道,“我还要杀李兆麒,没空哄你玩,所以……你去死吧。”

      这句话刚一说完,他扭腰回身,手腕急抖。但见剑尖乱点,剑光大盛,数十个光圈层层叠叠,朝少年席卷而去。一时间,坐上诸人只觉寒风袭面,庭中的梧桐无风自动,刷刷刷的落下一阵叶雨。阼阶上闲极了的李兆麒“哦”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直起身子来。

      这一招剑法,花了他足足十年的时间。虽然只有一招,但足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实际上可算是包括了衡山与宿月两派剑法的精华。其中的后招和变化,甚至连他都记不清有多少。他本想留这招剑法来杀李兆麒,但这孩子实在是有点太难缠,拖得太久,难免生出变数,所以不惜下此杀手,速战速决。

      樊青峰的耳中,满是长剑嗡嗡的鸣声,听起来分外亲切而悦耳。然而,在这剑啸声中,忽然插进一个低低浅浅,却非常清晰的声音。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杀了家父……”

      说话间,樊青峰突然觉得手腕一震。猛然回神,只见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剑光中央。那一个个明明锐不可当的光圈,被他手腕轻颤,点了几下,便都像蛋壳一般粉碎,散落一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少年那带着撒娇神情的浅笑,突然变得阴沉而倨傲。樊青峰见那根毛笔向自己伸来,似乎很慢,但他偏偏躲不开,任笔端在他腕上一点,一划。凉凉的,但是很痛。不过是普通的兔毫,为什么会这么痛?他整条胳膊的力气都已使不出,不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剑,竟然掉落在地上。

      听到那钪啷一声,他才猛醒过来,但是为时已晚。那少年的右手,已如蛇一般缠上他的右臂,绕了两绕,手搭在他肩上,随即脚步微错,身形一变,人已转到他身后。他转得倒轻松,但樊青峰只听到喀嚓一响,整条右臂都失去了知觉。

      少年的左手从樊青峰身后绕了过来,看起来是很亲密的姿势,两只手指,却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的指尖,比那毛笔的笔端更凉。少年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完了那句话。

      “……因为,你连我都杀不死。”

      言毕,他松开手,转到樊青峰面前,整了整衣服,揖首道:“小侄失礼了。”然后,竟不再看他,扭过头去,朝着站起身走过来的李兆麒,粲然一笑。这笑容,就和那第一次临好字贴,啪趿啪趿跑去找父亲讨夸奖的小孩子一般无二,哪里像刚刚击败了衡山派掌门的顶尖高手?

      李兆麒的脸上,也露出慈爱至极的笑容,眼里的笑意,几乎要像眼泪一般,随着鱼尾纹溢出眼眶,铺满整张脸。就连柴铭新那种与他交情非比寻常的人,也从没见李兆麒露出这样的表情,一个个的,不由都看呆了。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声惊叫。李兆麒眼神一凛,李家少爷飞快转身,却见樊青峰已用左手将剑捡了起来。他面色死灰,嘴角挂着抹惨笑,把剑在手中掂了掂,并没有再次进攻,却向自己的颈上抹去。

      虽然是左手持剑,他的动作却并没有慢上多少,而且也用上了十成的力道。其它人都离得较远,相救不及。李家少爷飞快地伸出手去。但他武功固然高,但是想凭力气把剑从这个一心只求速死的人手中抢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看来,这一次樊青峰是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响。声音极轻,但就连柴铭新,也“啊”的一声,从席上站了起来。而其它的人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一样。

      李家少爷的手,横在樊青峰的剑前,食指与中指探出,一道细细的血迹,顺着手指滑下来。

      而樊青峰的剑,已经从剑脊断成两截。

      他竟用他那两根细长而白嫩的手指,生生的折断了衡山派的掌门佩剑。

      樊青峰的脸色,已经从死灰变成青白,全身都颤抖起来。除了和众人一般无二的“白日见鬼”的惊惧,还有一种如梦初醒的神情。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又似乎想通了什么曾百思不得其解得东西。

      “樊世叔,”少年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擦去指上被剑刃划伤的血迹,将两手放在嘴边,呵了两口热气,轻轻搓着,笑道,“你已尽力而为,尊师又怎会怪你无力报那积年的仇怨。世叔以青峰为字,可半生之中,又可曾留意娱情于青峰绿水呢?”

      樊青峰深吸了两口气,抬起头来,道:“少主教训的是。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樊某从今日起,当如少主所说,潜心于山水之间,不敢复言报仇二字。衡山派掌门之位,也请少主另觅佳选。”说完,他朝李兆麒看去,一开始眼神还有些闪躲,但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李兆麒,走到他面前。

      李兆麒静静的看着他。只见他沉默良久,突然两膝一弯,跪了下去。

      “廖某有眼不识泰山,诋毁盟主多年,请李先生任意责罚。”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然他败在李家少爷手下,但李兆麒毕竟始终没有出手。他又何必要摆出一副突然对李兆麒心服口服的样子?至于那个“廖某”,大多数人都猜到那是他的本姓,所以倒没有人觉得奇怪。

      李兆麒俯下身去,喀的一声,已帮他将脱臼的右臂复位。然后将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廖凡,刚才那一招,实在是非常精彩。二十余年前留下你的性命,果然是值得的。”

      樊青峰并未回答,恭恭敬敬的叩首行礼,然后站起身来,也不顾师兄弟们的阻拦,竟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衡山派的大师兄踌躇良久,走到李兆麒面前,垂首抱拳道:“李先生,师门不幸,出了这种事情,扰了少爷的冠礼,我衡山派实在无颜留在这里,请容在下与师弟们告退。”

      李兆麒摆摆手,道:“廖凡唯一的执念,只是杀了我为宿月派报仇而已。除此之外,他哪一点算不上是个好掌门?师门不幸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提了——衡山诸侠请入座吧,犬子的冠礼就要开始了。”

      他走到少年身边,拉起他的手,环顾一周,道:“诸位应该都认识了。这位就是犬子,小字在元。”

      李在元,大概是李家第一个还未及冠,便已慑服武林的主人。打败衡山派掌门,寥寥两句便激得樊青峰退出江湖,还有那神乎其神的以手断剑,没有几天就已经传得妇孺皆知。那些看到他时暗自窃喜的前辈高人,不忍心骂自己瞎了眼,只好安慰自己说,李家人越来越不像江湖中人的地方,大概只停留在长相和风度上吧。

      但是,那已行过冠礼的李家新主人,就算绾上头发,戴上幞头,在父亲面前,也依然是个被宠惯了的孩子而已。

      “爹,”他用方巾擦拭着手里乌黑的剑,向李兆麒露出一个与身份全然不符的无赖笑容,“这把剑你佩了二十五年,现在传给我,肯定会舍不得吧?”

      “怎么可能,”李兆麒站起身来,垂下眼睛一笑,“传给了你,我终于可以用那一把了。”

      “哦?哪一把?”

      李兆麒走到条案前,把手按在条案上的剑匣上。那匣子明明一尘不染,他却仍轻轻的拂了一遍。

      李在元跳下椅子,凑了过去。从他记事起,那个剑匣就摆在那里。但在他印象之中,父亲从来没有打开过它。他早就想知道,那里面放的,到底是什么。

      剑匣里放的,当然是剑。

      匣子一打开,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不但是剑,而且是难得一见的好剑。

      三尺三寸长,黑色的鲨皮剑鞘,没有任何装饰。但是在剑锷系着的丝绦上,坠着一个玛瑙扳指。

      李兆麒看着那把剑,看了很久。

      “展翼,”他喃喃的说,“好久不见。”

      他把手放在剑上,静默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终于还是微一使力,将它拿了出来。

      “我等了二十五年,终于可以用这把剑了。”他的语气似乎是炫耀,但是笑容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勉强。

      一个除了笑容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表情的人,他的笑容竟然会勉强。这是多么奇怪的事。

      但是李在元没有问。因为李兆麒的眼神,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如果李兆麒想掩饰什么,不管别人怎么努力,也不会问出来的。哪怕是他的儿子。

      所以李在元只是捧起那枚被当作吊坠的扳指,细细把玩。

      温润而殷红的玛瑙,像一颗石榴子般剔透可爱。上面雕着一只凤凰。笔画并不繁复,但却栩栩如生。

      “爹,这个扳指,莫非和你的麒麟扳指是一对么?”

      李兆麒抚了抚手上的扳指,淡淡一笑。

      “不是。”他说。然后,身体微微一晃。

      “爹,你怎么了?”李在元眼尖的看出他的异样,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话音未落,李兆麒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李在元雪白的衣服上。

      展翼吭啷一声,摔落在地。

      李家少爷的书房里,一个老仆慢慢的擦拭着书案,似乎颇为自得其乐。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帘子一翻,李在元冲了进来。双眉紧皱,目光凶狠,毫无笑容,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成伯,我问你,我爹他怎会……”

      他并没有说完“怎会”后的话。但那老仆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他在李家已呆了三十多年,看着两位少爷长大,对他来说,李家几乎没有秘密。

      “唉,”他还未回答,先叹了口气,“麒少爷变成这样,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凤少爷……”

      “什么,凤少爷?”李在元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问道,“凤少爷又是谁?这个李家,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老仆哑然。他实在不该忘记,对他来说不是秘密的事情,对其他人,本该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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