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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一
      2003年4月19日,英美联军占领巴格达的第十天,这城市有一种异常的安静与喧嚣。这天上午,一小队五名美国兵在城内搜索可疑武装分子,摄影师成崖余获准随队拍摄这次行动。他们进入一条有五户人家的窄巷,举着冲锋枪,一个尾随一个毫无障碍的闯入第一户人家的大门,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尖叫声,士兵们互相对了眼风,留下两个人在院内掩护,剩下的人贴着墙面进入室内。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断了腿的桌子横在厅中央,窗户都被封死,光线昏暗,墙上一幅挂毯斜吊着,看不清花色,三间卧室门大开。凭着经验,成崖余知道这家人肯定已经逃亡,他举起相机拍摄一个贴着墙面正要进入卧室的美国兵,拍完之后无声的退了出来。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士兵也退了出来,嘴里骂声不断。成崖余刚才拍过的那个士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又接着进入第二户第三户第四户,还是没有人,屋内照样的一片狼籍。“这真他妈是个地狱!”士兵中有人说。“闭嘴!”是他们队长。他们又接着进入第五户,这次他们闯入大门,听见里面慌张的关门声,士兵们一刻也没有停顿,快速的穿过院子,走在前面的人的用脚狠狠的踹开进入内室的门,成崖余举着相机跑在他的侧面,门开的那一刻,他们听到“扑通”的一声,这家室内的窗户没有封死,他们清楚的看到一个年轻伊拉克男人跪在地上,双手举起,右手拿着一把水枪,样子惊恐,声音颤抖的大声嚷嚷。成崖余举起相机,快速的按着快门。士兵们用枪指着那个年轻人,那人还在大声的说着什么,没人听懂他说什么,还是成崖余对着队长说:“他在喊饶命。”队长走过去,踢掉那人手上的水枪,又叫同伴去室内搜了一圈,没有其它人,最后他们退了出来。
      这一条巷子搜完,他们出了巷口,准备经过外面的大路,进入另外一条巷子继续搜索。在巷口的时候,成崖余之前拍过的那个美国兵走到与他并排的位置,他记得他叫Jake。“嗨!”Jake跟他打招呼。
      “嗨!”成崖余回应。
      “你的照片会登在报纸上吗?”Jake是一个年轻有礼貌的小伙子,成崖余的冷静让他另眼相看。
      “是的,我供职于《时代》杂志。”成崖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尽可能的坦白。
      “那么,可以不要把我的照片给他们吗?”Jake用的是恳求的语气。
      “为什么?”成崖余边说边避让大道上的一辆越野车。
      “我不想让家人看到我在这里的样子。”成崖余听到Jake这样说。他心内触动,面上却还是平静,转过头看了Jake一眼,回答说:“我答应你不把照片给杂志社。”话音刚落,听到子弹飞过耳畔的声音,从阿富汗到伊拉克,他对这声音已经很熟悉。
      此时的巴格达好像总有听不完的枪声,你可以说那是轰炸留下来的幻听,但更多时候他们确实存在。这枪声没有阻止人们来到这里的热情。此刻这条街道上的人群便是最好的证明。他们中有一些是像成崖余这样的各国摄影师记者,号称要给大家看最真实的战争。也有很多当地人,他们有的胆大没有逃离,有的想着趁乱发一笔小财;有的则是要留下来,跟这个国家共同进退,更多则是根本就是无处可去,即使这个地方立马变地狱,他们也只有在地狱里挣扎生存。还有一种人,他们都是赌徒式的人物,他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兵荒马乱之地,寻找属于他们的巨额财富。
      方应看是这最后一种人,此刻他坐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开车的是个伊拉克人,副驾驶上是他的保镖张烈心。车子在人流中走的很慢,他很自然的注意到车子前方左侧一个有着东方面孔的摄影师,那人肤色偏黑,平头,脖子上挂着相机,穿军绿色夹克,贴身斜背一个包,与一个美国士兵并排走着。他异常沉静的表情让方应看多驻目了一会儿,接着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枪声,与那摄影师并排的美国兵慢慢倒下,街上的人立马哄乱起来,四散着向路边的室内跑去,方应看的车子用的都是高强度的防弹材料,所以他并不慌张。他注意到那摄影师没有去看倒在他身边的士兵,只是跟随另外几个士兵跑向街角,他们似乎已经发现凶手,那摄影师偶尔停下,半蹲着摁动快门。那身形意外的亡命,与他相比,他身边的士兵反而显得慌张恐惧。方应看扬了下嘴角,这么不怕死,不知道一张照片能值多少钱。
      方应看晚上办完事,回到底格里斯河岸边的滨河饭店,他跟那些伊拉克人在一起根本没能吃下东西,进了饭店便径直往餐厅走 。因为之前的大轰炸,连曼苏尔都被毁了一部分,更不用说其它 ,反而这家意大利人的小饭店存留下来,生意异常的好。餐厅里多数都是欧美简餐,不过同伊拉克当地食物相比,这里更容易被外国人接受。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餐厅里没几个人,方应看进了餐厅,看到白天那个摄影师,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东方面孔,在这里并不常见,再加上眉清目秀,极其好认。
      方应看向着成崖余的位置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用中文问道:“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成崖余抬头看向来人,只见对方面目清朗,西装革履,头发纹丝不乱,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他一直在看废墟与苦难,料不到在这样的环境,还能有这样的人物,少少惊异了一下,平淡的用中文说:“可以。”
      方应看伸出右手到那人面前说:“方应看,幸会!”
      成崖余虚虚的握了下他的手道:“ Anthony Chan,成崖余。”
      “中国人?”方应看解开西装扣,坐到成崖余对面,注意到他旁边座位上放着的包包里塞着白天穿的夹克,露出的一角上有一片干涸的血迹。
      “我在美国长大。”成崖余淡淡应酬,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与低落。
      “哦,你中文说的真好。”
      两人这样来回应酬了一会儿,成崖余叫的意大利面上来了,他说一声“Excuse me!”,方应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开始吃面。他吃的很快,用叉子卷起很大一份往嘴里塞去,吃了两三口就停了,眉头微皱,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这几乎可算是方应看自白天以来看到他的第一个表情,不免惊诧,想想也就明白了,他这工作,有胃病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要疼到什么样,才能让他有表情呢,他可是有人中弹倒在身边也不动容的人。成崖余脸上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抬头推开那份面,端起杯子,慢慢的喝咖啡。他看着窗外,一片黑暗,想着自己应该要回房间了,整理照片发回杂志社,准备明天的工作。可是此刻,他又想在一个有人的地方,有人陪着,无论是谁都好,只要一小会儿,他对自己说。
      “那个士兵死了?”
      “恩?”成崖余皱了皱眉头,回头看方应看。
      方应看低声说:“白天我也在那条街上。”他只是想找个话题,却没想到又在成崖余脸上看到那种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难道不是胃痛
      “是的,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他死了。”成崖余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继续说:“他叫Jack,我给他拍过一张照片,他请求我不要发给杂志社,因为不想家人看到他在这边的样子。”他又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方应看只是看着他,他又接着说:“开枪打他的人也死了,是个十多岁孩子,用一把很普通的自动手枪。”
      方应看听出那语气里的克制与悲伤,他当然不会关心谁的死活,说不定“那个孩子”用的手枪,正是他卖出去的。不过眼前这个人的样子,让他有一种错觉,他仿佛见过这个人,这个场景瞬间如此熟悉,是在梦里或者什么时候,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有一个人在跟他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的颤动。
      成崖余看他不说话,以为是这故事使他难过,不禁有些抱歉和感激,对他说:“抱歉让你不舒服,谢谢你听我说话。”
      方应看回神,没明白他那声抱歉是怎么来的,也就不再追究,笑了笑说:“没关系,很乐意听你说话。”
      这时方应看的食物上来,成崖余站起身说:“不打扰你吃饭了,我先回房间。”
      方应看有心挽留,又觉得唐突,只得说:“那好,我也住这家饭店,我们回头见。”
      二
      说回见,就真的见了。方应看吃了饭,出了餐厅门口打算回客房,转过身上了一条露天长廊,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对话,心里默默念着:“Anthony Chan,成崖余。”抬眼看到走廊另一头的那个人,他正靠在廊柱上打电话,听不清在说什么,对着方应看的一半脸印在昏黄灯光里,柔和温暖。是一个不算安静的夜晚,时时有飞机在上空盘旋,又有似是很远地方传来的沉闷枪声。方应看立在廊柱下,一侧天井中种着几棵棕榈树,有风吹过,粗大的叶子微微晃动。他忽然不想回房间,就靠着一方与成崖余的位置成斜对角的柱子上,从手上拿着的西装外套里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夹在嘴角,又摸出打火机来,侧头给自己点上。狠狠抽一口烟,抬头看到成崖余举着电话,远远的带着些惊讶的看着他,他对成崖余笑着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继续抽烟。
      成崖余打完电话,向着方应看走过来,方应看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正要开口寒暄:“你⋯⋯”忽然一阵声响打散了他的字句,两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成崖余拔腿就往房间跑,方应看看着他的身影,无奈的扯了下嘴角,用得着这么拼命?但又不得不承认,正是他这种亡命的劲头在吸引着他。他做着这种生意,见过很多自以为是的人,平日飞扬跋扈,面对枪口却会被吓的尿裤子。而这个人,明明是个温润的样子,却是亡命徒的姿势。
      成崖余拿着相机从房间跑出来,方应看刚好抽完那支烟,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跟上成崖余说:“我跟你一起去。”成崖余顾不得的大声说:“不用了,太危险,我自己去。”方应看也不再说话,只是随他一起向停车场跑去,到了拉着他的手上了自己的车:“坐我车,安全些。”成崖余开始还有少少抗拒,但是一抬眼看见河对岸的火光,就迅速的上车关了车门。他们住的地方是“绿灯区”,有美军重兵把守,治安相对好很多。而河对岸的“红灯区”则是各种爆炸枪击抢劫不时发生。
      “谢谢你。”成崖余边说着边低头检查自己的相机。
      “不用,我也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方应看说着侧身打方向盘向着大桥开去,应该就在河对岸的主大街上,路不难找。
      “能告诉我,你在这儿做什么吗?”成崖余侧脸看方应看。
      “做生意啊。”方应看想了想又说:“卖电器的,你知道,中国的电器在这里销路还不错。”
      成崖余没再说话,方应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谎。不过有什么关系,电器和武器,不过一字之差,都是日常用品,尤其是在此时的伊拉克。
      他们经过关卡,成崖余亮出通行证,顺利通过。一路上看见军车和消防车救护车都往那个方向赶去。
      还没进到那条街,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浓烈的让人有点恶心。当地人三三两两的围在街头,窃窃私语。近一些,看见一辆烧着了的坦克车,离坦克车将近一千米的地方,一个人躺在地上,几个美国兵架着冲锋枪围着那人来回的走。更外围希拉的站了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当地男人,也只是看着,没有人说话。很奇异的静默。
      方应看把车停在街边,跟着成崖余跑过去,消防车已经赶到,正在给那辆坦克灭火,成崖余他们走近坦克,那种浓烈的烧焦的味道更重了,还没全灭的火光烤在人脸上,像是要熏出另外一个灵魂来。坦克有一部分被炸毁,带动发动机起火,火势串到窗盖上,虽然火被灭掉,消防员却费了好大劲才掀开窗盖,从里面拉出一名士兵来,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这个人头盔都黑掉,满脸是血,一条胳膊也已经脱臼,晃荡着,整个身子瘫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军医立马上前,将那人抬上担架。另外一名士兵,被拉出来的时候忽然大哭,一样满脸是血,眼泪糊着血水往下流,像极了恐怖片里的吃人恶鬼。
      陆续有其它的记者赶过来,拿着相机快速摁动快门。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一个美军出来解释说是一个伊拉克人用火箭筒袭击了他们的坦克,不过已经被击毙了。那个美军指了指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令方应看惊奇的是,成崖余一直都没有举起过相机,像这样有冲击力的场景,销路应该会很好吧。他回头看了看成崖余,是非常沉静的表情,没有痛心,没有慌张,没有同情。难道他一直都是用这样的表情在面对这些?那么,跟我,真的很像。方应看心说。
      成崖余又走过去看那个袭击者。方应看跟过去。他们要走近,被周围的士兵阻拦,但是这个距离已经够他们看清楚,那个人的头被打爆,完全看不出样子,混着血的白色脑浆流了一地。身上一件灰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被血全部染红,慢慢的变成黑色。整个身体应该是被踢动过,呈现出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身旁是一枚火箭筒发射器。方应看看着那发射器,脸色变了变。成崖余还是没有举起相机。
      方应看问了一句:“要走吗?”
      “走吧。”成崖余转过身飞快的向车子走过去。
      车子开的很快,快到大桥的时候,成崖余说:“停下车。”声音极其微弱。方应看这才注意到他脸色苍白,赶紧停了车,成崖余跳下车,站在路边,手撑着膝盖,大力呕吐。因为晚饭吃的东西很少,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来。他吐完,起身两手撑着桥栏杆站着,方应看从车里拿出水递给他,他勉强扯了下嘴角说:“谢谢!”方应看有点急躁的说:“你现在还能坐车吗?”他摆了摆手:“我想我需要在外面多待会儿。”又停了停说:“你能留下来陪我吗?”他说完就为自己一时的软弱羞愧,但是不免还是有些期待。他做独立战地摄影师四年,今天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他一直独自面对这些。他没办法避免见到这样的场景,也没办法避免每一次见过之后的呕吐,以及呕吐之后的恐惧与茫然,那是他最害怕的。
      方应看读懂了那些期待,他在犹豫,在衡量,如果晚回去一小时,他会不会损失更多。他还没出手的货物出现在巴格达街头,那意味他的货被人劫了。在这个地方,敢劫他货的人,不是没有,但那并不容易,除非自己人出卖他。会是谁?无论是谁,接下来都应该是想要他的命,那么在哪里,其实都一样。他很痛快的对着成崖余摊了摊手说:“没问题。”成崖余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他们站在桥上,下面是闻名的底格里斯河,夜已经很深了,处理事故的车子陆续回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从上游清真寺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唱经声。经声悠扬,充满悲悯,落在人的心底,却只有哀伤,无从解救。
      “我的父母⋯⋯,死于中越战争。”成崖余突然说,方应看的心忽地跳了一下。“那时候我七岁,被他们的朋友收养,带去美国。后来渐渐的忘记了他们的样子。”说到这里,成崖余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方应看摸出烟盒,抽出两根烟,用嘴角夹着,又拿出打火机点着,递给他一根。成崖余接过这颇为暧昧烟,深吸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四年前,我开始从事这份工作。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是在阿富汗,一场人为的爆炸,死了一个男人,头部血肉模糊,被炸断一条腿。我当时只顾着拍照,并未多想,当晚却梦到我的父亲,我根本不记得他的样子,可是在梦中,我却知道那是他,他被炸断一条腿,全身血肉模糊,一直叫我‘小余,小余。’从那以后,我总是不能抑制的主动去观察这样的场景,可是再也没办法对那场景举起相机。我一直抑制不住的在想,我的父母,他们死的时候,是否真的是这样,手脚分离,或者脑浆崩裂……”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哑,身体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方应看搂住他的肩膀,不停用手抚摸他的肩头,他的身体慢慢镇静下来,方应看放开了他。夜又静了一些,唱经声持续的传来,稍稍冲淡了空气中的压抑,却在方应看心底烙下深重的悲哀。他意识到他跟成崖余的距离,他可以坦然的给人看他的内心,可是方应看不可以。方应看的内心住着一个恶魔,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将恨他或者怕他;他只能给人看他的外表,那是惹人喜欢的。他从来不奢望也不稀罕别人爱上他的内心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此刻,那想法像一棵水草一样在他心里扎根疯长,撩拨着他的五脏六腑难以平静。成崖余说到自己的父母,多巧合,他们的身世如此相同,都是被人收养的孤儿。他从未想念过他的父母,可是现在他却想起他们,他一向刚强,可是这一刻,他恨他的父母,把自己生成这样。
      暖暖河风吹来,使这夜晚像一个梦。是谁忽然说起,其实著名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可是现在你看,那些依照故事立起的雕塑都被炸毁了。梦里历尽人世悲欢,醒来在原地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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