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苏若成仙》大酸橙子爱吃卤蛋

15、仙·水苏 第十五章

　　自那日九重天一别，这不过是我与他第二次相见。可是我看他盯着我的神情，却好像我们是久违重逢的故人一般。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至我跟前一丈外停下，袖角微动，却没动作，眼角处已然平整，面容已回复到冷淡。我以为他是要与我说些什么，而他只是开口对九灵淡淡说道：“一些日子不见，脾气更长了些。”

　　我从未见过九灵这般俯首帖耳的模样，至少在我看来，她对白晋神君是非常恭敬的。她轻轻佛开我拉住她胳膊的手，低声道：“我错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还尚不知该作何反应，再看周围一众人等，皆是面面相觑做惊讶状。

　　只有一位衣着华丽满头银发的妇人，由丫鬟扶着走上前来，对着白晋神君躬身便是一拜。

　　她这一拜着实有些诡异好笑，白晋神君虽年岁不知几万，然而外貌仍不过是人间寻常男子二十几岁的模样，此刻他一脸淡然的站定，生受了老妇人的这一拜，在场众人尚还没有合拢的嘴又长大了几分。

　　“祖母。”刚才死拽着我不撒手的刘季此刻倒是急哄哄的冲上前来，扶起那老妇人，高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老妇人是刘季的祖母。
　　怪不得一身华服，形态雍容。

　　刚才还挺平静的刘老夫人见着自己孙子，突然激动起来，扯着他便往白晋神君面前带：“道长，您看看，这便是我那没出息的孙子。”一边说，一边扯着刘季要他跪下。

　　我更是不解了，与九灵对看一眼，她也是一脸不解的模样。

　　刘季一边挣扎一边喊道：“祖母你这是何故。”

　　于是刘老爷又上去劝。

　　这一家三代相互拉扯的情景着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看，围观的家丁一个也不敢上前，生怕手重了伤了任何一个，只得抱着手站在一旁。

　　至于白晋神君，我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对近在他眼前的这场闹剧熟视无睹，甚至还往后稍退了两步，为相互拉扯的三人腾出了一小片空地。

　　发现我在看他，还转过头冲我微微一笑。

　　我本考虑要不要趁着刘府乱作一团溜掉，然而我与九灵使了两个神色均被她装傻充愣的挡回后，便打消了此计。

　　经过此事我着实思考了一番人间的险恶，想九灵堂堂貔貅族的公主面对行走人间时尚还是束手束脚，招人暗算，何况我一株涉世未深的小小水苏草呢？

　　于是便索性抱着胳膊看那祖孙三人拉拉扯扯。

　　刘老爷本是上去拉劝的，可我看这情形他已然完全偏离了自己的初衷，一会声泪俱下的拉一把自己的老母亲，一会色厉内荏的冲着刘季吼一声：“逆子！”刘老夫人倒是执着，两只手始终拽着刘季要他跪下磕头，刘季就忙了，又要拉着自己祖母不让她摔倒，又要稳住自己身形站直，还要抽空与刘老爷回嘴一句，唉，看得我可真难受。

　　终于，白晋神君似乎有些不耐了，轻声道：“好了。”

　　我在想，他究竟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看这出因他而起的闹剧的呢？明明他轻轻两个字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偏生要等着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才出声制止，这是出于孤寂了百年而引发的心理变态呢，还是纯属本性便喜欢看闹剧的心理变态？

　　后来我拿着这个问题问过某人，某人当时似乎回忆了一番，才隐隐想起有这么一出，在听了我提供的以上两个备选答案后，嘴角微抽眼神深邃的盯着我瞧了好半天，那神情，就好像孟冬看见小刀一样。

　　小刀是专负责喂食孟冬的水蛇精，每次孟冬瞧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食物一般兴奋得直流口水。

　　我遂有些惶恐。

　　谁知某人眼角一转，眼里又恢复平常的云淡风轻，闲闲道：“我不过是晃了一下神罢了。”

　　好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我想表达的就是，原来白晋神君只是晃了一下神。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终究止住了这一场闹剧，并且极有可能的阻止了一场家庭血案的发生，想想就觉得欣慰——若是没有他那两字，指不定刘老爷会不会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一巴掌将刘季拍死呢？

　　就算拍不死，以他的身子，也能活活把刘季给压死。

　　总之，事情朝着我无法预料的未知发展开去，白晋神君在说完那两个字之后便没再开口，好在刘老爷和刘老夫人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先是刘老夫人对着白晋神君又是一拜，并且诚恳至极的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让得道高人看笑话乃是天大的不敬，呃，我隔得尚且有几步距离，姑且就听明白这么个意思。

　　再是刘老爷与刘老夫人耳语一番后，神秘兮兮的遣走了围观的家丁，然后两者以异常凌厉的眼神逼视着刘季，让他不得不乖乖跟着我们一道步入一间看上去极为隐秘的屋子。

　　至于为什么是我们，我也很奇怪，刘季像是突然间看清了自己对九灵深切的爱意一般，不仅在刚才死拉着我们不让走，更是提出自己走到哪便要将我们带到哪的荒唐要求。

　　能不荒唐么，想我与师父这般亲密，也不曾跟着他去过茅厕，他这么要求，岂不是想与我发展超过师父的情谊？

　　我本想提出异议，可是看一眼九灵，她竟在与白晋神君对视一眼后极为恭顺的垂下了头，甚至还拉我一把：“跟紧着点，别迷了路。”

　　让我不得不怀疑将她驯服的人就是白晋神君。

　　等进了屋，自然是白晋神君上座，他也没客气，径直便坐下，我与九灵辈分低，不管是以人界还是仙界来说，都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力。

　　只好低眉顺眼的站在刘季身后。

　　等到一直陪着刘老夫人的丫鬟端了茶水进来后，刘老夫人才起身走到堂中央，由那丫鬟扶着，便径直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又一次超出了我的预想，想来刘家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这么个毛病，势要将你震惊一番再震惊一番，不死不休。

　　刘老爷倒是没再去拉，跟着便起身随着刘老夫人一道跪下，刘季倒是去拉了几把，后来见老人家态度坚定，便也不再勉强，只是仍不肯在白晋神君跟前服软，面朝着刘老夫人跪了。

　　我料定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重大隐情，只是我看刘老夫人紧抿着唇不言不语，只好暂时按下心里的好奇，学着九灵的样子，对眼前的事视若无物。

　　屋内安静极了，除了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连一丝声音也听不见，直到白晋神君开口道：“这件事很好解决。”

　　刘老夫人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腰板挺得更直了些，膝行两步上前，哀求道：“那还烦请道长帮帮老身这次。”

　　我听她一口一个道长，又见白晋神君一身道家灰衣，才明白过来他原是化作道士游历人间。

　　刘季再也沉不住气，有些恼羞的怒道：“祖母，您到底求一个臭道士做什么？”

　　刘老夫人厉声道：“不得无礼，还不快给道长赔礼道歉！”

　　刘季嗤笑一声：“不过是打着降魔伏怪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江湖小儿，祖母您不要被他骗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想必白晋神君自降生到现在，也不曾被人这么说过，若换做是我，定会给他好看！

　　白晋神君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是抬手将桌上的茶盏送至嘴边，轻饮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倒是刘老夫人有些激动，伸手便是一巴掌拍在刘季肩上，嘴里喊道：“我刘家的家规便是让你如此无礼，出言不逊的么！”说完不解气，又狠狠拍了两下。

　　刘季倒是孝顺，躲也没躲，反倒是仔细着自己祖母的手，生怕自己骨头硬让老人家给磕着了。

　　刘老夫人见他如此，忍不住心软下来，声泪俱下的说道：“季儿啊，咱们刘家五代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孙子，自打小我就宠着你惯着你，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你娘临走前，我还拍着胸脯保证定要守着你成家立业，有大出息。你看这一两年，你为着个不是人的东西，你都成什么样了…我们刘家，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只知道眼前三人又开始抱头痛哭起来。这次白晋神君没有晃神，可我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打算制止他们的痛哭。

　　直到三人哭得渐止了，刘季擦了擦眼泪，道：“祖母，你放心，清幽她不是什么坏人。”

　　我虽不知清幽是谁，可是想必极不讨刘老夫人的喜欢，因为她一听清幽这名字，便立时有些抽不上起来，又开始死命的捶着自己胸口，连呼：“造孽呀，造孽呀！”

　　世人老说什么造孽造孽，可是他们在真正造孽的时候却从没想过自己造了什么孽。

　　此话乃是小虾常挂在嘴边的语句之一，每次她回趟虾族或是又听见自己兄弟姐妹结伴去浅海嬉戏被人捕上岸后便会愤愤的说出这句话，次数之多，以至于我都能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

　　此情此景，我竟然就莫名其妙的想起了这句话来。

　　再看眼前，刘季一脸坚定，刘老夫人痛苦哀嚎，刘老爷…趁着我出神的那一小会，他已经站起了身在屋内做环形旋转想要找一个物什来教训一下自己的逆子。

　　不要问我为什么能看出他的内心想法，因为他自己正一边没头没脑的原地踱步一边念叨。

　　“你知道她是妖，还是喜欢她？”

　　白晋神君果真不愧为神君，不管是轻轻地两个字，还是略带疑惑的问句，皆是阻止一场闹剧的必杀技，他此话明显是对着刘季问的，然而刘季似乎并不愿意回答。

　　好在他应该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又道：“可她不见得喜欢你。”

　　刘季冷笑一声，似是不屑，道：“你一个道士，知道什么是爱情么？清幽喜欢不喜欢我，你又如何知道？”

　　在此时此刻，我虽然知道自己说话很不合时宜，可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愤然：“你不是喜欢九灵么？又怎的钻出个清幽来了！”

　　九灵在旁猛拉我一把，刘季有些哑然的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倒是白晋神君看向我，道：“你怎么看出他喜欢九灵来的？”

　　我振振有词：“他自己说的。”又抬着下巴问刘季：“你说是不是？”

　　刘季闪闪躲躲不开口，九灵忙扯下我，急哄哄解释道：“误会误会，这完全是一个误会！”

　　刘家两个家长面对这一插曲，先是一愣，接着便嚎开了：“造孽呀造孽呀，一个妖精不够，又来了一个！”

　　这场面，似乎，貌似，应该，被我搞得更复杂了？
　　我有些怯怯。

　　白晋神君冲我笑笑，轻声细语的对我道：“有时候你听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他对你说喜欢九灵，可你有看出任何他喜欢在意的地方么？”

　　我努力想了半天，试探道：“刘公子有带我们去看戏。”

　　白晋神君一愣，似乎有些惊讶，却又旋即恢复，柔声道：“你认为这便是喜欢么？”

　　我想了想，这次肯定的说道：“刘公子还为了九灵打架咧。”

　　九灵忍不住插口：“诶，是我打的好不好。”

　　我又哑口无言了。

　　白晋神君似乎皱了皱眉，几乎只是一瞬间，又见他舒展笑容：“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又转向刘季：“人妖相恋，本是有违伦理，乃是天地不容，你再怎么坚持，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就算这样，你也要继续么？”

　　刘季嗤笑一声：“少用你那套卫道士的理论来劝我，我既然能坚持到今日，便能坚持一辈子！”
　　“那她呢？”白晋神君平静的问道。

　　刘季愣了一愣，提高了声音：“她自然同我一样。”

　　白晋神君不置可否，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你已经有些时日不曾见过她了吧？”

　　刘季不语。

　　“我若能让你们见上一见，你可愿意？”

　　刘季闻言，两眼放光，竟有些雀跃了起来：“此话当真？”

　　白晋神君点头：“自然，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刘季立时露出警惕的神情。

　　白晋神君轻笑道：“你放心，不会是让你为难的条件，不过是想请你明日虽在下去城郊的丽阴山走一遭，亲近万物，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刘季讥讽的笑笑：“不过是爬山，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拿什么证明你有这个本事让清幽来见我？”

　　白晋神君不语，九灵此刻走上前来，道：“你刚才拉着我，可是为了清幽的事？你放心，不过是让你们见一面，还不必神…道长出手。”

　　刘季这才放下了心，对九灵道：“我信你一回。”说完便拂袖而去。

　　刘老夫人和刘老爷被冷落在旁多时，此刻也不阻止刘季离开，刘老爷急忙上前询问：“道长可有什么办法让那狐狸精离开我儿？”

　　白晋神君皱皱眉，解释道：“是柳树精。”

　　刘老爷一愣，苦着脸道：“不管什么精，只要不是人吗，那就都该死，道长可是要在明日将那逆子骗去城郊，再施展遁地术回来做法，将那狐狸精引来除去？”

　　我一直在旁听着，只觉刘老爷不去做道士，委实有些可惜了。

　　九灵嗤笑一声，道了句“无知”便被白晋神君一个眼神制止住。

　　倒是刘老爷突地想起九灵的身份，立时携着刘老夫人躲开几步，远远地瞪着九灵。

　　九灵正待发火，白晋神君道：“不用害怕，她并非精怪。”

　　我想白晋神君的话拿捏得倒很好，九灵确实不是那些山野精怪，而是远古异兽罢了。

　　刘老爷和刘老夫人似乎很信他，见他这么说了，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防备立时便卸下了。

　　白晋神君又道：“我本可以将刘公子与清幽的这段情谊从他脑中抹去。”顿了顿，对着充满希望的刘家母子道：“可是在他本人不情愿的情况下，若是稍有差池，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刘老爷有些失望，问道：“那会如何？”

　　“轻则失去所有记忆，重则形同痴儿，更甚者坠入梦境再也不醒。”白晋神君平淡的说道。

　　我一想到尚算俊朗的刘季如同三岁小儿一般痴痴傻傻的模样，便有些不忍，开口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白晋神君看我一眼，道：“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过，若是他在自己情愿的情况下，同意我抹去他的记忆，那便没什么问题了。”

　　刘老夫人抹泪：“他这脾气，怎么肯……”

　　白晋神君道：“所以，我打算明日带他出去走走，看能不能说服他。”

　　刘老夫人有些担心：“道长难道还有别的安排？”

　　白晋神君没有回答，却道：“世间万事都有因果，刘季此番会遇上清幽，是他们前世的因，今世不能在一起便是果，因果轮回，这在冥冥之中皆有安排，你放心，我自会有办法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说了这段话，刘老夫人终是得了定心丸，连声道谢。

　　我看白晋神君，他却是微微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察觉到我盯着他看，便也转头看着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他像是轻笑了一声，等我再转头，他已经带着九灵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