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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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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啊,你说这一子,我应该落在哪里为好?“曹操似笑非笑地看着贾诩。
贾诩垂着头,恭敬地应道:“丞相已经有了计较,何必问臣。”
曹操把玩着棋子,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你说,我这一子,落得好是不好。”
“丞相既然已经落了,自然是好的。”贾诩依然不动声色。
“哈哈哈。”曹操大笑,笑得东倒西歪,指着贾诩的鼻子骂道:“跟你下棋,真是没意思透了。”
“没意思的人,有没意思的好。”贾诩微笑。
“是啊,”曹操收了声,眼神里却无半分笑意,“没意思的人,能活的很长很长。”
贾诩只是微笑不语。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瞬间他向来无波的心里微微失神了一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倏忽闪现,仿佛被剪碎的画面的一角残片,让他微微有点不舒服。
曹操出兵荆州,临行却留下了贾诩,饱含深意,无非是给那人看的。其实曹操这招做得很假,就好像是小孩子赌气一样。如果他真的不信了荀彧,留下来的又怎么会是他贾文和。可是有些事情无论初衷是怎样的,做了就是做了,一样伤情。
那时贾诩偶然撞见荀彧跟曹操大吵一架,曹操气愤地指着荀彧说,好好好,说来说去,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我曹孟德,是不是!他厉声的喝问,掀起书案,滚烫的茶碗碎裂在荀彧脚下,震得门外的贾诩耳中也轰鸣片刻,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片刻后荀彧只回了一个字,是。贾诩发誓,他听到了两个人痛哭的声音,虽然他们脸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表情。
一只手推开门,精致修长的手指,惨白的吓人。迎面的荀彧淡淡地看了贾诩一眼,面色却是如常,只流转璀璨的双目间有看尽浮尘的通透,不知道究竟想通了什么。挣脱了重负的荀彧,一时间竟然仿佛褪去了他掩盖光芒的剑鞘般,流光溢彩,逼人的夺目。贾诩不由地像被突然放置在强光之下一样眯了下眼,心中震惊不已,冷汗却如溪流般落了下来。
“文和,此次出征,你看谁主理后方比较好?”屋内疲惫地倚在塌上的曹操一句话砸懵了贾诩。荀彧一顿,衣袖一卷大步离开,脊梁笔直。
二十年,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吧。贾诩若有所悟,目不斜视地小步趋向前,只觉一阵夹带清香的风凛凛地割过他的脸颊。他一向聪明,自然知道此时应该接什么话,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凉。“自然还是要仰仗荀大人。只是荀大人近来身体不好,主公可遣一人为其分忧。”
“那,文和,就麻烦你了。”曹操轻飘飘地拍板,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没等贾诩行礼退出,又叫住了他,“你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也向来是谨慎的,不会随便去找荀大人的麻烦。”
贾诩微晒。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你又何必补上这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主公。
“主公,现在这样的状况,继续把荀大人放在尚书令的位置上,恐怕是害了他啊。望主公早做打算。”临转身前他忍不住加了一句,立刻开始反省自己的多嘴。自己真是魔怔了居然也会做种愚蠢的事情,这笔烂帐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晦涩纠结,任何外人的插足都是吃力不讨好,当然包括自己。他小心地看看曹操的脸色。还好,曹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抬头看天,选择性失聪中。
贾诩心里吁了口气,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暗道一声好险,这破事以后还是少管为妙。这世道人人都是泥菩萨,他实在没心也没力管别人的死活。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再没有任何人敢说他错了。
可惜他这一次没有办法如愿,毕竟他现在还是曹操“信赖”而留下的棋子一颗。可是,他讽刺地一笑,如果他这个监视者和被监视者互相举报对方谋反,也不知道曹公他会相信谁的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大人坐吧,不用如此拘礼。”荀彧一笑,低头继续处理公文,磊磊落落,有意将阖上的文书封皮朝上摆在贾诩面前。
贾诩在心中叹息,拱手道:“荀大人,不必如此。我就是来探望大人一下,别无它意。”贾诩又不是傻子,相反是个极聪明的人,有些事情做做样子就好。荀彧是什么人,曹操是什么人,他们闹归他们闹,自己总归是个降臣,再狂妄也不可能往这里面伸手。
“贾大人,”荀彧站起来,“想来是尚书台的事务太琐碎,贾大人没有兴趣了。不如贾大人先去忙,晚上彧把这些整理好了再去给贾大人过目。”
贾诩一惊连忙站起来,苦笑道:“荀大人就不要害我了,再说这样的话,不是逼我撞死在这里嘛。”
荀彧抿唇一笑:“贾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丞相留你下来为了什么,你怎可玩忽职守?”
贾诩惊奇地发现,荀彧的心情看起来竟然很好。
“不用这样看着我,我都明白。若是丞相真的怀疑我,站在这里的怎么会是你贾文和。只是,丞相还让我守着这尚书台,却是殊为不智,你怎么也不劝着他些。”荀彧笑着说道。
贾诩真的是有些奇怪了。他怀疑他,又信任他。他背叛,又忠诚。他真是不知道荀彧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帮助他,又不肯追随他,闹到今天这一步,依然愿意坐在后方稳稳妥妥地处理着硕大的疆域里的大小事务。他明明什么都明白。
“丞相是要成大事的人,有你能够陪着他,真好。我从来不想挡你们的路,可是有些事是非做不可。丞相从来没有负我,只是,我恐怕却没法不辜负丞相的好意了。”那时候荀彧站在城墙上,和贾诩一起目送着城楼下忙碌的粮草征运的队伍。按照荀彧间出宛、叶之间的计策,曹军轻轻松松地收了刘表。自乌桓回来曹操就在玄武湖操练水师,目标直指江东,而现在正好收服了数万百战的水师以及精通水战的将领,恰如给燃烧的野心上浇上一勺热油,曹操的心大了。
“我是没法看到天下归一了。曹公年纪大了,总不听劝,你的话倒还是总能说到他心眼里。你为人谨慎,还是要多劝着他些。”荀彧的语气平淡,带着淡淡萧索。贾诩眉头深皱,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曹军输的起兵力,却输不起时间。他知道荀彧每天都在等待的是什么,可是曹操在书信中喜上眉梢地夸耀“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却只字不提对接下来战争的考量。公事公办的调兵,要粮,明摆着拒绝荀彧的任何插话。于是荀彧只好沉默了。按制来说,尚书令的确没有过问军事的权利,只是某种习惯的支撑让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可是毕竟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荀彧拢紧身上的披风,喃喃自语:“他本未必是屠夫,我却把刀送到了他手上。终究是我欠他,我欠他的。”
“令君这是什么意思。令君助丞相打下这江山,劳苦功高,丞相都记着呢。”贾诩一贯地打着马虎眼,虽然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太理解荀彧的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贾诩老老实实地呆着,虽然荀彧依然会把尚书台的事务告知于他,可是他也没有傻到真敢去翻看那些折子,不过是原封不动地再退回去。曹操也果然没有问过他朝中的事务问题,偶有来信也不过是确定一下朝中是否安稳,有没有小人作祟,荀大人身体是否康复,有没有报喜不报忧之类的,反而是给荀彧的信一封接着一封,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他能写的那么洋洋洒洒。
每次荀彧读到曹操的信的时候,一双远山青黛般的眉就会微微舒展,而就着烛光一字一句琢磨语焉不详的战报时,双眉又会拢成一个小丘。贾诩觉得那时候荀彧的脸上完全没有面具,真实生动地让人心疼。
说不清为什么,贾诩很想再问一次那个的问题。
“令君,你后悔了吗?如果当初……。”他没有说下去。
荀彧惊讶地看着他。他终究没有给出回答。
很久以后,当曹操的手终于也从他儿子手里落下,贾诩步出一片哭嚎的房间,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聪明人总是爱互相猜谜说谎,到最后即使有几句真话,也已经分不清了。他们俩错就错在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偏偏又都那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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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最多只是遗憾而已。可是他不得不说,当他看着董昭揣着劝进表喜气洋洋地跑出去的时候,他是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傻成这样。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会用砚台砸醒那个金刚石的脑袋。他就是鸵鸟,想要天长地久地鸵鸟下去不想不听不看,直到拖无可拖的境地,可惜这一天来的太快了。
“你说,荀彧看了那东西,会给我写辞呈还是谏书?”他斜靠在榻上,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辞呈吧。”贾诩说。
曹操摇摇头,“你说辞呈,是觉得我希望是辞呈吧?可是你错了。我是希望他交的是辞呈,可惜,他送过来的,只可能是谏书。”话是这么一说,可曹操觉得更累了。
“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啪嗒”一声,曹操把书简猛地扣到桌上,微微眯眼再睁开,只觉得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去,荀令君今日身体抱恙,望安心休养,免去早朝。”他狠狠地说。
荀彧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沉默。那么多人都沉默了,何在乎再多你一个。那么多人都没说什么,何在乎再少你一个。
“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
“我若想来,他们拦不住我。”荀彧站在玉阶之下,高高地仰着头。熟悉的眉眼忽近忽远,敛眉的,笑着的,怒气蓬勃的,欣喜的,忧伤的,安宁的,冷漠的。
“荀彧,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我一世相交,就算你不是我的人,我也自保你一世荣华。”他是真的不明白吗?他费尽心思,不过想保住他。冰冷的东西蜿蜒着爬进他心里,寸寸冻结。
微笑。“荀彧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丞相的情荀彧承了,丞相大可不必顾忌,该怎样就怎样,臣无怨无悔。”
“荀彧!”他怒喝,而他无畏地与他对视,目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罢了。”他叹气。
荀彧啊,你想的倒是通透。
荀彧啊,你何以无情至此。
荀彧缓步从他身旁走过,一步一步踏过高高的玉阶,没有回头。曹操赴手立着,也没有回头。
“为什么他一定要挡我的路。”他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问谁。
朝堂之上,曹操冷眼看着荀彧。他站的笔直,纹丝不动。曹操仿佛看到无数的根系从他脚下延展开去,牢牢扣住脚下的土壤,而无数的枝叶正交错繁茂撑起大殿高高的穹宇。曹操看着他,而他也正看着曹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主公——”身后的人微微退了推他。他看向跃跃欲试的董昭和站立不安的群臣。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算了,退朝吧。”他说,没理会身后的小皇帝,率先大步离去。他感觉到背后有如实质的目光,试图放慢脚步,却只恨这条路太短太短了。
乱世里的时间总是像笨重的牛车,吱吱呀呀慢慢挪动,却忽然健步如飞,一晃眼间已经是建安十七年,离当初那个清清秀秀的年轻人出现在曹操门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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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之后,曹操退守江北,孙吴气势大胜,年轻的君主意图乘胜追击再造一个官渡的传奇,两军僵持在长江一线,拉锯般厮磨着。地图上圈出小小的濡须口,两位枭雄在这里彼此碰面了。
曹操的头很疼。他的头疼病有一段时间了。孙权小儿守着父兄的基业没有什么大才,却也不是软骨头,咬起来硌牙。想他年轻的时候,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那么多意气风发的诸侯在他面前一一折戟,到老了反而收拾不了一个黄口竖子,真是令人气闷。
一群智力顶尖的人才聚集在他的帐下,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什么,半天也没有一个定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头更疼了。
“主公。”
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怔之下却又听不清了。有个名字在舌尖上滚动,他急得满头是汗却就是念不出来。
他晃一晃沉甸甸的头,眼前模模糊糊像是缭绕着烟雾,白衣广袖,衣带飘香。他手里攥着一卷书简,手一松,掉入了脚下的火盆之中,瞬间浓烟腾起,曹操只觉得心头一痛,像是被火燎过一般,人一下子清醒了。
“丞相,丞相!”程昱有些踉跄地冲进来匍跪于地。
曹操不耐烦地挥挥手:“哪里的军情?”
程昱犹豫着,小声说:“禀丞相,不是军情。”
曹操回头,骂道:“不是军情你这么心急火燎的,说!”
程昱张张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曹操看着他,神奇般地心里竟有了一丝明悟。
“说。”他固执而顽强地重复着。
“丞相,荀大人他,去了。”
曹操看着程昱,所有人都看着曹操,甚至没有人呼吸。曹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却出奇地没有感觉,既不疼也不苦,只是麻麻的,有些凉,捂不回来的那种。曹操想起兖州安宁的午后,那个人撑着侧脸在他身旁打盹,阳光将他的睫毛染成了金黄色,呼吸间撩动唇上细细的绒毛,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有天长地久那么长。
他想起出征孙权前,在许都城门下,他离了车驾,拉着那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熟悉的闭着眼也能描摹的眉眼,如此近距离的端详却仿佛染上了陌生的风霜。他只觉得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席卷心肺,一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握着那人的手腕。
“不要做尚书令了,我们去邺城,我带你去看桃花。”那一顺间,曹操恍恍惚惚真的觉得,只要荀彧肯点那一下头,他真的愿意拿一切来交换。只要他点一下头,那个位子坐不坐都罢了,反正站着坐着他都是真正的皇帝,他不愿意就随他吧,只要他点那一下头,就算是一辈子老死在冀州什么都不争了又怎样。他的口齿发干,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如此急迫,攥着他的手微凉发汗。只要他点一下头,只要他点一下头。
“丞相。你说笑了。”
沉寂。久得仿佛由生到死而后腐烂成泥,又仿佛只有一个刹那。荀彧的眼神意外地和十二年前的陈宫相重合,蕴含着深沉的了悟。曹操一个颤栗,兜头的冷水浇下来,他清醒过来,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昏迷般的疯狂祈求有如一场将散的大梦,梦醒之后只余惊讶和荒诞,心脏缓缓归位,一晃神那种纯黑色的绝望已经尘埃散去,半点痕迹都抓不到了。
“是啊,我说笑了。”他笑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瞬息浮生,转瞬流年,沧海桑田不过是白驹过隙。摊开手掌,空空如也,掌心是交错的看不清方向的纹理。
临终前的曹操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有得没得,丕公子哭的都没有眼泪只剩下干嚎了,跪着的一地人也都越嚎越假。曹操拉着贾诩的手,忽然没来由地笑了:“我现在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皇帝,你说,可笑不可笑。”他的声音那么轻,以至于贾诩不断倾斜着身子,险些还没有听清。
贾诩愣住了。他的表情很怪异,像是混杂着欣慰、惊讶、悲伤、怜悯,还有说不上来的各种表情,他张了几次嘴,最终跪下来覆在曹操耳边轻声道:“臣保证,处理好您身后之事。”他说的也那么轻,不知道曹操听到了没有,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问什么了,他闭上了眼睛。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无妻妾陪葬,遗冢不知所归。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