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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粉遗恨 ...

  •   邺城的腊月,已经开始落雪,一眼望去,绵绵密密没有尽头。
      我沿着白雪铺就的长路,一步步拾阶而上,独自登上铜雀台。浩荡长风吹来,吹散了鬓边的牡丹花,姚黄魏紫,煞是好看。
      今晚的月色很淡,静静坐在冰凉的玉阶上,除了锦鞋,任寒风渗透月白的罗袜。看着雪地上的影子,云髻峨嵯,盛妆环佩,绝望中透着一点艳。
      灵芸常说,这样不好,怀孕的女人经不起风寒,应当格外小心。
      她还说,我和何晏之间,应该有个孩子,这样他就不会冷落我了。
      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有很多事情,根本不由我。
      成婚这么多年,他一直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终日沉迷于酒乐。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报复我,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以怎样卑微的方式,臣服在他脚下。
      深深吸一口气,肺腑里夹杂着幽寒的暗香,喘息之间,连回忆都是冰冷的。
      不知道在铜雀台上坐了多久,隐约中听见脚步声,我回头看去,是薛灵芸。
      “夜深了,公主回去吧。”她温婉的声音,在耳边提醒。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问:“驸马在哪里?我很想见他。”
      灵芸果然颤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驸马,这两天都在骊姬那里过夜,劝公主还是不要去了……”
      “骊姬?”我念着这个名字,只听见自己的笑声,在心里冷得发寒。
      已经记不清,他身边有多少个这样的女人了,屈指算来,怕也有十来个。可她们无一例外都死了,或者说,是我不允许她们活着。
      灵芸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劝道:“公主息怒,骊姬万万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我终于收回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明天早上就传刑杖,他既有胆子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让他看看,什么是背叛本宫的下场。”
      一
      骊姬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发现的,死时伤痕累累,月白单衣上重叠着浓淡相宜的血迹,那么优美,就像一朵开到极盛的花,突然之间萎折。
      半个时辰后,何晏怒然冲到寝宫里,将我一把从镜台前捞起来,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杀她?”
      我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嫣然笑道:“这该问你啊,驸马大人。”
      他脸色阴沉的可怕,额头上青筋迸起,瞳仁里反射着寒光:“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种恶毒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弱女子。你若是有胆量,何不干脆杀了我!”
      我嗤地一笑,淡淡打量着他:“怎么,你心疼了?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贱婢,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天家帝婿,我不杀她,怎么解心头之恨?所以,是你害了她。”
      他怒极,扬手就要打我,旁边的侍女见状,忙围上来劝阻:“驸马不可,公主已经怀了你的骨肉……”像被什么突然震慑住了般,他听完浑身一颤,那巴掌就迟迟挥不下去。
      我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满脸都是悲凉的笑:“你打啊,亲手打死我们母子,就再也没人能阻碍你了。”
      啪,那一巴掌击落在我身后的镜台上,铜镜应声落地,瞬时裂的粉身碎骨。
      他木然看着我,眼底的怒意在慢慢消散,只留下濒死一样的绝望。原来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真正阻挡我的,只有我自己。
      二
      建安七年,父亲率兵攻破邺城,一举缴获袁氏的印绶,平定了冀州。
      捷报传来的时候,我和卞夫人正在□□赏花,子建哥哥兴冲冲闯进来,说父亲和三哥打了胜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卞夫人忙着要在后院焚香祷月,我躲在一旁,直掩着袖子偷笑。
      那年我只有七岁,各位哥哥英姿勃发,还没有卷入王权争斗,很多故事尚未开始。
      月余之后,父亲班师回许昌,卞夫人率领兄妹们出城十里相迎。听说三哥娶了新嫂嫂,我吵着也要去,夹杂在拥挤的人流中,看见那马上的女子顾盼生姿,美得夺人心魄。
      我笑着拉子建哥哥的袖子,小声说:“你看她多美。”
      子建哥却不理我,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怔怔地站着。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爱的并不是权势,和三哥争的也不是天下,只是愿用生命做赌注,为眼前这个女人,演一场繁华。
      父亲回来以后,在华堂设宴,席间还有新纳的尹夫人。听说她是何进的儿媳,因为董卓之乱,被迫带着幼子四处躲避,逃到父亲的营帐外,就此留了下来。
      我侧头去看卞夫人,发现她并不高兴,脸上还强挂着笑意。上次为张绣嫂子的事,卞夫人已经颇有怨言,想不到仅隔了几年,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受卞夫人照顾,早就拿她当生母看待。此时眼看她遭受冷落,心中也不是滋味。听说尹夫人不会喝酒,我特意倒了一杯冷透的杜康,想给她个下马威。
      没想到她身边的少年,却把那杯酒拦了下来。他挑衅地从我手中接过酒,握杯的手指修美如玉,白瓷一般,凉得没有半分温度。
      不过是惊鸿一瞥之间,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我看着他,有些呆呆的,触到他的指尖时,涨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方才垂下头去。心跳像漏掉了半拍,不觉就乱了。
      后来,每当午夜梦回,我千百次的回想起来,生怕遗漏了任何瞬间。心知,再不会像年少那般唐突,为了一次惊艳,而轻易动摇多年。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从传闻中得知,尹夫人很受宠,父亲花巨资盖了一座云华苑,送给他们母子,奢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卞夫人的府宅。
      这种逾宠,招来了我几位哥哥的嫉恨,私下里大骂,他们母子是一对狐狸精。
      十四岁那年,我去给尹夫人请安,路过云华苑的长廊,远远听见有人呼救,转眼就被堵了回去,化成含糊不清的闷响。
      循着声音过去,却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少年。少年消瘦的身躯被按在地上,衣裳也蹭烂了,滚得满身都是土。带头那人还不罢休,叫嚣着喊:“打!给我狠狠的打,打他那张脸,看他还能不能祸害人!”
      我辨出那声音是四哥曹彰,他的性子极为莽撞,对尹夫人母子更是积怨已久,担心这样打下去,早晚会闹出人命来。
      来不及多想,我疾步奔过去,连声大喊住手。四哥见是我,不由吃了一惊,脱口道:“金乡,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当心伤着你。”
      我执拗地护住身下的人,就是不肯松开,忽然感到一阵巨痛,背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脚。从小到大,从没有受过半分委屈,就连淘气闯祸,父亲也不舍得动我一指头。可是此时此刻,无数的拳脚落下来,我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收紧双臂,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四哥也有些害怕了,草草叫人收住手,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黄毛丫头,好没羞耻,难道也让这狐狸精勾走了魂儿?”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或许在心里,早就默认了这个事实。
      那天傍晚,我扶着他回去,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背影嵌在艳金色的晚霞中,显得那么苍白倔犟。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迟疑了很久才道:“何晏……”
      我慢慢回味着这两个字,拍手笑道:“言笑晏晏,你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常笑吧?”仿佛被这话刺中了要害,他瞬间就白了脸色,敛着眉,冷冷地说:“我爹早死了!”
      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后来卞夫人告诉我,他们全家都在宫变中被诛杀,夷灭了三族,只有尹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何晏,侥幸逃了出来。
      我那时以为,他不过是心高气傲,后来真懂了他的心思,才嘲笑自己太傻。
      原来那双眸子里,埋藏了太多刻骨恨意,我终其一生,也填不满。
      三
      过了三月三,就是我十五岁生辰了,父亲在铜雀台上,为我举行及笄之礼。
      本来按规矩,只有姐妹们能参加,经过我的要求,请了各位哥哥来观礼,这其中也包括何晏。他现在是父亲的养子,名义上亦是我的“哥哥”。
      仪式很漫长,我跪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贺词,眼角的余光,却偷偷落到了何晏身上。
      他今天穿着雪白的衫子,轻袍缓带,站在几位哥哥中间,远比他们还要俊秀几分。
      不过一瞥,我很快低下头去,满心都是欢喜,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欢喜。
      卞夫人为我轻轻梳头,拆了双鬟,绾成飞天高髻,再斜插上一支簪。
      细细的流苏垂在耳边,我于微笑中转身,对着前方行叩拜大礼,华丽的裙幅逶迤在身后,隆重而优雅。
      父亲笑着扶起我,说:“金乡,从今往后,你就是大人了。”
      我回头去寻找何晏,正好碰上了他的目光,他对着我笑了一笑,突然觉得脸颊有点烧,莫名其妙就红了。
      仪式过后,子建哥哥偷偷挤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停看何晏。
      我瞪了他一眼,死赖着不肯承认,嘟囔道:“哪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都说我变了,变得神思恍惚,一个人发呆,夜里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我想我定是病了,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他的眉眼,他的笑。
      四月枇杷黄了,五月石榴开花,六月裁了合欢扇,七月秉烛问苍天。
      不过一转眼,熬到了秋天,那是建安十六年,父亲开始对关中作战,为了联合东吴,抗击刘备,主簿杨修提出与东吴联姻。三位姐姐节、宪、华都已经入宫,嫁给了汉献帝,只有我年幼,刚到了适婚的年纪。
      父亲权衡来去,觉得赤壁之战后,东吴少主孙权一直有心联曹,恰好他的发妻病故,我若是能嫁去江东,做孙权的继室夫人,既风光又体面,正好一举两得。
      他先派了卞夫人来试探我的口风,又派了甄宓嫂嫂来劝和,我只是不吭声。
      无论如何,这门亲事都不能答应,我有所爱的人,心心念念都是他。一想到天南海北再无相见之日,心就如万箭攒过,没来由一阵抽紧。
      我知道父亲不会答应,在外人眼里,何晏就是我的哥哥,兄妹之间怎能成亲?
      可他毕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们没有任何血缘,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秋荫夜长,更鼓日复一日敲的紧,听着帘外雨声潺潺,我在帐里辗转反侧,满腔的心事无处诉。眼看和亲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急得我心焦如火,终于病倒了。
      尹夫人听说了,特意来探病,和卞夫人聊起我的婚事来,直夸我有福气。
      我在帐里默默听着,那么多无法压抑、羞于启齿的心事,到底该怎么张开口,和她们说明?
      忽听见卞夫人说:“你们小晏也大了,该定一门婚事了吧?”
      尹夫人接口笑道:“前天我和丞相商量起来,说要给他订崔琰的女儿,可是晏儿看中了我身边的侍女逐云,吵着闹着,非要娶她不可……”
      我呆呆听着,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
      原来,他有喜欢的人,曾经幻想的那些,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将头蒙在被子里,听见她们的笑声,忍了许久的泪慢慢淌下来,渗入青纱枕头里,是温热的。
      三天以后,我找到了那个侍女逐云,她长得并不算美,只是一低头的温柔,清潋如水。她似乎很敏感,还不等我开口,就已猜出了我的来意。
      我劝她离开何晏,只要她能答应,我原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她一口就拒绝了。
      她盯着我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小姐你走吧,我和何郎是真心相爱,没有人能拆散我们。”
      真心相爱?在这世上,我从七岁第一眼见到他,就深深喜欢上了,屈指算来,整整已有八年。可是就因为你的出现,我所有希望,都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我承受不了,我没有办法承受。
      她却以胜利者的姿态,近乎残忍地笑:你还不知道么?我已经是何郎的人了。
      这样简单的一席话,就像把刀子,毫不费吹灰之力,猛然插在我心上。转身奔出去,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四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逐云第二天就死了。她的尸体从荷花池里打捞上来,已经泡得浮肿,姣好的脸庞面目全非。我猜不出凶手是谁,也猜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自杀,一切的事态,都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急速滑去。
      何晏带着怒意来找我,还未开口,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金乡,没想到你的心肠这样歹毒,逐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杀了她!”
      清脆的耳光,直打得我怔住,我捂着脸颊半跪在地上,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犹自不解气,双手扼住我的脖子,狠狠地用力。我看着他被愤怒染红的双目,忽然就想,若是能这样死在他手中,也算如愿以偿了吧。
      “晏儿,你干什么?”尹夫人的叫声在耳畔响起,睁开眼,只见子建哥哥拉开何晏,一拳挥在他面门上。我扑过去挡在他们中间,哭着对子建哥说:“你不能打他!”
      子建哥怒不可遏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失望:“金乡,这个畜生这样欺负你,你还替他说话,难道你……对他……”
      我擦干眼泪,平静地说:“没错,我喜欢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思想刹那陷入停顿,何晏转过头来看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曹府,华堂之上,父亲板着阴沉如雷云的脸,吩咐曹洪立刻备船,送我去江东。我跪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女儿不能嫁孙权,要嫁只嫁一个人。”
      不等他回绝,我平静地道:“父亲,把我嫁给晏哥哥吧,我已经将身子交给他了。”
      这般境地下,对于我的诬陷,何晏百口莫辩,只得说了一句:你胡说……
      我转头对他凄然一笑,像小时候那样,微微扬起唇角,纯澈而美好。
      于是择了良辰吉日,草草办了婚事。新婚之夜,我坐在红罗帐里,微低着头,隔着银色的灯釭,蜡泪一滴一滴的垂,偌大的新房里,静得有些发涩。他喝酒的时候很安静,时而清醒,时而沉醉。
      吹灭了红烛,我小心翼翼替他宽去了喜服,从背后拥过去,将他整个拥在怀里。
      晏哥哥,别生气,我只是喜欢你。说完这句话,才发现他早就睡熟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注定不会幸福,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渐渐放纵自己,日夜沉迷于秦楼楚馆,我时而去寻他,看到他怀里搂着别的女人,或是歌妓,或是舞娘。
      父亲知道后很生气,教训过他几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这一世,木已成舟。
      建安十九年,天子册封父亲为魏王,加九锡,定都邺城。曹家的权势煊赫到了极点,我随甄宓嫂嫂进宫谢恩,见到三个姐姐,发现她们过的并不快乐。禁不住想,如果当年听从父王安排,嫁去了江东,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婚后的第五年,终于有了身孕,当我满怀着希望,去找何晏的时候,却眼睁睁看着他和骊姬在一起。说不出什么感觉,反正失望了太多回,连最后的执念,都已经麻木。
      为骊姬的死,我们大吵了一架,争执之间,我不小心撞在桌沿上。下腹刀绞般疼痛,裙面已被鲜血染湿了大片。他见状慌了神,抱着我去寻太医,蜿蜒的血,淌了一路。我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在他怀中,闻着那身上沉静的衣香,渐渐昏睡了过去。
      孩子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尹夫人很高兴,说何家终于有后了。
      我虚弱地躺在产床上,睁开眼,看见他站在不远处,怀里托着小小的襁褓,脸上恍惚是笑意。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暗想:如果这个孩子,能替逐云的死赎一点罪,他心里的恨意,也该淡了吧。
      孩子满月的时候,我给他取了个乳名,叫握儿。别人都说不好听,我却喜欢得很。
      只有薛灵芸猜到了其中的含意,她说:握儿,握儿,你娘是想缠住你爹,握他一生一世吧?
      我在旁听见了,摇着头苦笑,只是这样的心思,说与他听,他也万万不会相信。
      五
      父亲的头风病又犯了,身体越来越差,加上他最爱的幼子曹冲病故,从此一蹶不振。
      我几次去邺城王宫探望他,他都问起何晏,问他为什么没有来。我答不上,只好重新找个话题岔开。
      聊起经年的往事,他将手掌搁在我头顶上,抚摸着说:“金乡,爹爹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把你嫁给了何晏……”
      我摇头阻断他的话:“孩儿不后悔。”
      父亲大笑着,伏在病榻前咳嗽:“你这孩子……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我望着他略微潮红的脸,低声道:“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能悔,也悔不得。”
      他再也无话可说,对我咳嗽着挥开手:“你走吧,就当我曹操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那是最后一次,我看见他浑浊的老泪在眼里打转,后来时常想,那时候他其实是想哭的吧。
      父亲走了,带着他对霸业雄图最后的执念,黯然离开了人世。下葬那天大雨磅礴,满耳哗哗的雨声,铺天盖地。我扶着卞太后,跪在瓢泼大雨中哭得泣不成声。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搭在我肩上,木然转过头,身后的男子英俊挺拔,却不是何晏。笑影凝在他脸上,带着轻慢的傲气,凑近了说:“你哭的样子,真美。”轻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子建哥哥告诉我,这个人叫司马昭,是权臣司马懿的儿子,他不喜欢这个人,叫我离朝政一点。他果然没猜错,司马氏父子都是狼子野心,父亲去世仅半年,司马懿就怂恿三哥篡位,派人毒杀了汉献帝。
      可是三哥的野心,远不止这一点,他一步步杀死自己的亲人,先是四哥曹彰、再是嫂嫂甄宓,最后,连子建哥哥都要一并剪除。我告诉自己,不能让他赶尽杀绝,不能让身边的人,再离我而去。
      黄初元年,我扶着卞太后,第一次登上大魏的朝堂。满朝文武黑压压地跪在殿上,就等着三哥发话。他藏在九华殿深处,那皇位太深太暗了,只留下一束没有面目的光影。
      子建哥哥吟到第七步,突然停下来说:“三哥,你还记得吗?那一年,邺水朱华……”
      皇位上的人轻轻颤了一下,抓着御座龙头的手,不住地痉挛。只听大殿里的人继续说:“三哥,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兄弟几个,并没想过要夺你的皇位。”
      “朕没有错!朕没有负天下人,是天下人负了我——”
      “桓儿,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卞太后打断他的话,捶着胸口恸哭,“先王尸骨未寒,你们就自相残杀……这是……生生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我站在旁边,却无从安慰,也许他们都没有错,最大的错处,就是生在帝王家。
      因为一首七步诗,三哥留下了子建哥哥的性命,发配他去雍丘,封为东阿王。
      他走前什么都没有带,只拿走了甄宓嫂嫂的遗物,玉带金缕枕。直到多年后,当我展开长卷,第一次读那凄裂如锦的《洛神赋》,才开始相信,原来这世间真有不死的爱。
      那一刻,忍不住羡慕。
      握儿越来越大了,会咯咯地笑,追着我喊娘。每次看着他欢快的背影,穿过曲径回廊,像个小疯子一样到处乱跑,我都会扬起嘴角,连心也跟着在洋洋暖意中涣散。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快乐过,直到遇见了何晏,那个白衣蹁跹的少年,他笑着走近,掀开这一场宿命里的罗幕,我就此无路可退。
      每逢从夜里转醒,隔着枕头看他,总觉得很冷很冷,冷的穿肠入骨。
      他到底,是恨我的吧?假如当初不是那般执迷不悟,也不会害死逐云,走到退无可退的悬崖。假如当初放手,至少换来的,不该是他的恨。
      可是我不明白,为何这般全心全意的爱,却换来这般歇斯底里的恨?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爱上的,到底是不该爱的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是他不肯给我答案。
      一转眼,到了黄初七年,三哥伐吴失败,被孙权的火计烧得全军覆没。他时常埋怨我,不该当年悔婚,失掉了一次拯救曹魏的机会。可是我很想告诉他,这一生的情已深得无可安放,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爱上别的什么人。
      半年之后,在一个冷雨磅礴的夜里,禁宫忽然传来消息,三哥薨逝了。
      他曾经为了这个皇位,排除异己,用了那么多手段,最终还是抵不过时间。
      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司马懿用鸩酒毒死的,这些,我已无力去追究。
      朝廷的大权,渐渐落到司马氏的手中,只是司马昭比司马懿更狠,所有反对他的大臣,全被屠杀灭尽。我一直担心,这场灾祸会牵连到何晏身上,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六
      何晏自从娶了我,仕途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为了报复我,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日渐沉浸在酒色中,不可自拔。
      在他醉生梦死的这段日子里,朝中的争斗,早已翻云覆雨,司马氏父子为了夺权,正在酝酿一场宫变。
      那天,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的雨点泼在窗纸上,染湿了夜幕。
      突然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披衣下床,门外的那团黑影,已经踉跄地扑了过来。我借着灯光仔细一瞧,不由愣住,只见尹夫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娘,这么晚了,你……”
      “公主,你快救救晏儿,刚才司马昭派人来,把他抓走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顿时天昏地暗,等站稳了才道:“他们临走前,可留什么话没有?”
      尹夫人哭着道:“司马昭那个畜生说……要想救晏儿,就拿你一个人去换……”
      来不及多想,我当夜赶到司马府,奇怪的是那里大门敞开,却见不到人影。
      “公主大驾光临,小臣恭候多时了。”连枝灯后,司马昭款款走出来,华裳雍容,俨然是帝王的派头。我不想跟他废话,厉声问:“你把何晏怎么样了?”
      “别急啊。”那声音扑扇在耳边,带着温柔的气息,从背后拥了过来,只听他说,“你很想救他么?那就拿自己来换吧。”
      突然想到父亲下葬那天,他近乎暧昧的那句话。我一掌甩过去,狠狠搧在他脸上,清清脆脆的耳光。他没有避开,一手抚着脸颊说:“你没的选了。”
      我呆了一呆,然后缓缓地委顿于地。是啊,我没得选了。
      不待躲避,他温热的唇已经欺压上来,闭上眼,任他将脸埋在颈间,满足地呓语着,那样窒息似的吻,仿佛要把我撕碎了,揉进身体里一样。十指徒劳地抓住身下的被子,避无可避,无能为力。
      一夜过后,帘外有狂风荡过的影子,我不记得天是怎么亮的,只是到最后也没有哭。他帮我系好衣带,理好凌乱的头发,一切都恢复平整。
      “现在可以带我去看他了吗?”我看着窗外,喃喃地道。
      他点了头,说:“希望还不晚。”
      出了城才知道,司马懿假传太后诏令,派兵包围洛阳,占领了洛水浮桥。
      我推开司马昭,急切地冲进叛军之中,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
      “你疯了,要陪他一起送死吗?”司马昭冲着我的背影大吼,我却不回头。没错,我是疯了,早在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命运就是弦上的箭,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火,映红了我的眼,他们要烧显阳宫了,火势席卷过来,半个天空都是通红。听说司马懿抓了所有大臣,都关在禁宫中,要让他们给这座宫殿陪葬,我连想都不敢想,就冲了进去。
      里面哭声震天,宫女、大臣乱作一团,熊熊烈火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一抹苍白的身影。
      他就站在烈火对岸,面上安静如死,热浪吹来,发丝与衣袂高高扬起。
      “何晏——”
      我努力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浑身连血脉都冻僵了。他就那样隔着火,看着我,不过咫尺之遥,远的竟然像在天边。
      哗一声巨响,头顶的梁柱坍塌下来,我在火光中极力伸出手,对他大喊:“快点出来!”
      他却摇了摇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他说:“太迟了,金乡,司马懿是不会放过我的,你带着握儿走吧,去江东,好好活下去……”
      “不!”听出他语气中的绝望,我哽咽着摇头,“说什么傻话,我是你的妻子啊,你若死了,我也断不会独活!”
      他不由得笑了:“那又何必?你是个好女人,这辈子是我负了你,来世……我把欠你的一并奉还……”
      隐隐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不等我喊出声,一抹凄艳的血红就溅上天,化成无数落雨。
      司马懿在他身后收回刀,还入鞘中,我疯了般扑过去,抱住何晏的尸体,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他的余温渐渐散去。
      “不疼了,晏哥哥,是我没用,救不了你。”我抱着他喃喃地说,不知道什么感觉,心里疼痛至极。温暖地血从指缝中漏走,就像我曾经乞求过的一切,全都化成梦幻泡影。
      我把何晏葬在北邙山,那里山清水秀,就像他向往过的烟雨江南。
      下葬那天,依旧下着雨,淅沥沥洗刷着他的墓碑。我记得小时候最讨厌下雨,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连老天都陪着人间一起哭泣。可是现在,我却爱上了这种缠绵的天气。
      忽听背后有人叫我,是尹夫人,她披散着头发,眼神空荡涣散。不等我起身,就已经跪了下来。她说:“金乡,是我害了你,逐云是我杀的。”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接过。只听她缓缓道:“我以为曹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他娶了你,就会在你的庇佑下,一辈子好好活着。可是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躲不过。我把真相告诉了晏儿,他才坚持要走,因为司马懿一开始,是要抓你去祭旗的……”
      我有些发怔,轰然有雷击在耳畔,周围的声音,象是被隔在九重天外,什么都听不清了。原来,他是替我死的,真正该死的那个人,是我。
      “娘,你别哭了。”握儿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爹爹临走前说,还欠你一样东西,要孩儿记得还给你。”
      不等我开口,他就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那样凉的烫度,仿佛那人还魂而来,烙下来世的许诺。
      我跪在何晏的坟墓前,紧紧拥住握儿,忍不住潸然泪下。曾经以为要守着无尽的期望,永远等不到他转身。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的爱猝不及防,其实就已经到来。
      七
      那一场大火,烧毁了洛阳城八个宫殿,曹魏几代的基业,付之一炬。
      在兵变中,司马懿杀掉了所有皇亲国戚,唯独留下我。也许对他来说,一对孤儿寡母,已经成不了未来的绊脚石。他要留下我们,向天下人昭示,野心家的仁德。
      也有人说,是司马昭在瓢泼大雨中,跪求了三天三夜,他父亲才答应,放我一条生路。
      临别那天,月色疏寒,如刀的风刮在脸上,将我的鬓发吹得蓬乱。
      洛水渡头,有一个人当风站着,雍容的身姿,笼罩在整个夜雾之下。
      错过的瞬间,他低声叫住我:“金乡,你真的要走吗?”
      我点了下头,他几乎绝望了,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肯为他放弃一切,却不能为我停留?”
      良久,我牵起握儿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何尝不明白他的感受,爱了,拼尽全力,结果等来一败涂地。就好像我的等待,同样执迷不悟。
      转过身去,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着我弃岸登舟,匆匆离去。
      “娘,你别难过。等孩儿长大了,把这些坏人统统杀光,替爹报仇!”
      握儿扬起小脸,眉宇间已有了何晏的痕迹。我摸了摸他的头,露出浅笑:“不,娘不要你报仇,娘要你快快乐乐,替你爹活下去。”
      北邙山的方向,被几叠远山遮着,渐去渐远了。
      思绪仿佛倒退到很久前,十五岁那年的笄礼上,何晏穿着雪白的衫子,站在人群中央。
      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吟: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翕动的嘴唇,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多年以后,直至尘埃落定,我终于得到了他的心,却没有等到,和他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金粉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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